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圣洁的背影》
作者:浪一
诵读:心如大海
四年前，我是武汉一个专门替父亲开夜车的“的哥”。我们共开一辆红色富康，他开白天，我开夜晚。
曾经，我是多么的知足而惬意地奔驰在这都市的夜里呵！没有大学文凭，没有工作，没有女朋友，没有母亲，那生活中曾有的唯一约束——我的醉鬼父亲身上小丘般凸起的肌肉如今也松弛了。我不会弹钢琴，不会说英语，更不会什么电脑，可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会开车，每月能挣几千块钱养活自己！除了不会文雅的生活，卡车、轿车、自行车我全会修。悲伤时，我把车开出城外，在疯飙的速度中打开收音机尽情地吼叫发泄；欢喜时，专门找漂亮女孩搭车，操着蹩脚的普通话与她们聊天，到了替她们打开车门还分文不收……日子就这样在车轮卷起的尘烟中一天天流走……
可有很多茫然若失的时候，我莫名地想到“妈妈”。有个妈妈该多好啊！她会用她的慈严让我身上少一些匪气、流气和俗气，做一个体面的文化人，再谈一场诗香墨浓的恋爱……可从我记事起，我的醉鬼父亲便不止一次地告诉我，我妈死了。
那个夏天，武汉奇热，许多人直到傍晚才肯出门，所以开夜车的生意特好。我送走一个客人后，打开收音机开始吞云吐雾。突然我发现，有一对母女搀扶着经过我的车向前走去。那女孩一手高举着一个打吊瓶用的输液瓶，一手用力搀扶着母亲，口中不时柔柔地说着什么。当我那干涸了近22年的心，突然地湿润了。已经是深夜11点多了钟啊!我迅速打开大灯，为她们照亮前程。就在她们快走出巷口的时候，我一踩油门追了上去。我拉开车门对那女孩说：“去医院吗？我送你们，不要钱！”那女孩望着赤着上身的我满脸惊疑，我慌忙套上背心结结巴巴地说：“相……相信我，我……我没有妈妈！”
那个晚上，我一直陪着她们。直到凌晨3点钟，我才把她们送回到那条小巷深处的家。那个叫小蓉的女孩下车时，一定要付给我钱，我几乎是求着对她说：“小姐，你让我尝一回给妈当儿子的滋味，好不好？”透过灯光，小蓉的脸美丽而苍白。我把烟盒一把扯开，写上我的呼机号，对她说：“你妈有事，随时呼我！”
从此，我常常会莫名的把车从汉口开到武昌来，甚至拐进那条小巷，只为看看小蓉家的灯是否还亮着。而我的呼机却从未被小蓉呼过，我的心怅然若失。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小蓉终于呼响了我的呼机。我救火般飞车赶到，小荣的妈妈已经昏迷在床。我和小蓉把她抬上车赶往附近的陆军医院急救。在6个小时的漫长的等待中，小蓉哭了又哭。我从她的哭诉中才知道，这个女人是个语文教师，原来并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因为小蓉没有母亲，老师便一直像母亲一样关怀着她。小蓉的父亲几年前去世后，便干脆认了这位郑老师做母亲，两人相依为命一起生活到现在。郑老师因为患有严重的白内障和心脏病已提前退休，而小蓉正在华中理工大学念二年级。
在医院的长椅上，小蓉像小鸟倚在我的肩上睡着了，而我的心却悲伤而黯淡。如果小蓉不是这般如诗如画的女大学生，我一定会发疯似的追她，用我一身的气力和热血呵护她，然后与她一起侍奉这个病弱而善良的妈妈。可我只是一个 “的哥”，在这两个善美的女人面前，我只配打开那扇朝北的车窗，遥看天上那母亲般圣洁的月亮，数那美丽的爱情星斗……
一个月后，我开车帮小蓉把郑老师从医院接回。到她家时，我执意把她一直从车上背到床上。就在我为她打开桌上的电风扇时，我突然被她桌上用相框嵌住的一张小孩照片惊呆了：天啊，这张照片竟和我周岁时的照片一模一样！在这张放大的照片的右上角，还有一张郑老师抱着这个小孩的小合影。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莫非，莫非……
