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哑叔
作者及主播:吴德忱
小时候,我们村有一个哑巴,按屯里论,我管他叫哑叔。他哥两个,排行老大,无产阶级,贫农。听大人们说,他虽不会说话,但心里有数,谁好谁坏非常清楚,而且好打抱不平。有一年秋天,正是玉米将要定浆的时节,我和邻居小朋友偷烤生产队的玉米,结果被当值护青员的哑叔发现了。还没等我俩站起来跑,他就站在我们的面前。我想,这下可完了,如果把我们交到生产队,扣罚父母的工分不说,弄不好还要批斗我们的家长。当时,两眼勾直,腿也发颤,抬着小脸望着哑叔,心里期盼他放过我们。那种心情是难以表达的,语言在我们与他之间是多余的。唯一能够坦露我们心情的就是哭。没想到哑叔没有难为我们,他哇啊哇啊像是对我们说什么,同时指指还在向上缭绕的青烟,大概是说是烟把他引来的,即使他不来,别的护青员也会来。随后,他把火踩灭,又用镰刀割些青蒿,捆成两梱,把我们没有烤熟的灰土暴尘的玉米塞进捆好的青蒿中,递给我俩一人一捆,示意让我们回家。到家以后,跟父母一字未提此事,只是连续几天提心吊胆,生怕哑叔告发。一个星期过去了,半个月也过去了,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这才让我确信,哑叔把偷烤玉米的事给压下了。打这以后,我对哑叔总是怀着感激之情,老远见到他都主动跟他打手势,叫哑叔。我把右手放在嘴上,表示不说话,然后把两手摊开,象打开书本一样,他就知道叫他哑叔,他觉得“书”同“叔”。每当这时,他都露出会心的微笑,哇哇的叫,哇哇的笑,同时竖起他右手的拇指,夸我。

我们村与前村中间隔一条小河,我们居小河北,小河南也是我们村的地,小河自然也是我们村的。每年前后村的孩子们都在小河边玩耍,打鸟、摸鱼、抓蝈蝈、滑冰车,打架是经常的事。南村有个叫“暴花秃”的二十几岁的大小子,为人挺凶,时不时地把我们村的小孩给打了,虽无大伤,但我们都很怕他,不敢到小河南边去。一见他来,我们老远就跑,甚至连打鸟、捕鱼的工具都来不及收。后来,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了哑叔,让他给我们撑腰出气。记得我们把哑叔邀来,让他藏在隐蔽处,我们出现在“敏感地段”,等南村的“暴花秃”们来追打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往哑叔藏身的地方跑,边跑边停,边跑边骂,直到他们接近哑叔为止。这时,哑叔一跃而起,冲他们哇哇怒叫,并追赶他们。他们吓得屁滚尿流,没命的往自己的村子跑。几次以后,他们都不敢到小河边来了,知道后村有个哑巴,非常厉害,护着本村的孩子。往后好多年小河边一直很太平,没有“暴花秃”的参与,我们两村的小孩子也很少打架了。

上初中那会儿,每逢星期日或假期我都抽出一定时间替父亲到生产队干活。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我代父亲上工,队里也没说不行。但我毕竟人小力单,上趟子的活跟不上成年人。看我拉在后面,哑叔总是帮我干。我比划不让他帮我,让他休息,可是他哇啦哇啦的不知在说什么,还是帮我。这让我非常感动。哑叔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谁家有活需要帮忙,只要跟他比划明白,他都乐意前往。象杀猪、娶亲、送葬、盖房、脱坯什么的,他都帮别人家“捞过忙”,深得村民的信赖和尊重。
在那场浩劫中,哑叔始终保持沉默,在他看来好像没有那么多阶级敌人。听说一次生产队的造反派斗地、富、反、坏分子,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很重的木板牌子,勒出很深一道道血印。哑叔看着不忍心,走上去把每个人的牌子摘下来,立在他们的脚下。造反派不允许,他就跟造反派哇哇的叫,并比划自己的脖子,又指指那些人的脖子,最后造反派拿哑叔也没办法。这在当时是一种多么大的勇气呀,在丧失人性的年代还有人敢于维持最基本的人性,一摘一挂之间展现着人世间的善良与丑恶。

哑叔一生没有成家,他始终住在他的弟弟家里。每年挣的工分在生产队属上等,他的弟弟身体不好,整年很少到队里劳动,实际是他在养活他弟弟一家。其实,哑叔完全可以娶妻生子,可是不知为啥到老依然独自一人。
前些年,我每次回故乡都专门看看哑叔,他一见我,眼睛显得特别亮,大拇指照样竖了又竖。只是他老了许多,头发稀疏且白,腰弯背驼,脸上象贴一张榆树皮,褶褶皱皱的,好让我一阵酸楚。难道哑叔真的就这样衰老下去了吗?每次跟他告别,他都拽住我的手久久不松开,生怕难有再见的那一天。
那年端午过后,我又一次回到村上。当我跟堂兄说要看看哑叔时,堂兄告诉我,哑叔已经走了。他的丧事是村里人帮助办的,很多受过他帮助的人都出了钱。我半晌没有言语。哑叔他没有自己的后人,没有自己的居所,他的一生好像始终是为别人活着,为别人忙碌着。他光光的来,光光的走,反倒没有一丝牵挂。我想,世界上象哑叔这样的人不止他一个吧。
从家乡回城前,我特意到哑叔的坟上看看他,跟他做最后的告别。

作者简介:吴德忱 ,长春市人。曾长期从事财政经济工作,受聘吉林大学社会发展研究所客座教授。退休后,走进书香墨海,喜欢在文字里寻求快乐,在快乐中安度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