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点灯(小说)//文鑫杯183

      偶然

   1、心灯

   刺骨的西北风呵着嗓子连吼了三天，鹅毛大雪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崮乡的沟壑塞满。树枝被冰串儿扭扯着扔向空中，打了几个旋儿便俯冲而下刺入雪窝，惊得鸟儿们腾空而起，几起几落便消失在茫茫雪雾中了……

  太阳冻得没了光影儿，惨淡地向崮西隐去，显的挂在东山上的月牙儿更为孤独了。天还没黑，鸡们就篦起翅膀溜进窝了；狗儿们虽忠诚，仍在门外守候，但也失去了往日的情趣，趴在窝里瑟瑟发抖。

  日落北风死。

  风一住，整个崮乡便陷入了死寂，夜幕“唰”地降临了，只有白雪在跟惨淡的月光比着亮度，大男小女们早就缩进被窝蹭热度去了。

  夜深了，没有了风的撕扯和雪的喧嚣，显的河冰炸裂的声音特别清脆、传得更远了，偶尔听到一两声狗吠，都觉得亲切无比。

  突然，村东二丙家的灯亮了。透出窗外的灯光，在月光和雪光的反衬下，显的是那样的耀眼和明亮！

  咦，瞎子咋点灯啦？

  第二天，人们才知道，二丙老婆三妮儿死了。

  三妮儿也是个瞎子，生前跟二丙有约，谁先去见阎王，晚走者要为早走者点灯，来世还做夫妻，其码有一个眼明。二丙是在履行诺言啊！他要让三妮儿走得舒心、走得安稳，来世眼睛与日月同辉，比雪光还亮！

  唉，人哪，睁开眼来一回世上不容易，咋一闭眼就飘忽不见了呢？真是人生苦短啊！可明眼人珍惜过时光吗？有谁知道盲人的苦楚呢？

  2、同命相恋

  二丙是崮后人，在家行五，上面有四个姐。父母打小疼他，才六岁就供他上学，十一岁就读完了高小，没费吹灰之力就考上了初中，因为年龄小，在班里老受欺负，他就想着快长大。

  二丙家对过就是三妮儿家。三妮儿比他小两岁，有共同语言，一放学，二丙就去找三妮儿玩。有时二丙想:要是三妮儿也上学多好，俩人一起上学，再一起玩就更有意思了，可三妮儿的爷娘跟他爷娘一样，宁可让男孩上，说啥也不让女孩上。三妮儿虽然没上学，但她哥上，和二丙是同班，没事的时候她就跟俩哥学认字、学唱歌。一起过家家时，三妮儿非二丙不嫁，她哥更是配合，总把小妹抱起来让二丙驭。每当这时，二丙便瞪大眼睛冲三妮儿说:“长大了可不兴反悔哈？”

  三妮儿便“咯咯”笑，一对小酒窝儿像装了蜜般甜。笑罢，使劲点下头:“嗯，不反悔。”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突如其来的天花，一下子将崮乡带入了苦难的旋涡，没几天就夺去了三妮儿哥的命，二丙和三妮儿也染上了，虽保住了命，可眼睛毁了，花骨朵正待开放呢？就这样提前谢幕了。

  失去光明，意味着失去了希望。二丙的四个姐脸上虽留下了几个坑儿，但没大碍，而失去光明的二丙可就惨了。他开始自暴自弃，揪着头发撞墙，撕碎书本乱扔，碰到什么砸什么，听见狗叫也摸上去抓狂……他娘便哭，三哭两哭就哭干了泪、哭没了命；他爷就叹气，叹完气就拉二胡，三拉两拉就被阎王爷拉走了。

  树倒猢狲散，四个未成年的姐不得不提前嫁人了。二丙“突”地醒了过来，摸起父亲留下的二胡就拉。

  琴声传得很远，招惹的山音子在轻轻和唱，近处的鸟儿们也“唧唧喳喳”地凑起了热闹。

  三妮儿在家闷的慌，听了如泣如诉的琴音，便不由自主地摸索着来到二丙家，这是她失去光明后头一次走出家门。

  自打哥哥死后，母亲癫了，动不动就光腚拉茬的满街跑，气得父亲和姐们将她送进了精神病院。母亲被送走后，家里是清静了，可父亲却来了愁，跟酒壶和烟袋对起了命，整天价醉了不醒、醒了又醉地在坡里、院里晃荡，晃来荡去没多久就卧床不起、一命归西了。两个出嫁的姐虽常来看她，也动员她到她们家住，可三妮儿只摇头不语。

  也许是心有灵犀，三妮儿的脚步刚到，二丙的琴声便嘎然而止，他收起琴，指了指身边的马扎道:“三妹来了，坐。”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便干咳一声，使劲拍了下马扎，“嗤”地笑出了声。

  “你笑啦？”三妮儿循着二丙拍出的声音处坐定，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是他们失去光明后第一次会心地笑。可惜，俩瞎子对眼儿，谁也看不着谁，但心里却甜美。

  “拉个好听的行吗？”三妮儿说“光听那些愁怅曲儿憋得慌。”

