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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哑铃不沉
整天笑嘻嘻的冯唐娃和人打架了,还打破了头。这可是破天荒的事。
冯唐娃十五岁,九年级。他脸面黝黑,身材高瘦,习惯于勾头弓背。若是双手向前伸出,便状似一只捕食的螳螂。即便是坐在座位上,冯唐娃也从无半点抖擞的精神,仿佛只有借助课桌的支撑力,才能勉强支撑,坐上一节课。
可以说,冯唐娃是个精神萎靡,没有多少活力的少年。但同时,冯唐娃却又是个喜感十足的少年。
冯唐娃爱笑。他标志性的表情,便是眼睛眯得只剩下一道细小的缝隙,咧开嘴巴,露出两排突出的大门牙。因为脸黑,那两颗大门牙便十分的抢眼。
教室里有了冯唐娃的存在,总是会引起很多快乐的笑声。
几乎每次,班主任王老师走进教室的第一眼,总能看到微闭双目的冯唐娃,把脑袋歪在课桌上,一副慵懒散漫的身姿。要是和冯唐娃的这一慵懒的身姿比起来,“葛优躺”什么的,简直就弱爆了。冯唐娃瘦削的脊背向后弓起,细长的胳膊和腿脚,放肆地向前伸出,活像一个坐地伸懒腰的老猫。
王老师走到冯唐娃课桌前,拍拍冯唐娃向后弓起的背,弯腰附在他耳边,轻声说: “冯唐娃,大清早的,就没精打采趴在桌子上,多不好!年轻人该有朝气!”
顺着王老师轻拍的手,冯唐娃直起了瘦削的背脊。可是那扭动的腰背,以及太过后仰的脖颈,看起来倒像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娃娃上辈子是个罗锅!”冯唐娃的同桌钱进挤眉弄眼地讪笑。
“滚一边去!”冯唐娃笑嘻嘻地推了钱进一把。
钱进被推得歪斜了一下,却就势夸张地扭动了一下腰身,学着冯唐娃的语气笑道:“滚一边去!”
冯唐娃气得咬牙,举手要打钱进。
王老师握住了冯唐娃举起的手腕,把那只又黑又瘦,骨节突出,像一只鸡爪似的手放到课桌上,说:“好了好了,别闹了!好好早读吧。”王老师说着,把冯唐娃的英语书翻开,塞到他手里,“来,双手拿着,赶紧读起来!”
王老师转头看见幸灾乐祸似的嘻嘻笑着的钱进,便说,“你也好好读书!”
钱进嬉皮笑脸地说:“老师,我是好学生!哪能像他一样不学无术!”说着,一把抓起英语书,很夸张地翻开,叽里咕噜地读起来。
王老师向前排走去。可是一回身,却看到冯唐娃的后背又弓成了一只猫,脑袋也再一次贴到了课桌上。
王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次转身来到冯唐娃的课桌前。她不说话,只是研究似地看着冯唐娃。冯唐娃把脸贴在课桌上,斜眼看着王老师,露出两排向外支楞着的大门牙,咧着嘴笑。
王老师看着冯唐娃那张毫无意义地嬉笑着的脸,突然有点想笑——这张嬉笑着的脸,简直滑稽得让人无法对他生气。王老师无奈地微笑着摇一摇头,叹了口气,再次把英语书塞到了冯唐娃的手里。
语文课上,老师正口若悬河地介绍《再别康桥》的写作背景。台下的学生一听,这首诗的写作背景里竟然还牵涉着如此复杂曲折的感情纠葛,个个两眼放光,精神抖擞。语文老师见学生爱听,便赶紧趁热打铁,要传授品读诗歌的秘诀。
语文老师突然停住了。正听得入神的学生,随着老师的目光向后看去,只见教室后门口的课桌上,两颗脑袋,正对着脸儿歪在那儿,轻声嬉笑着。两只手,像猫递爪儿似的,他挠他一下,他又反过来拍他一下。
“你俩干什么?!”语文老师气恼地吼道。
“老师,他要咬我!”钱进从桌子上抬起头来,很正经地举手报告道。
教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
冯唐娃笑着张开嘴,露出两颗大门牙,探身朝着钱进那边“嗷嗷”地“咬”了两下。
教室里再次掀起更响亮的哄笑声。
语文老师向冯唐娃吼道:“冯唐娃!你太放肆了!站起来!”
冯唐娃也不辩解,双手撑着桌子,扭麻花似的,笑嘻嘻地站了起来。
所有的同学以及教过冯唐娃的老师一致认为,冯唐娃简直就是个孔乙己似的存在——有他的地方就会有笑声。只是,冯唐娃不会像孔乙己一样,青筋暴跳地为自己辩解——他似乎从不为自己辩解。无论面对嘲笑或是玩笑,冯唐娃标志性的笑容仿佛都在说:随便啦……
所以,那天下午第三节课后,听到冯唐娃打架的消息,王老师诧异得不亚于听到有人说外星飞船降临到了校园里!
王老师送冯唐娃到医院包扎,然后给冯唐娃的母亲打电话。
电话通了,却一直无人接听。
“那……给你爸爸打电话吧?”王老师有些犹豫,因为隐约听说冯唐娃的父母离婚了。
“别!”冯唐娃坚决地说。
王老师无奈,只好决定亲自把冯唐娃送回家。
冯唐娃急了,说:“王老师,我自己走就行,不用送的!”