我一把将小蓉拉至屋外的车上。我问她：“小蓉，麻烦你告诉我，郑老师以前有一个儿子吗？”小荣说：“有的，她以前的丈夫是一个长途汽车司机，后来被单位开除了。两人离婚后，那男的从不让她见儿子。他搬家后，郑老师就再也见不到儿子。她每年到了儿子生日那天，总是要大哭一场……”
我发疯似的把车开到家，像一头粗暴的小牛一样把在家中酣睡的父亲唤醒。我疯狂的向他吼道：“你告诉我，我妈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你好狠心呀！你让我做了20多年没妈的孩子，让我和你一样活得粗俗、没用。我恨你！”
那几天，我像痴了一样，把车开在路上，一个客人也不拉。到了后半夜便把车悄悄开到小蓉的屋前，一边放音乐，一边哭。我是多么想推开这道门去认我的亲妈！可是小蓉的话却像刀子一样逼退着我，让我无法积聚勇气。
小蓉说：妈妈常对小蓉说起我，说我“抓周”时什么也不抓，就捡了一只大毛笔；说我10个月便会喊“妈妈”；说我1岁半便会唱“小兔儿乖乖，把门开开”；说我现在一定是个聪明而漂亮的小伙，说不准会像她一样能写一手好文章；说朱自清为他的爸爸写了一篇《背影》，三毛为她的妈妈写了一篇《背影》，我的儿子如果跟着我长大也一定会为我写一篇《背影》的……妈妈呀！您的儿子不仅不会写文章，甚至连高中也未念完，如今只是一个因为打架身上留有累累伤痕的“的哥”。一个如此不肖的儿子突然失而复得，这会是您苦难的生命中最悲哀的一页么？
整整半个月，我没去那个小巷，小容呼了我，见面时，她对我的消瘦十分惊诧。我说：“小蓉，我决定离开武汉去北京。”小蓉急切地问我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或者做了什么别的蠢事。我说不，说只是去读书，为了写一篇叫《背影》的文章给妈妈。小蓉在知道全部真相后，哭了。
第二天，我让父亲用车把我送到火车站。在把小蓉介绍给父亲时，我嘱咐他对小蓉的呼机务必随叫随到。在火车启动的那一刻，小蓉突然对站在车门口的我说：“等你写出你的《背影》时，我嫁给你！”
此后的3年，我在北京的鲁迅文学院做了一名旁听生。我发疯似的读啊，写啊，这里的每个人几乎都被我朝圣般虔诚地请教过。妈妈的《背影》始终像圣母般召唤导引着我卑微的心灵。在我26岁生日的晚上，我在住所的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遥想我千里之外的母亲又再捧着儿子的相片哭泣，止不住叫一声：“妈妈——”那一刻，我的文思如千年的枯泉，终于冲透岩层喷薄而出，一字一泪地写出了我的《背影》。
我把文章给一位作家看的时候，他竟看得落了泪。我说：“老师，除了刊物，您还能帮我推荐到一家电台么？我妈妈眼不好，我要让她听见儿子的心声！”
就在北京一家电台决定播出我的《背影》的前一天，我打长途电话告诉了已经参加工作的小蓉，并让她将这个喜讯告诉妈妈。小蓉在电话里高兴得哽咽了，她说：“快些回来，带着你的录音带。只要你想娶我，哪一天都行！”
我盼归的心像帆一样被灌得饱满而深情。我终于可以无悔地跪在我的亲娘面前喊妈妈了。我要她听见我深情的《背影》，让她在我和小蓉琴瑟和鸣的婚乐中听我们一起唤她“妈妈”。我要让她的晚年如锦似霞的幸福美满……
火车驶进武昌站的时候，天色已晚。我的小蓉在淡淡的灯光下亭亭玉立，而我喜悦的脸却霎时凝固在她左臂那道刺目的黑纱上。小蓉哭着说：“在我告诉妈妈，你终于写出了你的《背影》的那天，她太高兴了，她太高兴了……”
这世界喧嚣的声音一下子清静了，我的心一下子空了。
当蹲在暗处的父亲把我拉到站外的车上时，我突然从他手中一把夺过钥匙。我把那辆红色的富康发疯似的启动，加速，加速，在郊外140码的疯狂中，我一遍一遍地哭喊：“妈妈，妈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可我的悲伤怎么追不上你的背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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