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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哑铃不沉
一轮圆月已经离开屋顶,爬上了树梢。
黑娃扛一把豁口的铁锨走在前边。黑娃的兄弟二娃抓着一把铁勺紧跟在后边。他俩是趁着爹娘睡着之后偷偷溜出门的。他们要去多妞的婆婆家,为多妞讨个公道。
多妞是黑娃的妹妹,二娃的姐姐。她比黑娃小四岁,比二娃大五岁。多妞是个傻子。她当然不是一出生就傻,而是在十六岁那年突然变傻了的。没有任何预兆。
那是个春天的早上。天还没亮,黑娃娘去多妞房间喊她起床。麦田该浇水了,得早点去占领水井。房间里没有人。摸一摸被褥,是温的。厨房没有人。厕所也没有人。这个死丫头!黑娃娘骂了一句难听的话,就去忙活了。她心里不高兴,却并不怎么担心。有几次,多妞都是天不亮就出去,天蒙蒙亮时就会回来。问她去干嘛了,她也不说。黑娃娘想着,闺女大了,总会有些说不清的心事。她就没太在意。她替闺女瞒着她爹,怕她挨爹的打。
这天却不一样。一直到了中午,多妞都没有回来。黑娃爹已经不耐烦地骂了一上午。黑娃娘赶紧说:“我让她去姥姥家送点东西,可能姥姥家有事耽搁了……”
黑娃爹不待见这个闺女,自她出生就不待见。黑娃有三个姐姐。这已经让黑娃爹很烦了。黑娃出生以后,黑娃爹还想再要个儿子。不曾想又是个女娃。黑娃爹懒得给她起名字,总没好气地说,又多一张吃饭的嘴,真是个多妞,累赘!说得多了,多妞也就成了多妞的名字。
“不管咋说,好歹也是从你爹嘴里喊出来的名字,就算是你爹给她起的名字了吧。” 后来,黑娃问娘,为什么给妹妹起名“多妞”的时候,黑娃娘这样跟黑娃说。
黑娃喜欢这个妹妹。妹妹和他站在一起,简直就不是一个品种。有人开玩笑说,看这俩孩子,哪像亲兄妹?黑的那么黑,白的那么白!黑娃不想那么多。他才不管什么黑娃白孩儿。妹妹刚会走路,他就带妹妹跑着疯玩。妹妹跑不动,他就背着跑。
多妞嫩声嫩气地叫着“哥哥,哥哥”,这使黑娃很开心。在学校里,要是谁敢欺负多妞,黑娃必要和他拼命。黑娃不是上学那块料,各科分数很难上两位数。多妞却聪明伶俐。黑娃骄傲得很,张口闭口便是“我妹妹……”。
被黑娃打过的几个坏小子起哄,说:“黑娃,多妞不是你亲妹妹吧?”“让我想想啊,她一定是你爹给你抱来的小媳妇儿……”一个瘦猴儿似的的孩子怪笑着说。
黑娃捡起路边的一块儿半截砖头冲过去,下死手拍在那个孩子的脑袋上。那孩子吓傻了,呆愣愣看着黑娃扭曲的一张黑脸。血,顺着脸颊流下来。那孩子抬手一摸,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哭叫声。
“杀人了!杀人了!”几个孩子惊骇地大喊大叫着跑走。
黑娃爹把黑娃打了个半死,这才算是勉强保住了家里唯一的一头半大的猪。那家人骂骂咧咧,背走了黑娃家仅剩的半袋白面。那年春节,黑娃家没有吃上白面馍,也没有吃上白面饺子。
“这都怨多妞,赔钱货!”黑娃爹说起这事,气就不打一处来。
三天后,多妞被找回来了。衣不蔽体,头发蓬乱,发丝间夹杂着干草、枯叶。从那一天开始,她常常傻笑着跑大街上去,赤身裸体。黑娃娘把多妞的衣服前襟都给缝死了,裤腰带打上死结。这也没有用。再找到多妞时,她依然是一丝不挂,浑身沾满泥污。
有人说,多妞是犯了花痴,找个男人嫁了就能好了。
“赶紧嫁出去吧!”黑娃爹厌烦地说。
六十里外有户人家,儿子四十多岁了找不上媳妇。经人牵线,那人愿意娶多妞为妻。黑娃爹收下十五元彩礼,就让那户人家用一辆马车把多妞拉走了。
多妞的疯病果然就见好了。隔个一年半载,她也会回来看望爹娘。虽然头发被风吹得像一团乱糟糟的茅草,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子,脸上却是笑嘻嘻的。
“他打你?!” 黑娃盯着多妞脖子上的伤痕,心中充满疑虑。
多妞笑嘻嘻说:“没……”
“那他咋不和你一起回?”黑娃有些生气。六七十里的路,多妞硬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回来的。
“他忙……”多妞低了头,说。
再问,多妞便哭了。她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哭。黑娃不敢多问,怕多妞再犯病。
有时候,黑娃会想,如果当初让妹妹一直上学,是不是会不一样?妹妹学习那么好,说不定能找个好工作呢,哪能受这罪?他便恨他爹。多妞只上了两年学就回家干活了。黑娃爹说,赔钱货上什么学,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