王老师说:“没关系。我这会儿正好没什么事,可以送你的。”
冯唐娃见王老师执意要送,急得满脸通红,却又一时口拙,找不出什么正当的理由拒绝。只好耷拉着脑袋,跟王老师上了一辆出租车。
“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跟那个男生打起来的?”王老师问道。
“没什么……”冯唐娃漫不经心地说。
王老师便有些生气了,说:“好好的,怎么就会打起来?那个男生争强好斗,全校都有名的,你招惹他干吗?”
“我没招惹他!”冯唐娃的怒气,仿佛又被勾了起来。他撅着嘴,怒目圆睁,一改往日笑嘻嘻的模样。“他骂我!”冯唐娃说了这句,便又紧闭双唇,不说话了。任凭王老师怎样询问,冯唐娃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冯唐娃的家,在一个老旧的小区。楼道狭窄逼仄。从明亮处猛一下进到楼道,眼前一片黑暗。
“老师小心!”王老师不知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差点跌倒。冯唐娃眼疾手快,扶住了王老师。“楼道里没有灯,老师小心脚下!”冯唐娃声音轻柔,很认真,完全不是在学校时的无所谓的样子。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王老师看到,楼梯拐角处,堆放着各种杂物。杂物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正向上走,突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孩子的声音。
冯唐娃加快了脚步。王老师气喘吁吁地在后边跟着。孩子的哭声越发清晰了。期间还夹杂着另外一个孩子的叫骂声。
到了六楼,冯唐娃站到了一扇沾满灰尘的铁门前,掏钥匙开门。
孩子的哭声正是从这扇门里传出来的。
门打开了,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飞跑过来。
“哥,你咋才回来?弟弟都饿哭了!”那个男孩子亲热地抓过冯唐娃的书包,放到门口的鞋柜上,又撅起屁股,从鞋柜底下拿出一双拖鞋,放到冯唐娃脚下。
王老师站在门口,向里边望去。卧室门口的地上,坐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子。那男孩儿满脸泪痕,怔怔地望着门口——刚才大哭的孩子应该就是他了。
王老师正在惊异,那个坐在地上的孩子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又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别哭了!”冯唐娃很快地溜了王老师一眼,快步走过去,抱起了那个大哭的孩子。
哭声瞬间止住。只是不时地还哽咽一声。
王老师想要爱抚那个刚刚大哭过的孩子。可是,她的手刚刚触碰到那个孩子,他又哇哇大哭起来。冯唐娃抱着他,又是拍,又是晃,他才哽咽着止住了哭声。
“这是我两个弟弟……”冯唐娃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王老师介绍说。
王老师细细打量那两个孩子,又看看冯唐娃。
冯唐娃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们是同母异父……长得不太一样……”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门锁响。
王老师向门口看去。一个中等个子的女人推门进来了。
“饭好了没有?我赶紧吃了还得上班呢!”那个女人在门口换鞋,换衣服。
“我刚回来……还没做饭……”冯唐娃有些怯怯地回道。
“还没做饭?你想把老娘饿死啊?一天到晚就知道疯玩儿!你又到哪野去了?”那个女人一听冯唐娃没做饭,立刻暴怒了起来。
她转过脸来,看到了正吃惊地看着她的王老师,不由愣了一下,问道:“你是谁?来干吗?”语气生硬,充满敌意。
冯唐娃赶紧说:“妈,这是我们王老师!”
那个女人“哦……”了一声,却似乎对王老师的到来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又转向冯唐娃说:“我出去吃吧。你做你们三个人的饭就行了……咦——你的头怎么了?跟人打架了?”那个女人走近了冯唐娃,仔细看他头上包着的纱布。
王老师正要跟她说冯唐娃的情况,却听她说道:“娃娃,你照顾好两个弟弟啊!妈妈得赶紧走……要迟到了……”说着,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妈妈要上夜班……”冯唐娃黯然地向王老师解释。
不一会儿,卧室的门开了。冯唐娃的母亲换了一身打扮:几乎曳地的露背长裙,恰到好处地凸显了她纤细的腰身,再加上刚刚补化的妆容,还真是别有动人之处。和刚刚进门时的疲惫和烦躁大不一样。
“王老师,不好意思啊,”冯唐娃的妈妈边往外走边说,“我今天上夜班,没有时间和你聊。你先坐着,咱们改天再联系啊!”
王老师还没回答,冯唐娃的妈妈已经换好了一双大红的高跟鞋,裹了大衣,去了。
“你妈妈做啥工作的?”王老师随口问道。
“……就是……就是……给人打工呗……”冯唐娃支支吾吾地说。
“你妈妈每天晚上都要加班?”王老师又问道。
“差不多吧……”冯唐娃说着,想要放下怀里的小弟弟。不料,那孩子脚还没挨地,就又大哭起来。冯唐娃没办法,只得又抱起他哄着。
“你妈妈中午回来吗?”
“有时候回来……”
“那……中午饭也是你做?”
“嗯。”
“你两个弟弟每天都被锁在家里?”王老师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大男孩儿——自己教了三年的学生——这个整日笑嘻嘻的学生——竟然要承担如此大的责任。
从冯唐娃家里出来,王老师心思沉重。一些细碎的片段,不断地在她脑中交错闪现:客厅墙上,那些“三好学生”“学习标兵”“优秀班干部”的奖状,那是定格在历史中的冯唐娃。萎靡地趴伏在课桌上,笑嘻嘻地和同学玩笑,活宝似地打闹,这是现时的冯唐娃。还有,面对妈妈的责问时,怯懦不安,不知所措,这又是另外一个冯唐娃……
王老师满心自责:对这个整日笑嘻嘻的冯唐娃,自己竟从未真正地了解过他!她不知道,直到今天,她是否真的已经全部了解,冯唐娃标志性的微笑背后,所隐藏的一切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