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红松 乡土文学白杨礼赞 2022-09-04 00:00 发表于河南)
本期导读:花戏楼,原名大关帝庙,亦称山陕会馆。由于戏楼的砖雕、木雕、彩绘多以地方戏曲折子戏为主要内容,所以俗称花戏楼。花戏楼始建于清顺治十三年(1656年),位于安徽省亳州城北关隅咸宁街,花戏楼路的最北边。为山西商人王璧、陕西商人朱孔领发起筹建,后经康熙、乾隆两朝共百余年多次扩建。

那场戏唱得真叫过瘾!几十年过去了,上岁数的古镇人还念念不忘那场戏。
新落成的大戏台坐北朝南,三进深,十间阔,武生筋斗连串翻,刀马旦上场不挤搡。领头的五爷放话说,“弄不成咱就不弄,要弄,咱古镇就要弄一座十里八乡最好的大戏台。”
大戏台上演的第一场戏称作“破月楼”。梨园行里,破月楼犯凶煞,搞不好就会出人命,敢接“破月楼”这活的剧团要么有名角镇场,罡气压邪气,要么团长好巧属龙属虎,或者剧团里后生多,阳刚驱阴柔。
“破月楼”选戏也有讲究,武行挂帅,神话戏居次,文戏最末。大戏台破月楼那场戏由侯爷担纲。侯爷铜锤花脸,人仗义,性豪爽,嗓门高,戏路活,身手利落,是享誉河洛的名角。

那场戏,里外上下都揣着小心,唯恐出一点闪失。戏未开场,潮水般涌来的观众在大戏台前拥成了一道厚厚的人墙,风摧不动,雨泼不进,雷击不溃,要是一不小心从人堆里被挤出来,肠子悔得断三截,嘴唇气成酱色紫,浑身吃奶劲使出来,也甭想再挤进那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侯爷挑起幕布一角朝台下扫一眼,心底忽悠悠颤了几颤。即便见惯了大场面,但他也极少经历这种几千人抻着脖子巴望一场戏的壮观。可角毕竟是角,大幕一启,侯爷整整蟒袍理理水袖定定神稳稳当当上了场,一作势一亮相,一放一收,银枪抡出了花。
一看侯爷掏了看家本领,配角和龙套不敢马虎,一个个将十八般武艺悉数搬出,上场下场脚底生风,“出相”“入将”环环相扣,你方唱罢我登场,锣鼓点暴风骤雨,板胡抑扬顿挫,露天戏园里的喝彩声一波连着一波,掀起的声浪两里地外隐隐约约似乎都能听见。
那场戏一直唱到夜半才散场。戏台上的灯光渐次熄灭,戏迷们才意犹未尽地慢慢走散,偌大的露天戏园终于归复平静。一轮冷月如钩,寒星斜挂西天,岿巍的大戏台蹲在园子北头,远远望去,大戏楼像累趴的一头狮子一样,张着一张黑黢黢的大口。

叫楼的不一定真就是一座楼。譬如门楼。古镇胡家大院的门楼气派轩敞,青砖瓦雕,一对石狮左右镇守,方斗石墩七尺门槛,胡家财厚气粗根深叶茂,一般人攀附不上,心情很复杂,便说胡家大门是高门楼。
古镇人捧角懂戏,票友多如牛毛,婆娘们手头做着饭菜嘴里哼着曲调,灶房冒出来的青烟仿佛都粘连着戏文。街道上窜来窜去的猫狗,圈里躺的大肥猪,田野上耕作的骡马牛驴仿佛也都爱唱戏,不信恁听听,那长一声短一声的叫唤,不是它们在吊嗓子么?新落成的大戏台明明不是一座楼,古镇人偏偏将它唤做花戏楼,为啥?大戏台开春奠基,腊月头前竣工,几十号能工巧匠干了几个月,不要工钱白出力,图啥?因为花戏楼是排面,为古镇人挣着脸咧。
古镇人口语里但凡带花的都是褒扬话,好看的新娘子叫成“花媳妇”,爽朗勤快的婶娘叫作“花婶”,椿树上蹦来蹦去的虫意儿叫它“花肚娘”,大青虫变成的粉蛾唤它叫“花蝴蝶”……。褒扬话贴切灵动接地气,入耳舒服。
西关吴叔家的老大儿子娶了东庄马石匠家的二闺女。马石匠敲打了一辈子青石条,磨秃的铁錾子一箩头盛不下,胳膊棒槌般粗细,拳头油捶般大小,稍稍用力,左右拳随便捶碎三块砖。闺女偏偏巧生长,粉嫩嫩一幅瓜子脸,红润润一张樱桃口,婀娜娜一板好身材,像带露初绽的粉牡丹一般好看。马家姑娘披红挂彩出嫁到古镇那天,接亲的王媒婆特意在枯皱脸上搽了香粉抹了胭脂,本想沾沾喜气乘机露露老脸,让老相好饱饱眼福,不成想,马家姑娘一下扎着红绫条的接亲骡车,俊俏模样让股怼在一旁瞧热闹的老相好看直了眼,气得王媒婆直想冲过去拝他一耳巴子。马姑娘把花里胡哨的王媒婆比得恨不能寻条地缝钻进去。

