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颂歌
像是听到死亡的甜蜜召唤,
她的歌声和海浪的碎屑,完美的音节;
没有比这更动人的琴弦了,
我因此而赞美肉体,赞美生命。
死去的女孩和雪一样白,一样美丽
她会在春天发芽。我因此而赞美爱,
赞美落在地上枯黄的树叶。
我不再恐惧,不再为黑夜里的鬼魂哭泣,
生命已经来过,像小溪中流动的水滴;
把脸放在她柔美的胸前,我不再惊慌失措,
死去的亲人早已酿好了葡萄美酒,
他们在小树林里等我,微风送来消息:
尝试赞美这世间的一切,包括灰尘。①
我像是听到了灵魂的回响,迷途的人
因为听到钟声而欢欣不已。
注:①源自扎加耶夫斯基“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我不再因为幸运而感恩
当我喝醉了酒,从朋友家回到我住的小区。
我认识每一棵树,每一只
流浪的小猫,它们的小爪子抓过我;
我总是带着儿子在木瓜树旁的空地上踢皮球,
撕下的旧日历,都曾是新鲜的好日子。
我曾为此赞美,也有隐藏的
胆怯和恐惧,但并不强烈。
直到看到一些故事,我才肯再次确认
带着久违的勇气:这不是所有人都有的幸运;
不是每一只鸟都能回到熟悉的巢穴。
我不再因为幸运而感恩。
母熊
我的妻子是个客家女人。
每次陪她回家,因为语言阻隔
我和她的亲友很少说话。
她不时看看我,好像母亲
担忧地看着生病的孩童。
这个善良的笨女人,每次看到
她被亲人孤独地包围。
我总想到记录片中的一幕:
初春,大雪依旧覆盖的原野
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母熊带着三只小熊
翻过茫茫雪原寻找救命的温泉。
送春风
总有这样的时刻,你独自一人坐着
漂亮的画眉鸟在身边鸣叫;
纸片的碎屑从空中落下,
它从何而来,要往何处?
这是偶然制造的迷人秘密。
海水使劲儿翻滚,阴沉又愤怒
击打着孩子们心爱的小木船,
没有人看见,海岸上没有人。
有过很多阳光充足的日子,
比如昨天。比如一个礼拜以前
我拿着针在玫瑰上刺绣,蜜蜂嗡嗡叫着
和绿腹绣眼争抢木棉中的花蜜。
多么晴朗,水中还有游鱼
影子落在它们上面,你
给它们制造了阴影,
——我再也不愿想起过去。
请把手边的书放下,起身站立
对着墙上的画像默哀,
我认识很多年轻人和健壮的马匹
每次想起他们都像是听到惊雷,
有人发出叹息,这迷途的雨丝。
收音机里柔顺的乐声暗示:
如果你坐下,就再也不想起来。
李顶尘
我见过很多诗人在诗中爱着女儿
对儿子的爱却鲜见。
这不诚实。爱不应该屈服于美
或者修辞的逻辑。
我爱儿子甚于我自己,
他的命在我的宇宙中堪称奇迹,
一个渺小的人,因此理解了伟大之物。
他的名字穷尽了我的智力,
也是象征。我有一个同样的女儿,
我不屑于比较和平衡,
就像鲨鱼无法等同于虎豹。
像我这样的混蛋
不多。应该很少了。
像我这样在酒醉时像个疯子,
醒来时谦卑如圣人的混蛋
真的不多了。
我有过深如大海的歉意,除了上苍
只给我的妻子,她忍受她生活中
最大的荒唐嫁给我。
如果没有爱,这一切尚能忍受
如果有爱就过于残忍。
只有面对世上的落叶,月光还有河流
我会有难得的平静,它们不爱我。
像我这样的混蛋,只配有三个朋友
人间的黑暗,羞耻的欲望
和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巨象
有人给我电话:你可知人是天上的圣灵?
我不知道。我知道
太多的人撒谎。他们从未有过真实的时刻,
为什么要骗人?据我所知
猴子从未骗过老虎,鱼虾从未骗过海豚;
关键在于,骗我有何用?
