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老村子
——童年的美景美食(散文)
文/曹继军(内蒙古)
时光流逝之快让人感到茫然,过去的老村庄只留下悲凉的痕迹,城市里的人们追逐现代物质生活,早已淡忘了自己的出生地,有的人也许老人还留守在农村,因此逢年过节有幸还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回到那个生养自己的村庄,而大多数人已永别了自己的乡村,但不知他们在睡梦中经常回到自己的乡村吗?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说:故乡就是一个人的血地,出血流血的地方。我们这一代人唯一幸运的就是每个人都有过一段丰富的农村生活经历,这一奋斗的足迹必然是由农村到城市的生活轨迹,小时候是在农村度过的,那种生活给予了现代孩子无法感受到的别样的童年乐趣。
我喜欢农村的生活,时常回忆儿时的生活场景,在睡梦里也经常回到童年的农村。记得小时候,每到春天我和小伙伴就到野外玩耍,常常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回家,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工夫去管孩子们,他们白天要翻粪,送粪,还要春耕,备种,晚上还需照顾好牲口,给牲口上好几回草料,从来没有时间过问孩子的事。我们有十足的自由,广阔的田野任我们去疯玩。可是严酷的北方的冬天又是那么漫长,虽然没有拘束住农村孩子玩耍的脚步,但冬天的孩子们只能在门前的河滩上滑冰。冰车是自己钉制的,有的精细有的粗糙,可孩子们不在乎这个,只在乎玩耍本身。天气太冷时只好呆在家里,听老人讲一些陈年往事,没有书籍更没有电视,生活太岑寂,有时只好披个大棉袄坐在炕头上,对着窗户看着那些窗子上奇异的冰花发呆;有时静静地听那西北风刮过树梢的呼啸声,扬起的尘沙打在窗户纸上唰啦啦地响。
漫长而无趣的严冬,使我们幼小的心总向往着春天,在这样的期盼中春天的到来让我们多么高兴啊!春天终于来了,一过新年,再过十五,正月二十五是“老天长"。天气忽然间转暖了,院子里一堆堆的雪开始慢慢融化,雪堆的周围是一片湿漉漉的土地,雪堆憋了一冬冷峻的面孔忽然间笑成了花脸。到了傍晚雪堆周围冻上一圈儿黑黑的厚冰,像一个苍老的妇人围上了条黑围巾。冷落的夜气中似乎蕴含了一丝春意,让人感到非常舒服。白天里多数是晴朗的天气,天空蓝蓝的,天边总有一圈蒙蒙的灰雾,向阳的地方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有的地方小草都冒芽了,纤细而黄绿的小芽儿让人心生爱怜。老人们熬过了一个漫长的严冬也出来晒晒太阳。西北风渐渐少了,多数是微微的南风或东风,吹在人身上寒气虽然还很浓,但会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人们不会刻意去躲避,反而很愿意接受它。翻粪的老农干脆把棉袄脱掉,来享受被风吹落汗珠的爽快。
太阳光强烈的晴天,一群老母鸡在公鸡的带领下也大摇大摆地走出粗糙的木制大门,公鸡抖抖浑身上下的羽毛,伸长脖颈朝天打一个鸣,声音悠扬婉转令人振奋,那架势就像战士在吹响冲锋号,它似乎要把一冬的郁闷都释放出来一吐为快。母鸡们来到还冒着热气新翻过的粪堆边,躺在那里扑着翅膀弄出一个个圆圆的小窝,把整个身体舒展开来享受这春天的温暖,迎接酝酿在空气中的浓郁的泥土气息;有的把头埋在翅膀下静静地睡大觉,偶尔伸出来叫几声,像个怨妇似的,声音怪异如泣如诉。有时猪也来凑凑热闹,慢条斯理地迈着方步甩着尾巴活像一个绅士,发出哼哼哈哈庄严的声音,如同领导讲话时拉长调子措词造句的样子,它也不管鸡欢迎不欢迎就躺在了鸡卧的地方,把鸡叽叽呱呱赶出老远……
这时节孩子们最好的活动是烧山药,山药又叫土豆,是后山人的主要副食,在食物匮乏的年代,它替代了一切蔬菜。每逢灾年旱月又可作主食充饥。因后山雨季在七八月,正是土豆的生长期,因而无论年份多么干旱,土豆总能得到相对好的收获。秋天后山霜期早又常伴有冰雹天气,可土豆果实深埋在地里,因此受冰雹霜冻的影响也相对较小。在漫长的岁月里,土豆一度成了后山人的救命粮,有后山三宝的说法:山药,莜面,烂皮袄。山药无论和馒头还是莜面搭配起来吃,都非常好,尤其到了秋天腌一瓮老酸白菜,烩山药酸菜调莜面是后山人最好的饭菜。在那个食品匮乏的年月,烧山药是孩子们解嘴馋的小食品,山药烧好后需要趁热吃,从外表看是土黑色的——土里土气像个中国式农民,很不中看。仔细剥开,里面露出白玉一样厚厚的肉质,冒着诱人的热腾腾的香气,气味虽不很浓,但那是最原始最淳朴的香味,吃在嘴里又软又沙同时还有一丝甜甜的味道。
春天来临春风漫吹,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到山梁上烧山药,每家的山药窖就在自家院子周围不远的空地,我家的山药窖在离粪堆不远的地方,在粪堆的上风头,那是一处背风圪佬,窖口向南面开,春冬时节用麦秸严严实实封起来防止被冻。选择这样的位置既干净又保暖,同时取用也方便。我家这个山药窖是我八岁那年和父亲一锹一锹挖成的。记得那是包产到户的第一年,家家户户都挖山药窖,全村掀起了一场挖山药窖的热潮。
