马 霞 留 守 记
冯华然
一
县城的一角,有一家书屋。开书屋的是夫妻俩,男人叫墨慕白,女人叫田梅花。
已经是第三节课了,马霞没心听课了,她看着窗外。
窗外的树枝上几只麻雀欢快地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着,像在说着什么。马霞数了数,有5只麻雀。马霞想,它们是一家子吧,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它们的孩子。已经快中午了,它们的午饭吃了吗?想到午饭,马霞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午饭到哪里去吃,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哪里去睡。
“哦,……,是这样,……,我知道了,……,这样吧,你到拉面馆去吃拉面吧,吃完了,我给拉面馆的老板在微信上转钱,……”
田梅花站在门口的风雪里对男人说:“一定找到啊,把娃娃领回来啊!”
二
终于放学了。铃声一响,学生娃们乱哄哄地吵闹着冲到站队的地方排队。此时,楼道里,校园里纷乱一片,学生们像纷纷攘攘的蜂群一团一团在老师的带领下向校门涌去。马霞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那时同学们都走出教室了,马霞坐在座位上抱着书包想她要到哪里去。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马霞对这突然到来的安静有点不适应,甚至有些害怕起来。她不知怎么办?
这时值周的老师走过教室门口,看到了心事重重的马霞,就问马霞:“怎么还不回家?”马霞没回答值周老师的问话,迅速背上书包,夺门而逃了。马霞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漫无目的地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只一忽儿时间,数分钟前拥挤在校门口接孩子的家长和几千名学生不知哪儿去了,此时只留了一条孤寂清冷的大街给马霞。
零星飘着的雪花不知啥时停了,但天没晴得起来,反而阴沉得厉害,像一个拉着脸的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像谁的脸呢?马霞想,像舅母的脸。她一点都不想到舅母家去了,看到舅母那张阴沉着拉着的长脸,马霞心里一阵痉挛,打了一个寒战。可是到哪里去呢?街上冷风一个劲儿地刮,愣是往人的脸上扑,往脖领里钻。马霞迎着冷风,缩着脖颈,慢悠悠地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外爷外奶奶该回来了。外奶奶陪着外爷去银川复查病去了,都快一个星期了,怎么还不回来?前几次去都是两三天,这次去都一个星期了,看来病情恶化了。外爷两年前动了直肠癌手术,定期要到银川的大医院去复查。外奶奶外爷没在的时候马霞就吃住在舅舅家。舅舅不说什么,看得出来是疼爱自己的,可是慢慢地舅母的脸子就拉下来了。马霞心里明白得很,但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傻样儿。可是不这样,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三
马霞记得上一年级的时候爸爸来看自己了。这是自爸爸妈妈离婚以来,她第一次见到爸爸。爸爸买了很多好吃的,还有马霞最心爱的娃娃熊玩具。可是一晃三年多过去了,再连爸爸的影子都没见到。爸爸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来看自己?爸爸还记着自己吗?爸爸好着吗?每当做完了作业,夜深人静的时候,马霞就会想起爸爸来。三年多了,马霞已经是一个四年级的学生了,爸爸长什么样子她都记不起来了。马霞一直试图努力回忆爸爸的眼睛、鼻子、嘴巴长什么样子,可脑子里模糊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有一个深刻的印象留在马霞的脑海里,爸爸高高大大的个头,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着马霞。马霞把这珍贵的印象一直牢牢印记在脑子里,她怕一不小心弄丢了对爸爸的记忆。
马霞是上学前班那年来到县城的。那年马霞六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为了马霞的上学爸爸妈妈一直争吵不断。爸爸的说法是,让妈妈带着马霞就在农村学校里上学,理由是到城里上学就把农村的地撇了,牛羊撇了,老人撇了,况且乡村学校还有免费的营养午餐呢,他呢出去打个工,一年也能挣几个钱,一家人的生活还是过了。可妈妈不这样认为,妈妈的说法是,农村学校的教学质量不行,你看乡村学校里还有几个念书的学生娃娃,都不是转到城里学校去上学了?更重要的是,再啥都耽误得起呢,就是娃娃的上学不能耽搁。
妈妈坚持要让马霞到县城学校去上学,爸爸拗不过妈妈,在秋天到来时,他们一家来到县城租了一间平房开始了马霞在县城学校的读书生活。
可是好景不长,马霞上学还不到一年的时间,爸爸和妈妈就离婚了。爸爸和妈妈为什么要离婚呢?马霞说不上来,但是经过马霞的观察,她发现好像来城里念书的小孩家庭都容易离婚。就拿马霞他们班来说,马霞知道就有几个同学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其中的一个比她现在的境遇还要悲惨。那个孩子的爸爸妈妈离婚后,那孩子再没有来班里上学。据班主任的说法是,那孩子爸爸不管,妈妈也不管。据马霞在同学处听来的消息,那孩子现在在外奶奶家里,没来上学已经快一个学期了。
马霞慢腾腾地晃悠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当她的胡思乱想还没结束时,她一抬头,竟发现来到了田梅花的书店门前。
四
店里没人了,田梅花开始整理柜台。柜台上凌乱地堆着书籍、作业本、文具一类的东西,田梅花手脚利索地一一归类,放它们到所在货架的位置。柜台上一下子整齐了,不拥挤了。田梅花的心里亮堂开来,她长舒了一口气,坐下来歇缓。
这时,田梅花的电话响了,是马霞妈妈打来的。
马霞妈妈说:“姊妹,我家马霞还在店里吗?不知道饭吃了没?”
