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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痖弦先生对话：深渊
孩子们常在你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
一部份岁月呼喊着。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
先生
深渊——
是从萨特的不快开始的吗
是我们的选择吗
孩子
春天
二十世纪的高台
我们跳下
冰毒击中的鸦群般下坠
但我们以为滑行在
过去的惯性
但我们很快见到了地狱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
欢呼自己的节日
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
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
而我们为一切服丧。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
后来他便抛给我们
他吃剩下来的生活。
先生
西班牙，佛朗哥，独裁
与您的台湾时代
宿命地重叠
十字架的两侧
政治的专制
商品的专制
其实是相通的
它们的影子在深渊
交叠在一起
把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的人
孤独地上升
因为
我们在下坠
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
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
这是日子的颜面；所有的疮口呻吟，裙子下藏满病菌。
都会，天秤，纸的月亮，电杆木的言语，
（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的告示上）
冷血的太阳不时发着颤
在两个夜夹着的
苍白的深渊之间
先生
艾略特的荒原
向您的深渊致敬
而您
向坏人致敬
在深渊里
向谁致敬
都是一样的
区别只是
下坠的不同速率
诗人以笔
刻下深渊的层层下坠
他严肃的表情
散发神圣而荒诞的光晕
但无人向他致敬
岁月，猫脸的岁月，
岁月，紧贴在手腕上，打着旗语的岁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他们用墓草打着领结，把齿缝间的主祷文嚼烂。
没有头颅真会上升，在众星之中，
在灿烂的血中洗他的荆冠，
当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有人喊叫
见到了天堂
那是他在下坠中
被壁上的枯枝
挑翻了一下姿势
随坠的摄像机镜头
现出飞翔的幻景
天堂在下面
我们更加愉快地下坠
而深渊
是没有底的
一如蓝天
而我们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
我们用铁丝网煮熟麦子。我们活着。
穿过广告牌悲哀的韵律，穿过水门汀肮脏的阴影，
穿过从肋骨的牢狱中释放的灵魂，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据说
亨德尔的《哈里路亚》演出时
国王带头起立
万众附和
先生
现在您来指挥
我们一齐放开喉咙
哈里路亚
哈里路亚
哈里路亚
哈里路亚
……
但无人鼓掌
观众虚席
我们愈坠愈深
在深渊的黑暗里
愈坠愈深
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
很多舌头，摇出了春天的堕落。而青蝇在啃她的脸，
旗袍叉从某个小腿间摆荡；且渴望人去读她，
去进入她体内工作。而除了死与这个，
没有什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风，生存是打谷场的声音，
生存是，向她们——爱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个夏季的欲望。
生命是一个深渊
生存是一个深渊
社会是一个深渊
我
你
各是一个深渊
亦是彼此的深渊
先生
我很想问一下萨特
深渊的坠落中如何选择
其实
连死也不一定
只有一个个叹息的气泡
黑暗的淤泥中泛出
在夜晚床在各处深深陷落。一种走在碎玻璃上
害热病的光底声响。一种被逼迫的农具的盲乱的耕作。
一种桃色的肉之翻译，一种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言语；一种血与血的初识，一种火焰，一种疲倦！
一种猛力推开她的姿态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处陷落。
陷落的床在深渊里
无法恢复弹性
只能选择不断地陷落
每个人的心中
都驻有一个魔鬼
为地狱吸引
好热闹哟
被压抑千年的魔鬼
终于获得市场的解放
它的赤裸的魔鬼身段
配着天使的面具
摇摆着各个部位的诱惑——
一个又一个的
狂欢节
在我影子的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哭泣，
婴儿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埋下……。
第二天我们又同去看云、发笑、饮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剩下的人格跳尽。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付穿裤子的脸。
先生
您快指挥
我们塌陷到裤子里的脸
一起放开喉咙
哈里路亚
我们活着
哈里路亚
我们活着
……
然而
我们活在哪里
黑暗中的我们
怎么也看不清彼此的脸
先生
您快指挥
让我们在合唱里
逃避自己
哈里路亚
虚无
哈里路亚
虚无
……
我们怎么唱成了
古怪的赋格
下回不知轮到谁；许是教堂鼠，许是天色。
我们是远远地告别了久久痛恨的脐带。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
我们背负着各人的棺盖闲荡！
而你是风、是鸟、是天色、是没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来的尸灰，是未埋葬的死。
上帝死了
人也死了
该鼠类登台了
鼠类善于钻洞
网络的洞穴
自我纠缠
没有出口的河
我们坐在一台台电脑前
面对视屏
面对棺盖
计算着
漫长而短促的日子
黑暗中
突然爆出一阵古怪的笑声
我们的梦游惊醒
继续
黑洞洞的下坠
没有人把我们拔出地球以外去。闭上双眼去看生活。
耶稣，你可听见他脑中林莽茁长的喃喃之声？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当一些颜面像蜥蜴般变色，激流怎能为
倒影造像？当他们的眼珠黏在
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
先生
按现在的情形评估
应该
上帝也在深渊了
耶稣也在深渊了
被坠落中的乱手们
扯下来了
十字架
支撑在哪里呢
亦在虚无中
一层层地坠落
与虚无的摩擦中
愈来愈面目模糊
但为什么
深渊不测之底
有雷声隐隐
而你不是什么；
不是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
不是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人。
在这没有肩膀的城市，你底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
你以夜色洗脸，你同影子决斗，
你吃遗产、吃妆奁、吃死者们小小的呐喊，
你从屋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搓着手……
你不是什么。
深渊
亦可以看作
一种铁屋
醒来者
把手杖击在时代脸上
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
但昏睡者
不愿醒来
或醒来了
抉择
更痛快地下坠
你与商品与政治的决斗
只是击向了影子
影子没有窗口
我们在铁屋里
铁屋在深渊里
深渊在夜色里
夜色在昏睡里
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乐，令盲者饮尽辉芒！
把种籽播在掌心，双乳间挤出月光，
——这层层迭迭围你自转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娆而美丽，她们是你的。
一朵花、一壶酒、一床调笑、一个日期。
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能蹦出深渊吗
喉管中注射的音乐
能飞出深渊之外吗
令盲者饮尽的辉芒
能驱赶深渊的黑暗吗
把种籽播在掌心
能抽出供氧的绿叶吗
双乳间挤出的月光
能唤回消失的爱情吗
一幕幕幻象
一朵朵撑开的降落伞
舒缓坠落中的恐惧
一缕缕青烟
如同叹息
这是深渊，在枕褥之间，挽联般苍白。
这是嫩脸蛋的姐儿们，这是窗，这是镜，这是小小的粉盒。
这是笑，这是血，这是待人解开的丝带！
那一夜壁上的玛丽亚像剩下一个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涤她听到的羞辱。
而这是老故事，像走马灯；官能，官能，官能！
当早晨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
太阳刺麦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
地狱有十八层
而深渊有无限层
枕褥是一层
嫩脸蛋的姐儿们是一层
笑是一层
血是一层
……
每个事物都占据着一层
先生
你快指挥呀
我们在每一层上放开喉咙
在无限层的深渊放开喉咙
哈里路亚
哈里路亚
哈里路亚
哈里路亚
请告诉我们
我们是否活着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撬停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
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撬停在那里。
刚果河无雪
雪橇怎会滑到那里
先生
告诉我们
是精神错乱的幻觉
还是濒死前的幻觉
可能
我们已经死了
仍在做着惯性的动作
没想到
那么多的鬼魂
在坠落
孤独的雪橇
无人的雪橇
在非洲的炎热里
等待一场大雪
哈里路亚
——选自文学世界 2022-06-27
20:01 发表于江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