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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哑铃不沉
一入了冬，离春节就近了。桐花盼着春节快点到来。春节到了，她的男人大憨就会从南方回来。
村里的男人有从南方提前回来的。一个，两个，三个……村子里渐渐出现了闲话。田间地头儿，女人们叽叽咕咕，神神秘秘。桐花不大理会。她向来不大理会女人们嘁嘁喳喳的闲话。
隔壁的媳妇实在忍不住了。一天早上，桐花刚洗过碗筷，那媳妇就鬼鬼祟祟地来了。她夺下桐花手中的大扫帚，摔到地上说，扫地扫地，你就知道扫地！人家欺负死你都不知道！她气愤得唾沫星子喷溅到桐花脸上。
桐花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那媳妇，觉得好笑。
你还笑，你还笑！那媳妇简直想要给桐花两巴掌，好让她明白她到底受到了多大的委屈，受到了多大的欺骗。你知道吗？那媳妇左右瞅瞅，没看到俩孩子，就凑着桐花的耳朵说，他在外边养女人了！
桐花依然看着她笑。谁在外边养女人了？
你男人大憨养女人了呀，你这个傻老婆！你在家给他养老娘，养儿女，他在外边养野女人。那媳妇双手叉腰，连眉毛都立起来，像是立刻就要去替桐花打抱不平似的。
你男人才养女人了呢！一个女孩的声音突然冲进院子里。桐花和那媳妇都吓了一跳。回头看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站在大门口，怒气冲冲地瞪着那媳妇。
妞妞，正上课呢，你咋回来了？哪不舒服了？桐花向女孩儿走了两步，伸手要去摸她的额头。
作业本忘带了！妞妞躲开桐花的手，一闪身，进了屋子。
隔壁媳妇伸了伸舌头，低声道，乖乖，这小妮儿，厉害死了！一边说，一边就趁机溜走了。
桐花不相信那些女人们乱嚼舌根的闲话。即便是不断地有人跟她告密，她也不相信。
桐花扳着指头计算春节到来的日子。春节一到，她的男人大憨就会回家来了。她幸福的日子也就跟着回来了。
桐花的婆婆嘴刁。吃东西刁，说话更刁。
天刚擦黑，她就在床上大喊：“大憨家的！大憨家的！都啥时候了还不让吃饭？你要饿死我啊？”接着就是絮絮叨叨骂大憨不孝顺，自己拍拍屁股，躲清静去了，不管她这个亲娘。
桐花去地里干活。整整一下午，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她刚进院子，就听到婆婆的叫骂。她知道，定是婆婆听到了她进门的声音。她把铁锹立在墙边，顾不上洗脸洗手，就进了婆婆的正房。“妈，你饿了吧？这就给你做饭啊。”
“出去，快出去！瞧你脚上的泥，把我屋里的地都弄脏了……”桐花婆婆急急地说着，又叹了口气，嘟囔道，“唉，邋里邋遢，像什么样子？真是一个不如一个了……我苦命的儿啊！”
桐花已经走出去了。婆婆的抱怨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她的耳朵。人老糊涂，不能跟她一般见识……桐花想起大憨在家时跟她说过的话，便咧了咧嘴，算是给自己笑了一下。水缸里的水已经冻上了。桐花用铁勺砰砰地砸开冰层，舀水洗手洗脸。手一伸进冰水，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桐花先从瓦罐里舀出一小勺面倒进碗里，又往碗里磕了一颗鸡蛋，倒了少许的水，搅匀了放着，便开始烧火熬粥。灶膛里的火劈啪作响，火舌不安分地在灶坑中向外探头探脑，烤红了桐花的脸，熏出了桐花的眼泪。桐花坐在土灶前，拿一根细长的木棍，不时拨弄一下灶肚里正在燃烧的玉米杆、细树枝。火苗随着她的拨弄，活泼泼地，跳动得更欢实了。
妞妞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帮桐花盛饭。
“妞妞，你也跟着后妈学坏了！饭这么热就让我吃，你是想烫死我啊！还是我的大孙子乖！什么时候都跟我一心……”
“奶奶，我妈干了一天活，回来就给你做饭，还给你烙饼……我们连黄面窝头都没得吃呢！”
“死妮子！叫妈叫得怪亲！把你亲妈全忘了！没良心的小东西！”
“我亲妈活着的时候，也没见过你对她有多好！”
“你这死妮子，我说一句，你有一万句等着我。你气死我算了！”
桐花正在给婆婆烙饼，听到婆婆和妞妞拌嘴，不由得叹了口气。
天黑了，还不见狗剩回来。桐花让妞妞去寻狗剩。狗剩果然在大街上和几个半大的小子弹玻璃球玩儿。狗剩正玩在兴头上，不肯听姐姐的召唤。妞妞急了，说：“狗剩，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你放学早，就不能回家帮着干点活？不干活就算了，吃饭还得让我们等着……你太不懂事了！”
“我不懂事还是你不懂事？给别的女人喊妈！亏你喊得出口！咱奶奶说了，后妈都是坏女人，得防着点……”
妞妞见弟弟不肯回家，暴脾气上来了，扯着弟弟的耳朵就往家拽。狗剩两只手使劲，却怎么也掰不开姐姐揪着耳朵的手。便一路哎呦哎呦叫着，被姐姐揪了回来。
腊月二十二，大憨从南方回来了。肩背手提，几大包的年货。大憨也给桐花买了新衣，是一件红底黑花的罩衫。桐花稀罕得不得了。她还从来没有穿过成衣呢。她以前的衣服，都是她扯了布，一针一线亲手做的。婆婆和一双儿女的衣服鞋子，也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做的。娘家爹和弟弟妹妹们身上的一针一线，也无一不是经了她的手。她的手上，被麻线勒出了一道一道的血痕，结了痂，像老榆树皮。
腊月二十三晚上，一家子吃了白面肉饺子，吃了大憨带回来的芝麻糖，一直唠到很晚才各自回屋睡觉。
你在外边想我吗？桐花突然说。
大憨伸过手去，把桐花搂在怀里，说，怎么不想？我天天都想你呢！
嗯，我也想你！桐花也伸出手臂，抱住了大憨。她的手臂越搂越紧，恨不得把自己融化在大憨的身上。我就知道，你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她低声喃喃着，像是梦话。
什么？大憨扭了下身子，声音有些不安。
没什么。桐花轻声说，我是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娘，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嫁给我，家里家外都要你操心，你受委屈了……大憨幽幽地说。
不，我觉得很幸福……真的，很幸福很幸福！有时候，我就觉得，我们的幸福像金子一样，会发光呢。桐花的声音显得遥远，不真实，像是来自遥远的梦境。
过了正月初五，大憨又走了。大憨走的第二天，桐花便开始盼着新的春节到来。春节一到，她的大憨就又回来了，像金子一样闪光的幸福的日子，就也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