我们准备烧山药,位置就选在村子西南面山梁的风口处,离村子较远不会带来火患,以免烧着农家圐圙里存放的喂牲口的干草,春季是牲口最容易掉膘的季节,春耕是保证一年丰收的关键期,牲口太劳苦了,而食源又是青黄不接,农家圐圙里存储的优质干草,就是要在这时派上用场,因此在农民眼里那就是宝,是一年粮食丰收的保障,是全家人一年生计的来源。即便再小的孩子也深谙春季防火的道理,在春季这样多风而又干燥的季节谁还会在村子里点火?孩子们不懂事玩火柴,如果被老农发现定会破口大骂,被骂得狗血喷头,灰头土脸也绝对没有还口的理由,只能夹了尾巴灰溜溜逃走。我们选择这样的地方烧山药既不会招老农臭骂,又是风口,能达到烧山药需要的火候。同时那儿是村子里牛羊群出村的必经之路,吹干的牛粪羊粪到处都是,可以随便捡来烧山药。
一切准备就绪,只缺山药了,这真应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句话了。谁去自家找山药呢?经历一冬的人畜消耗,家家户户的山药已不多了,留作种子的是万不能打动的,在秋天收获时,父亲就把好的山药精心挑出来做来年的种子,他好像在和我说,又好像自言自语,反复说一句家乡的俗语:"宁吃爷爷娘娘,也不能吃籽籽赏赏”!可是大家都想让我去,就一齐眼巴巴地看着我,也许大家觉得我父亲是民办教师比较开明,由我去最合适。
于是我只好答应去给大家找山药。因为是星期天,父亲正忙着翻粪。我偷偷凑近山药窖取了好些山药兜在衣襟里,然后草草把窖盖住,抬头看看父亲似乎并没有发现我,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翻他的粪,我看到远处放风的伙伴示意我赶紧离开,便准备悄悄从父亲背后溜走。刚走过那里,父亲头也不回地说道:"把窖盖好!"声音很严厉,但没有责备我取山药。我赶紧反回去把窖严严实实重新堵了一遍,然后一溜烟跑了。后来父亲告诉我:春寒很厉害,盖不好窖冻了山药,连籽种也没了,那可真害苦了。
当我把山药带上山梁,伙伴们早已点燃了火堆,一边烤火一边等了许久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山药放入火堆里,然后用刚烧过的还残留着火焰的牛粪盖好,再加上足量的干牛粪。最后我们躲开风口,分两排坐在火堆左右。徐徐的南风吹得火苗直往上蹿。我们一边谈一些村庄里流传的稀奇事儿,一边往火里继续加干牛粪。干牛粪放到火堆里,开始会冒出一阵蓝烟,继而蹿出长长的火苗,后来红色火焰越来越暗,烧剩下的灰烬不断被微风吹散。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一两个小时,隐约闻到了一丝山药烧熟了的香味。大家被火烤的暖暖的,谈话也不热烈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似乎要睡着了。有的小伙伴抗不住困意,干脆睡到了地上,四周静极了,只能隐约听到山谷中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偶尔有几只小鸟从头顶飞过,撒下一串轻脆的鸣叫声,它们娇小玲珑的身影很快就从蔚蓝的天际消失了。
不知是谁忽然说了一句:“山药冒出香味啦!”于是大家一下子来了精神,都坐了起来。这时才发现大家被火烤的困倦了,都眯了过去,已经许久没有往火堆里加干牛粪了。估计山药已经烧熟,于是大家又七手八脚挖沙土把火堆严严实实地盖起来。这是烧山药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道工序,这是从大人们蒸莜面的方法中得到的启示,莜面蒸熟时,停了火不能马上开笼,还要焐一悟。用这方法烧出来的山药既逼干了水分又不会烧糊,吃起来沙甜绵软,此时此刻大家睡意顿消,围拢来等待分享盼望已久的美食。拨开火堆,里面的温度还很高,山药不断露出来,表皮都被烧糊了,黑不溜秋的,就像拔了一天麦子归来的老农。稍微晾一会儿就可以剥开吃了,把黑色的外壳剥掉,掰开以后就露出白而微微带黄的肉质,吃在嘴里软软的,一种微甜的味道直沁入心脾。吃饱后就跑到谷底喝上几口清凉的山泉,比富豪吃饱了山珍海味还要感到有自尊。太阳已经挨着了山顶,年老的羊倌赶着羊群回来了,在太阳落下的山间扬起高高的灰尘,映出了羊倌和羊儿们的黑影子,羊儿们不断发出咩咩的叫声。我们也该回去了,伙伴们怕火还没有熄灭,每人在上面撒一泡尿,然后扬长而去,就像凯旋归去的将士。
那样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现代人都涌进城里,忙着赚钱,忙着享受改革开放的成果,恐怕连回忆都懒得去回忆了,如今农村中连个孩子的影儿都看不见,那美丽的春光还不得寂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