被喊作花婶的婶娘们年纪通常不大,性格开朗,孩子离手,老公疼人,婆婆不老,日子和美称意。花婶爱开玩笑,开心果一枚,走到哪里哪里嘻哈一片,唱戏似的热闹。
花肚娘喜欢在椿树上爬。幼虫没翅膀,白底黑点,腿脚细长,顶着绿豆大小的身体,长得有点像土蜘蛛,却比土蜘蛛耐端详。爬不了几天,幼虫蜕下白白的一层薄壳,红底黑点或者白点的一对翅膀长了出来。花肚娘的长腿特有劲,猛地一蹬,身子子弹一般射离枝桠,扑棱棱飞成了一朵舞动的花。
趴在大青菜叶子上死命啃的大青虫能变成好看的粉蝶。大青虫贪吃,一对颚贼啦啦有力,凭借剪刀似的一对颚,大青虫在菜叶子上目空一切横冲直撞。捉来几条大青虫养在玻璃瓶里,过些时日,走路弹簧般一缩一伸的几条大青虫没了踪影,菜叶上丢弃着几个黑瘦而萎瘪的壳,玻璃瓶里栖着几只不知所措的粉蝶。打开玻璃瓶放了粉蝶,夜里,我梦见自己也变成了粉蝶,白天和我一起玩过家家游戏的妞妞变成了花蝴蝶,我俩在池塘边的花丛中追逐,在绿油油的田野上翩翩飞舞。
古镇人叫惯了花媳妇花婶花豆娘花蝴蝶,嘴不会拐弯,顺着劲儿,大戏台被叫成了花戏楼。
“紧梆子戏,大工程咧!”五爷将油麻杆一样亮晃的旱烟袋从嘴里抽出来,顺势将烟袋锅底朝上,对着地上一块料礓石轻轻磕几下,几滴乌黑粘稠的烟油从烟袋锅里被磕了出来,落在料礓石面上。
“花戏楼愣叫咱一帮老家伙们舞扎成了,嘿嘿!”五爷手里的旱烟袋直指着花戏楼,下巴底下那撮山羊胡翘上了天。
五爷盖花戏楼立了头功。大概由此开始,五爷走路双手背拢,见人轻易不主动打招呼。旱烟袋也轻易不再让老哥几个沾便宜啜一口。大拿人物端点架子没啥,吹点牛皮喷点大话也没啥,功劳摆在那咧,不服能行?况且,破月楼这场戏稳当唱罢一点岔子没出,戏好角好,五爷又添功劳一件,不服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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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爷早晚离不开他那杆旱烟袋。五爷的旱烟袋锅精铜打造,闪着金子一般的光泽。烟袋嘴用和田籽料研磨雕琢而成,羊脂般盈润的好玉被五爷一嘴黄牙咬来咬去竟然还是羊脂般盈润,也是块宝贝东西。烟袋杆出自熊耳山,幽谷淡竹,这种淡竹节长骨韧,细密紧致,手越盘磨烟杆越油亮。五爷祖上殷实,他爷玩票吸大烟样样在行,留给五爷一个老娘一个老爹一座宅院后蹬腿咽了气。我前年读余华的《活着》,读到富贵躺在烟榻上抽大烟那一段,总觉得窗户外头有一个干瘪老头晃来晃去,贼眉鼠眼地觊觎着屋内的一切,哎!

作者简介:贾红松,70后,宜阳县白杨镇人,法律工作者,洛阳市作协会员,文学作品散见《海外文摘》《散文选刊》《河南文学》《西部散文选刊》《人大建设》《法制日报》《河南法制报》《青年导报》《洛阳日报》等,散文入多版年选并获奖,团结出版社出版文集《岁月悠然》一部。

(本期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