田梅花说:“刚走了,说是吃拉面去呢。你不咧担心咧,我让家里的看去了,好着呢。”
听田梅花这样说,电话那头的马霞妈妈已经哭鼻子抹眼泪了,哽咽说:“姊妹呀,我也是没办法啊,你知道,我心上火着了。”
两个人正说着时,马霞和男人进来了。田梅花把电话给了马霞。马霞喊了一声“妈妈”,就伤心得说不话来了,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了眼眶。
“你饭吃了吗?冻不冻?你外爷明天就回来了。再过半个月,到年跟前,我也就回来了,回来我给你买好吃的。”马霞妈妈收起了泪水,鼓着劲儿,对女儿说。
娘俩个说话时,田梅花听着心里也怪难受的,红了眼睛。
马霞和妈妈通完了视频电话,田梅花让男人看着柜台,她把马霞领到书店的二楼去吃饭。书店的二楼是货物储藏兼生活区,三面靠墙的地方立着高高的货架,货架上摆满了书籍和各种文具。靠窗的一张桌子上放着锅碗灶具,盆盆罐罐。房子的中间放着一张床和一张饭桌,整个屋子看起来显得凌乱而拥挤。田梅花和男人平时不住在书店里,只有进货忙的那几天才凑合着住一住。
田梅花给马霞盛了一碗饭,让孩子吃,并安顿说,吃完了赶紧写作业,就去一楼看柜台去了。
大中午,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书店里没有顾客,冷冷清清的。见老婆下来了,田梅花的男人从书上挪开眼睛,看着老婆问:“这女娃娃咋回事?”
田梅花就开始给男人说起了马霞家的事。
五
田梅花长气短叹地说:“唉,都是大人造的孽。你说,好好的一家人,不好好的过日子么,就要生出个六指指呢。马霞妈妈对我说,她男人领了一个女人跑了,几年了再没见音信。她一个女人,为了娃娃在城里上学,就跌死拌活地打工挣钱。为了多挣点钱,她今年去银川打工了。为了看管马霞的生活学习,马霞妈妈把她大她妈接到城里来,看着给马霞做饭,上学。马霞的外爷有癌病呢,隔个一两个月要到银川去复查呢。这就成了马霞妈妈的难肠了。好在马霞的舅舅也租房子在城里让娃娃上学呢,马霞外爷外奶奶不在的时候,马霞就到舅舅家里吃住。可这一次不知咋了,马霞的舅母给马霞不开门了。”
田梅花的男人静静地听着,等老婆说完了,他合上书,慢条斯理地说:“是啊,现在农村人一窝蜂地都涌到城里来了。当然,为了娃娃的念书也是好事情,但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多得很。那些出租房里的男人女人,把娃娃送到学校里,就没事干了,就开始耍快手,玩抖音,结果就玩出事情来了,把麻嗒弄下了,不是男人领着女人跑,就是女人跟着男人跑。我还听了一个夸张的事情,说是一家人租了一间房子让娃娃在城里念书,没几天那家的女人就跟人跑了。那家的男人气不过,为了娃娃在城里念书,就把妈妈从农村里接来看孙子。那人的妈妈也就四十出头,还年轻着呢。不知咋回事,时间不长就跟出租房里不三不四的男人好上了。纸里保不住火啊,事情败露了,把个儿子气得,赶紧送回乡下去了。”
听到这里,田梅花压不住,“噗通”一声笑出声来。田梅花的男人也把自己惹失笑了,摇着头,摊着双手说,你说,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呀。
六
田梅花和男人说着出租房里的古怪事,摇头唏嘘感叹着。
突然,田梅花在脑门上拍了一下,对男人说:“我有这样一个想法,你看成不成?”
男人说:“你的啥想法?”
田梅花说:“咱们把二楼收拾一哈,弄一个‘留守书屋’你看怎么样?”
“什么‘留守书屋’?”男人眨着眼疑惑地问。
“就是暂时收留漂泊流浪的留守儿童,我们给他们提供吃住。”
听了田梅花的话,男人高兴起来,在地上踱着步子,对老婆说:“哎呀,日头真是从西边出来了,今儿思想觉悟咋高得很。”
田梅花倒没显得有多高兴,她指了指楼上,沉静地说:“不是我的思想觉悟高,我是看着那孩子太孽障了,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你看,我们租这个房子开书店也是出房租的,我的想法是,吃饭,我们收点费用,住的就免了吧。”田梅花以商量的口吻对男人说。
“好滴很,就这么办。”男人手舞足蹈地说,“当初我支持你开这个书店,初衷一是挣几个钱,二是实现我多年的愿望,三是希望孩子们多读读书。”
“我知道呢,书呆子,这是你最愿意做的事。”田梅花舒展了眉头,害羞地看着男人说。
这时,到上学的时间了,马霞写完了作业要去上学了。
田梅花对马霞说:“你下午放学了再来,今儿住在我们店里,好不好?”
马霞听了田梅花的话,似乎没明白。田梅花拉着马霞的手又语重心长地又说了一遍。这次马霞听了,先是摇了摇头,想了想,后又点了点头,眼泪就下来了。
田梅花摸着马霞的头说:“好好上学去,阿姨下午等着你。”
马霞说了声:“阿姨,再见。”就背着书包走出了店门。田梅花追出来,站在书店门口,喊着对马霞说:“下午来啊,阿姨等着你。”
马霞走后,男人去装潢店做“留守书屋”的门牌,田梅花收拾二楼的杂货间。等弄好了这些,他们就等着,等着马霞的到来。
冯兴桂,笔名冯华然,男,回族,宁夏海原人,一级教师,宁夏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小说在《朔方》、《六盘山》、《回族文学》、《宁夏日报》、《沙坡头》、《南华山》等报刊发表。2013年获《中国青年报》“红云书香园丁奖”。出版散文集《风吹塬地》。现任教于海原县第五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