  二丙没说话，操起琴，“东方红”徐徐奏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立刻把气氛拉高了八度，他们拉啊唱啊，像当年过家家般无拘无束地偎在一起疯了起来。

  这一幕，被来家送饭的大姐看见了，决计撮合这门亲。

  二丙急了:“姐，俩瞎子一起，瞎胡闹吗？”可经不住大姐软缠硬磨就默认了，他想:“哎，看来瞎猫也只能拿死耗子了。”

  动员好二丙，大姐又去动员三妮儿，可三妮儿头摇的像拨浪鼓:“姐，开玩笑吧？虽说瞎子找对像看不见美丑，可俩瞎子凑一块儿挤眼，你哄我我哄你行，咋过日子？”

  大姐想想也是，便招集一众姐妹商量，最后决定:二丙和三妮儿婚后随一家过，在谁家谁安排日常生活，另三家出份子。

  办法是好办法，可谁家有闲房子呀？姐妹们又犯起了难。

  恰在这节骨眼上，崮前的二姐夫来了。姐妹四个中，就二姐嫁的远，离这六里地，二姐夫怕二姐回去晚了怕夜路，就赶来接。得知姐妹们的难处后，二姐夫拍着胸脯揽了过去，原来他一个堂哥闯关东去了，刚腾出两间房，家俱也全，正好派上用场。

  3、家的温暖

  结婚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八，两家姐妹及丈夫每人背了个包袱全来了。

  二姐和二姐夫老早就置好了两桌酒，为了撑门面，把村里的干部和长者也请来了。

  鞭炮一响，开始拜堂。当长者拖着长秧儿夸他们郎才女貌、夫唱妇随时，二丙和三妮儿裂着嘴直笑，夫妻对拜时，还情不自禁的相互挤了挤眼，可惜眼窝太深，谁也瞧不见谁，只能从他们脸上的酒窝里品读甜蜜。

  其时，二姐已有身孕，正好在家窝着，伺候新婚弟、妹便成了她的义务。

  话说三妮儿也争气，没多久就怀上了，二姐刚出月子呢，她一胎就生了俩，而且还是龙凤胎，合村人都来贺喜，几个姐更是轮流着来伺候。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二丙和三妮儿既感动又感激，一得空就帮东家扒花生、帮西家扒玉米，没多久就和村里人混熟了。

  门前有有棵老槐树，一抱多粗，巨大的树冠遮了足有半亩地，树下有石桌、石凳，是村里人休闲扎堆的地方。没事儿的时候，二丙和三妮儿就来到树下，一个拉琴，一个献唱，给大伙儿解闷，能拉会唱的曲儿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可大伙听得还是那么认真，感觉还是那么亲切。

  有天，村里来了位说书先生，听了二丙的琴声后大加赞赏，俩人便切磋起来。白天 ，先生教他说唱艺术，晚上说《岳飞传》《杨家将》，没多久，二丙就得了真传，晚上师傅累了的时候，他便接着师傅的茬续说，半年下来竟跟师傅比肩了。见二丙已出徒，师傅背起搭子走了，临走没忘了嘱咐二丙天天拉“二泉映月”“百鸟朝凤”。

  4、凡君子皆养艺人

  师傅走后，二丙在老槐树下成了主角。因每晚有书说，招惹的四村八庄的人都来捧场，而且每个听书的人都捎着一把地瓜干或一个煎饼，二丙的日子开始一天天好过起来，说书更卖力了，说到动情处，抄起二胡便拉，拉到高潮时，三妮儿便和着唱。一唱一和，搅得小山村流萤乱舞、树影儿婆娑，月牙儿羞的钻进了云彩，虫儿们躲进草丛“唧唧。”

  崮前的夜生活，打破了崮后人的宁静，几位长者言之有理，二丙和三妮儿咋说也是半个崮后人啊，于是两村达成意向:每村一集，轮流说唱。

  一集五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二丙不在的五天，人们像丢了魂似地没了精气神。因此，五天一过，队里便派俩小伙儿推车去接。《岳飞传》和《杨家将》已说了两遍，可人们仍没听够。正打算说第三遍的时候，上级不让说了，说是“破四旧、立四新”。

  于是，《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纷纷登场。由于缺琴师，二丙成了最佳人选；三妮儿也因为嗓子好，被请去唱选段。白天排练晚上演时记整劳动工，只排不演或只演不排时记半劳动工。俩人工分一加，其码也有十分，多时能挣俩工，所以年终分红时，总能分个十块八块，在村里算是富户，无论谁家有个大事小节，二丙都会出份子，而且出的比别人多。村里人都对他们两口子另眼相看，更不拿他们当外人，一有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二丙家送，而且一送就送两份儿。三妮儿饭量小，一碗水饺也就捏几个，二丙便唏哩唿啦全吃光。吃完后边打饱嗝儿，边夸张的拍拍肚皮:“嗬，你家饺子香，两碗一塞下去，直接撑瞎了眼。”