我并不爱你,以前不会
以后更不会。这比人会死去更加真实。
我认识荒唐和伟大的演员,
他们都不在好莱坞,奥斯卡配不上他们
尽这一生,他们演出了画皮和狗屎
这一堆让我鄙视的高级废物。
复调满江红
有没有一只猴子说另一只猴子
脑子坏掉了?有没有一只老虎
骂另一只老虎纯种蠢货?
我想,上帝不允许这样。
水流过的地方,总有生灵聚集
人生活的地方难免战争。
如果这是造物的设计,那一定也是谬误
谁都有糊涂的时候。包括造物主。
老子有刍狗式的平等之心,
老子有幽州台的孤独之心,
烈火在星月之夜燃烧,江水在青山旁东流
小船中有人酣睡,鱼虾彻夜难眠。
人在人类中找不到的命运之叹,
每一朵凋谢的梅花却了如指掌。
一个墨西哥人在中山
这是我下午看电视时,突然
想到的名字,灵感来源于那个死变态
恋足癖,邪恶的天才导演昆汀。
我爱死他了。
他的天才我没有,变态也没有,邪恶——
还是没有;
这一点也不妨碍我爱他,并为他写首诗。
边境线上,集装箱般的房车开动
落日和亡魂激动地“嗷嗷”叫着;
肥胖的猪,黑色的蝙蝠
请游过太平洋,游到中国的南海边
从伶仃洋畔登陆。我早已备好香蕉,
还有蛇蝎美人,她们都会喜欢你。
想象一个画面:
天黑了,垂头丧气的墨西哥人走在中山路
他想找个酒吧喝一杯,
他用纯正的汉语告诉侍者:你知道吗?
在我的家乡没有游荡的鬼魂,
每个女人,都是一万人的教堂。
困兽犹斗
我花在手机上的时间早已超过冥想,
游乐,看山看水仰望星空。
只有睡眠能打败它。
这个牲畜,有恐龙般的胃口,
猫咪般迷人的柔滑皮毛:
它的魅力像是摆在好色之徒面前的
一万个裸体美人。
你为欲望而死。就像有人在墓碑上写着:
这里埋着一个诗人,她曾经相信
她为美而死。
我在昏睡中写下“列车向前
我们的肉体无动于衷;
杯子中的水一如继往的平静
请你在渴时饮下。”
山林中的野兽见证过真正的奇迹:
光滑行在水上,鸟落在林中
人类在日益坚固的牢笼中宣称
他们拥有了伟大的自由。
无与伦比的瞬间
我有过幻想,在美妙的时刻
在收音机略显倦怠的午后。
柔光照在阳台上,绣球花还在开放
蜜蜂嗡嗡叫着。
远山像往日一样看我,我告诉过它:
如果有爱,你就在雨后戴上彩虹,
如果没有,那就在清晨升起白雾。
太多的白雾游荡山尖,
我像个浪子一样并不失望。
午后醒来的睡眠碎屑,玻璃杯子和糖
像赤脚的哨音;像安静的夜晚
月光从屋外进来坐在沙发上,等着将我爱抚。
像我坐在妻子的床边,伸出手指
挡住不存在的光线。总有这样的时刻,
过于美妙了,巨大的情绪像海浪一样
将我淹没。我因此而激动不已,
我如此平静;像掌握了人间的真理,
却舍不得说出救世的真言。
天凉好个秋
理解“天凉好个秋”
大约要五十年,如果经历足够也许四十年;
假设真有天才,三十年定是极限。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要怎样的心灵才能识尽愁滋味?
