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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哑铃不沉
这天是黑娃嫁女的日子。黑娃悄悄起床，悄悄出门。热辣辣的身子被凉风一扑，他打了个冷颤。他站住，像是在犹豫什么。很快地，他抬脚向街门走去。
黑娃轻手轻脚，开启大铁门。他家的狗唧哝了一声。像是在说梦话。黑娃更加小心地轻轻拉开铁门，又在外边把铁门虚掩上。
快出村子的时候，他的脚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发出哗啷啷的声响，向远处滚去。黑娃站住脚，左右看了看。黑暗中，似乎能听到谁家看门狗的鼾声。
呸！狗东西，什么玩意儿！黑娃咬牙切齿，骂道。
天黑，黑娃深一脚浅一脚向村外走。离村庄十来里地就是高高的河堤。黑娃走到河堤的时候，身上已经微微出汗了。
河面上流动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深蓝的天空中，密布着亮晶晶的星星。
黑娃不愿意看到女儿出嫁。他是特意躲出来的。
在河堤上坐得久了，身上开始发冷。汗湿的秋衣贴在身上，凉冰冰地不舒服。真他娘的冷！黑娃站起身，在河堤上走动。他一想到女儿要嫁给那样一个人，就恨得牙根疼。龟孙子！龟孙子！黑娃冲身旁的一棵大杨树骂了一阵。还不解恨，他抬脚踹在大杨树上。杨树没怎么动，黑娃却痛得哎呦一声，收回了自己的脚。
天色微亮。河堤上的车辆多了起来。汽车呼啸而过，带起一股股冷风。
黑娃离开堤岸，向麦田走去。坐在田埂上，青青的麦苗几乎要高过他的头了。他扯过一颗麦穗，从上边扣了颗麦粒，撕掉麦粒的外壳。青色的麦粒汪着饱满的浆汁，安静地躺在黑娃黝黑粗糙的手掌心。
唉，什么东西都是小时候可爱啊。黑娃拨弄着手心里的麦粒，眼角滑落了几颗泪珠。
黑娃叔！黑娃叔！
河堤上有人喊他。他直腰看去，是远房堂侄石民强。还有一个小伙子，远远看去，竟没有认出是谁。黑娃缩了缩脖子，让自己的脑袋隐在麦苗丛中。
黑娃叔，你出来吧！我都看到你了！石民强站在堤岸上高声喊道，找不到你，我婶都快急死了！
黑娃窝着脖子，不出声。把女儿嫁给那样一个人？他宁可女儿一辈子不嫁人！
黑娃爷！你再不出来，我们就一直站在这儿喊你！让人听见可丢人了啊！另外那个小伙子喊道。
黑娃想起来了，喊话的是西街的文博那小子。这小子从小就鬼灵精怪的。他这一喊，还真是戳到了黑娃的肺管子。他躲起来就是不想见人。若是像这样大喊大叫，那不就等于拿个大喇叭在吆喝，他黑娃把女儿嫁给了一个……一个……呸！黑娃站了起来，没好气地嚷道，喊什么喊？喊什么喊？我在这儿呢！
两个小伙子跑下河堤，冲进了麦田。黑娃叔，你真行！我姐出嫁，你到这儿来躲清闲。找不见你，我婶都急哭了！石民强一把拽住黑娃的胳膊，拉着他往外走。
黑娃气哼哼地说，嫁人嫁人，她那是嫁了个什么鬼！我不去！
你咋能不去呢？石民强下死劲抓住黑娃的胳膊，不让他挣脱。文博也来帮忙。两个大小伙子一边一个，扯住黑娃的两条胳膊，硬是把他拽出了麦田。
到了堤岸上，黑娃怕人笑话，不再和两个小伙子死犟，拉着个脸跟在后边，磨磨蹭蹭往家走。
黑娃，大喜的日子，你这家伙跑哪去了？你那个大老板女婿已经来接你闺女了！村口，一个老头儿笑嘻嘻地喊道。
黑娃不接腔，只低头往家走。那模样，像一只挨了打的丧气狗。
院子里很多人。花红柳绿，吵吵嚷嚷，个个喜庆。
黑娃谁也不招呼，径直进了屋。黑娃爹坐在堂屋，见儿子进来，起身拿拐棍朝他身上招呼。黑娃娘气恼地说，你打他干啥？黑娃的傻妹妹多妞也跑过来护在黑娃身前，说，不许打我哥！
多妞穿着一件红花的上衣，嘴唇上抹得红通通的。她抬手抹脸，嘴唇上的口红蹭得脸上一道红一道白。黑娃的瘸腿老婆赶紧拿条毛巾，要给多妞擦脸。多妞不肯。多妞跑到院子里去了。她的瘸腿嫂子哪里追得上她？
黑娃的儿媳妇丽雅正在院子里招呼客人。见姑姑从屋里跑出来，脸花了。她一把抓住从她身边跑过的姑姑，把她拉到自己屋里，给她洗了脸，重新化妆。
姑，你瞧，多漂亮啊！丽雅拿过一面镜子，给姑姑看。
多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嘻嘻笑着，拍手说，好看好看，像新娘子！
不敢再用手抹脸了啊！那样就不好看了。丽雅再三叮嘱这个傻姑姑，又拉她到正房去。
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到黑娃跟前，喊道。
谁是你爹！你是我爹！黑娃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要吃人了。他的后背早挨了一巴掌。他哎呦一声。回头，他爹正瞪着他。
屋子里挤着很多人。看热闹。事已至此，黑娃不能再犟。
被人摆布着坐在沙发上，照相。女儿小果坐在黑娃身边，挽住黑娃的胳膊。黑娃生气，想要甩脱。小果挽住他不撒手。
照过了全家福，又单独给新郎新娘拍照。小果身穿白色的婚纱，更显瘦高。洁白的头纱飘垂在小果的脸旁，映衬得一张红扑扑的脸明丽动人。再看旁边站着的男人，又矮又胖，脑袋还秃了大半拉。他圆滚滚的大肚子把西服顶起来，使那粒勉强系上的扣子显得岌岌可危。
小果咋就相中了这样一个人呢？看小果和那个男人站在一起，黑娃觉得心口堵得慌。碍于人多，他只能闷声不响地自己生气。杂乱中，他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这些声音搅扰得他心烦意乱。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汽车启动了。黑娃躲在屋里，任谁拉他哄他，他都不肯出门。他爹拿拐棍敲他，他也不肯挪动半步。
屋子里只剩下黑娃一个人了。趁着没人，黑娃狠狠地哭了几声。平生第一次，他恨自己家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