一年之后,多妞生了个男孩儿。多妞的男人第一次套辆马车,领着多妞和孩子,进了黑娃家的门。那男人喝了很多酒,大着舌头和黑娃爹称兄道弟,骂多妞傻婆娘啥也不懂。
“兄弟啊,你说我吧,要不是时运不济,娶不上媳妇,我能娶这个傻娘们进家门?等她再给我生个儿子……”后边的话,拉拉扯扯很是难听。黑娃气得跳起来,要揍他。多妞拉住黑娃,不让打。黑娃见妹妹哭了,把伸出去的巴掌收回来,气哼哼地出了门。
再过一年,多妞到底还是被婆家撵了回来。人家连理由都懒得找,直接就说不要这个傻子了。
黑娃爹不服气,亲自套辆马车,把多妞送回去。那家人不肯开门。黑娃爹心一横,把多妞丢在那男人家门口,拉转马头就回来了。
半个月后,多妞自己走回家来,又是赤身裸体。她疯得更厉害了。不疯的时候,总一个人坐着发呆。一旦发起疯来,不但撕扯身上的衣服,谁靠近就咬谁。要是看见小孩子,她会发狂般冲过去,死死地抱着孩子不撒手。
黑娃爹还要把多妞再送到她婆家去。黑娃不肯,和他爹打了一架,把他爹的鼻子都打出血了。
黑娃爹瘫坐在地上,看着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嘴里骂着“龟孙王八蛋白眼狼“,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打不过儿子了。
黑娃心里憋着一股气。他安抚好多妞,抓起铁锨就要去找那个男人拼命。黑娃娘坐在地上,哭喊着,死命抱住黑娃的腿。黑娃爹也是要死要活地,连哭带骂。黑娃气得跺脚。他连晚饭都没有吃,就和衣倒在了床上。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气,越想越烦躁。
听听爹娘都发出了鼾声。黑娃悄悄起了床。他想了一下,摸到二娃床边,把睡得正香的二娃叫醒。
“我去给你姐报仇。你去不去?”黑娃压低了声音说。
“啊?报仇?”二娃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迷迷瞪瞪地说。
“要去就赶紧起床!”黑娃不容分说,伸手掀去二娃身上的被子。
田间小道本来就窄,宽大的玉米叶子从两边遮笼过来,小道几乎被完全遮蔽。走得快时,玉米叶子割在脸上,生疼。
“哥……哥……你走慢点,等等我!”二娃的声音有些哆嗦。
风吹过来,耳朵里充满了乱七八糟的声音。
二娃紧走几步,赶上黑娃,死死揪住黑娃的衣襟。黑娃叫道:“你踩住我的鞋了!”
黑娃弯腰提鞋,看到了二娃手里抓着的铁勺。他一把抢过铁勺,气得要敲二娃的脑袋:“我让你拿个趁手的家伙。你就拿个这东西?这能干啥?!”
二娃带着哭腔,说:“俺老师说,打仗的时候,要是自己没本事,拿的武器越厉害,就会死得越快……”
“真是个笨蛋!老师又没有打过仗,他懂个屁!”黑娃训斥道。
走出玉米地,前边是一块红薯地。黑压压的红薯叶子铺展开去。黑娃弯下身子,拨开红薯叶子,在地下摸了摸,说:“红薯拱出来了。”他说着,把长长的红薯茎叶拨拉到一边,露出红薯的根部。一铁锨下去,果然带出来几块红薯。黑娃拽掉红薯上带着的茎叶,把几块红薯在叶子上蹭蹭泥,递给二娃一块,说:“吃吧。吃饱了好赶路。”
黑娃把剩下的几块红薯揣进了衣兜。兄弟俩边啃红薯边赶路。
穿过第三个村子,来到了一个岔道口。黑娃站住脚,问二娃:“左边,还是右边?”
二娃左右看看。左边种着看不到边的玉米,右边种的是大片的豆子。二娃犹犹豫豫地说:“右……右边?”
“我咋记得是左边呢?”黑娃抬头看向天空。一团黑云正好挪移过来,遮住了月亮。
“我记得是右边!”二娃肯定地说。
“我记错了?”黑娃低声嘟哝。带着二娃走上了右边那条道。“你姐是咋找回家的?这么远!这么多岔道!”黑娃跟二娃说,声音狠狠地。
第二天天擦黑的时候,黑娃拄着一根捡来的木棍,被二娃搀扶着,返回到了自己家。他的铁锨被人家当作凶器,没收了。二娃的武器,一把铁勺,也被当作凶器,没收了。他俩被爹好一顿臭骂。
一场气势汹汹的夜袭战斗,以黑娃和二娃的狼狈逃窜而告终。
那天晚上,黑娃和二娃摸进村庄,兜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一户门前蹲着一个石墩的人家。“好,就是他家了!”黑娃喊一声“打”,兄弟二人三两脚就踹开了人家的木门。
砰砰啪啪的打砸声惊动了熟睡的人。左邻右舍的男人们都赶过来了。吃亏的自然是黑娃和二娃兄弟俩。
幸亏是很快就天亮了。黑娃知道自己认错了家门,打错了人,赶紧求饶。这才少挨了多少的拳头和棍子。黑娃觍着脸问了问人家,这才知道,他们不但是认错了家门,而且连村庄也进错了。
气可鼓,不可泄。这场莫名其妙的败仗,使黑娃丢盔卸甲,浑身带伤。他彻底泄了气,也不再去找多妞的婆家算账了,兄弟俩饿着肚子,忍着身上的疼痛,灰溜溜往家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