我不怕老,我怕我理解并原谅了
所有的不屑和阴暗,人间不值得。
行至水穷处,愿大地给我桥
坐看云起时,愿朝霞给我雾
我爱独自一人的孤僻和远离
我爱桌子上还没吃完的晚餐
多好的五月,雨已下过三场
南瓜藤在铁丝上攀援,月季开了好几遍。
鸟儿把叫声送到上层楼,好听的啁啾
多好听的啁啾啊,多好听的啁啾。
我看见光线
晨光和暮光,和韭菜相异
韭菜早晚都是韭菜,
光给人类的感慨却因时不同:
朝阳丽秋水,日暮苍山远
朝阳开积阴,日暮客愁新
此处,有诗为证。
我也承认除开少数时刻,我爱白天
多过黑夜,就像我爱自由多过坚固的牢笼。
现实的光在意念中成为象征之物
象征之物反倒凝结成扎实的形体
这并非荒谬,更像证词。
比如很少有人在天亮时流泪,
所有人必定都曾在黑夜里痛哭。
我也是其中一个,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
我早已不屑写下平庸的诗行
汉字如果没有痛苦,嘴巴如果无法呼喊
空气中必定挂满隐形的苦胆,
阳光中琥珀色的蜜汁因此全是恶意。
我暗自祷告
佛法必产于末世。
无法无天,只有无尽的羞辱
神何曾怜悯世人,他不爱——
人间的苦难不能感动他的心肠。
在最黑暗的暴烈中,总要有人走出
发出的哀嚎从一张皮传到另一身肉
从一根舌头到另一颗纸做的心,
恐惧的泪水。我佛慈悲,
只有放下身外之物,
你才可能得救。如果我爱妻子
爱家人,爱这红尘中的纷扰
神也不会救我。果然如此,
我信你何用,我要你又何必?
没有这一切,于我就是末日;
如果不是末日,众神迟迟不肯显身。
这徒劳的虚无,这菩提自证之处,
把圣经改写成诅咒,把佛堂压缩成骆驼的窄门
让一切破碎,让预言成真。
题西林虚拟壁
朋友圈如有江山的魂魄,青绿深处
想必满是坟茔,战败的枯骨累累;
伤心事离人泪,多少说不清
道不白的爱和恨,家国节节俱碎。
微博如有天地的肢体,一眼望去
春涧花繁,枝鸣叶露,世间再无秋意;
雪景掩藏在比深山更远的深山,
皇帝犯了春困,闺闱中只剩哈欠的长叹。
消瘦的老虎在笼中踱步,耐心地等待
人类的投喂,他们为什么要喂老虎?
轻巧的蝶蝶停在油桐花上,翅膀微微扇动
遥远的柱峰带来消息,所有坚硬的都枯萎了。
弥勒镇雨经
等候已久的暴雨绕过山门,落在
平原的荒地上。乌云在高高的山巅
不肯散去,它喜欢将阴影投在地上,
像举起的斧头悬在半空,像清朝执法的大师。
我们行云,我们布雨,我们织进巫山诅咒
德意志的尸布卷成密布的经文,①大胡子
快来亲吻燕妮迷人的双乳,快来看上面的繁体字
潮汛比雨水来得更加猛烈,俄(罗斯)海燕
奋力飞过额尔古纳河,它尖叫着: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更猛烈些吧!②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
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
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③
我们还在等一场大雨落在山前,等河流漂杵
南山的寺庙早已盖好,仙人们
酒醉的佛陀双手合十,表示:欢迎入住。
注:
①处化用海涅《西里西亚织工之歌》。
②处化用高尔基《海燕》
③处引用鲁迅《野草》
这就是诗
诗人总是幻想能够留下一行,像是
时间中的皇帝。我也有过这种幻想
为此,我终日劳作。
我有丰富的痛苦和热爱,我没有说;
纸上的汉字如果有灵魂,也是被呈现
汉字无意义,它只有躯体。
我从不相信语言,不相信被写下的一切
说得太多了,语言不需要这些。
老人在冬天的树林里铲雪,这就是诗;
落花在地上等我,这是伟大的诗。
诗早已被写下,诗人只是幸运的发现者
时间给了稳固的事物更好的运气。
弥勒镇妖经
防火墙火了,墙内满是鸟兽的哀鸣
神在天上看着低处的白云
大人,请问“天下”二字怎么写?
从殷墟爬过去,绕过黄河发源地
面对青山和绝壁发誓:
我将割掉奴隶的头皮,奉上新鲜的肠子,
人脑和血必不可少,允许秃鹫在天上盘旋。
这不是咒语,更像大地深处的低吟
声音总会被听到,只要一遍遍重复,只要你信。
我将召集过路的神仙作法:
妖精们,十年过去了,尔等再不收手
观音菩萨也救不了你,急急如律令。
急急如律令。
神秘学起源
雨水据说来自高处的云层,
这让我觉得神奇。前一秒它还有云的姿态,
在悬浮中享受白雾,当它落下,
它变重还是变轻了?它有没有可能再次悬浮?