  5、儿女双全老来乐

  别看三妮儿身小力薄，可作活的母鸡能下蛋，一窝就生了俩，而且还是龙凤胎。恰遇国家号召计划生育，三妮儿怕生多了养不起，带头上了环儿。随着小龙、小凤一天天长大，小脸蛋越来越像二丙和三妮儿小时候的样子了，小两口虽然看不见孩子的面孔，但听了孩子长得像他们，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说来，俩孩子也争气，刚会迈步就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偎在父母跟前听唱，吐字发音尚不很清就模仿大人亮嗓，不满六岁就进了学堂，学习成绩一点不比大哥大姐们差，跟他们的爷一样，刚满十一就上了初中，十三岁读高中，十五岁就考上了大学，一时传为美谈，引起了社会各界关注。“残疾人家育神童”成了头条新闻，左邻右舍纷纷凑起了份子，感动的三妮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连连作揖，二丙每接一份钱，手就抖三抖，唯有小龙和小凤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给这个端茶倒水，一会抓把糖果往婶子大娘怀里塞。

  6、逮鱼摸虾抓乐趣

  送走小龙小凤后，二丙两口子一下失落了很多，为了填补日月的空白，俩人便到老槐树下唠嗑儿，唠着唠着没得唠了，就自得其乐一番。春耕秋忙时没听众，他们就到各家帮工，虽说跑跑颠颠的活干不了，但坐一地儿干一手子活却是把好手。

  除了帮工，二丙的最爱是逮蚂蚱、抓魚。

  村后有片棉槐行，是林业队栽的，每年割一茬供各队编农具用，年年割，越割越旺。那时不兴打药，里边有很多蚂蚱，如蹬动山、双毛角、蹦豆子等应有尽有，而且成群结队、善飞能蹦，白天不宜抓到。然而，一到早晨它们便失去了野性，一个个趴在被晨露打湿了的棉槐条上一动不动，任人宰割，一抓一大把。

  二丙起得早，天不亮就能抓满一布袋。而累了一天的人们往往懒窝子，待忽然想起去逮些蚂蚱过过嘴瘾时，太阳早把晨露赶跑，蚂蚱们也能振翅远飞了。

  村前的小河里有鱼有虾，有螃有泥鳅，也有许多蛤蟆。没事的时候，二丙就跟小河亲近，白条魚精怪不好抓，他就用网扣，扣累了就下腰摸，无论鱼鳖虾蠏触手就擒，泥鳅蛤蟆也不放过，几个时辰下来盆满钵满。

  村子小，也就十来户人家，一挨中午，家家都能分到三把蚂蚱两捧鱼，不一会儿，整个村子就被鱼和蚂蚱的香味笼罩起来，招惹的邻村的阿猫阿狗们都来凑热闹。有时，二丙和三妮儿随宣传队搞文化下乡，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这可急坏了崮前人，一挨饭时头儿，小孩儿就问妈:“二丙叔啥时候回来啊？俺又想吃鱼和蚂蚱了。”

  7、乡愁是一首歌

  伴随着城市化浪潮的推进，村里的大男小女们纷纷跑城里混去了，守望的老人已经不多，偶尔有几家还散发出女声童气，可吃完饭都猫在家里看电视、上网，很少来老槐树底扎堆了；村后那片棉槐林已被果园取代，蚂蚱们早被农药赶尽杀绝了；村前的小河已变得浑浊，鱼虾们早绝了种，摸半天抓不到一只螃，偶尔听到一两声蛤蟆叫都感到新鲜。一辈子爱逮蚂蚱摸鱼的二丙犯起了愁。

  老槐树仍在，却没了人气，只有二丙和三妮儿和老槐树不离不弃，说书已没人听，他们就俩人聊，聊过去、聊现在、聊未来，聊到伤心处就叹气，聊到高兴处偶尔也抛个媚眼，虽然彼此看不见，但心照不宣。

  有回，三妮儿问二丙:“咱下辈子还做夫妻不？”

  “做”二丙说“这辈子没做够，下辈子继续。”

  “哎，太难啦”三妮儿长叹一声“下辈子有一个眼明的也好呀！”

  二丙仰起头，想了半天，然后攥住三妮儿的手:“这样吧，如我先死，你给我点长明灯，下辈子我给你带路。”

  二丙的话刚一出口，三妮儿的手早捂上了:“别瞎说，要死一起死，省的留一个冷清。”

  8、看见二泉映月了吗

  风停了，小村恢复了宁静。阳光泼下来，映得雪光刺眼，屋檐上的雪开始消融，顺着冰柱嘀嗒，院子里已汪起水，火化车停在老槐树下，可谁也没吱声。

  昨晚起，二丙一直盘腿坐在长明灯下陪三妮儿，一遍遍问:“三妹，看见二泉映月了吗？”

  天近中午时，二丙操起了琴，“二泉映月”徐徐奏起，二丙看到了三妮儿正在泉水边与月亮嘻戏，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把整个月亮都装了进去，只见她使劲拍碎了水中的月亮，回头冲二丙喊:“哥，你看，它一会儿又圆了。”

  几个娘们儿忍不住哭出了声，而二丙的琴声却越传越远……

壹点号 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