如果这只是科学问题,那应该简单
你要是用美妙的心思想它,多么迷人。
我看惯了雨水和北方的快递,
生活还在虚构,我还在探索爱,还在确认
意义真实不虚。如果没有沉浮
要水有什么用?如果没有水要船有什么用?
如果没有天空,雨水从哪里落下?
科学塑造了我,我是神秘学唯一的起源,
我也是雨水在地上的亲戚,它有透明的血
我有红色的,每天早晨从东边升起。
弥勒镇妄经
——诗赠超人罗
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刻,你哭了
在我怀里像一只迅疾的蜻蜓;
有过多少次这样的时刻,我哭了像笨拙的大鹅。
亲爱的超人,你有男性的一切生理器具
我也一样,愿我们今生相爱——
以灵魂的形态。我们的妻子
会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女人愿意你睡她。
我看过路灯下的雨水,凌晨三点的机票
停在大榕树下漫长的暗夜时光;
如果这一切皆是虚妄,皆是庄之蝶
那就由它去吧。但你不准,
不准翻开书,像是捕捞游鱼;
不准开轻浮的玩笑,像是伶仃洋的飘萍。
最后一句也是最重要的: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死。
我相信爱情
当我老了,在暗无天日的阁楼
回忆旧事。①我的铃铛像秋天的果子垂落,
我爱的女人多半已经死去,活着的
拥有比我年轻得多的男人。他们一定说过:
爱,比爱更重要的。我听不到了,
我需要,没有人给我。这是怜悯的果核
剥开坚硬的外壳,柔软的果仁
那不是爱,只是生命延续才需要的部分。
爱是花蕾,爱是刚刚成熟的果实,
我在阁楼上听木板深处的声音,钉子落地的回响
会有一个地方属于我。收留泪水和记忆
收留残核,爱人的笑声从高处传来
我相信爱情,相信糖一样的年份。
剩下的日子,我将反刍舔舐,日复一日
再也没有困惑,再也没有怀念。
注:①此处系化用叶芝《当你老了》中的句式。
人间志
外公已在天上生活多年。
如果天上有同人间,他早已转世轮回
今年,他该是二十三岁的青年。
可能已经结婚,或者有了喜欢的女人
他必定想不起我。人生,
再一次翻篇了。我时时想他,
想他在天堂等我,死去就是永恒。
我的外公他是魂魄,是云顶高飞的白鹤;
美好的象征物,来生不在了,此生尚早。
我有悲伤和热望,我在天上的亲人
他们如果没有新的亲人,天上就太苦;
假设他们有了新的妻子,人间不值得。
这矛盾的法则,让人困惑的真相
催熟秋天的苹果,芦苇弯腰向湖水致敬
我在人间发出的哀鸣,外公你一定要听到
我想你多年,像弦上紧绷的箭镞
呼啸着离开的那一刻,我看到鸟的痛苦
我射中的就是你放走的那一只。
温柔之歌
当你把手放在我手上,透明的白雾
温柔地将我体贴。我想起过去
那些恋爱的时光,我爱过的人;
要是我足够诚实,我会承认
我忘掉了某些曾经带着低语的甜蜜名字
在熟睡中醒来恍若隔世的缱绻面容。
刻骨铭心总是有限,没有足够的石头了
也没有别的事物可以替代;
还有人像是从未存在过,没有名字也没有面孔
她是抽象的女孩,有具体的美。
说起这些并不让我羞惭和愧疚
有时我会羡慕被我忘掉的人,①
就像我被人遗忘,从苦海中上岸。
白雾一样的手指向我弥漫,仙人掌和刺球
我都接受。陌生的爱让我感叹:
回忆过往就像石子打破湖镜
我期待未来,像是要把水装进蓝色的瓷瓶中。
注:①此处系化用米沃什《礼物》中的句式。
马拉,1978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广州美人》等三部,诗集《安静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