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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哑铃不沉
我想,凡是监过考的老师,一定都深深地被那种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昏昏欲睡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精神抖擞模样的尴尬痛苦折磨过——愁人嫌夜长,监考员就总是在这样慢动作一般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时间里煎熬着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嗯,我就是一个经历了二十多年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监考折磨的中年老教师,性别,女。
不过,今天,我却遭受了二十多年来从未经历过的考验。我对学生的认识重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好了好了,读者朋友别着急,我也不再卖关子了。您听我慢慢说来。
今天下午九年级考试英语,时间是一百分钟。我按照要求分发了答题卡、条形码、试卷,便坐到了讲台上,并且按照校长对监考老师的要求,目视前方,不做任何和监考无关的事——包括扣扣索索的小动作。
五分钟之后,靠近讲台左边的一个男生趴在了桌子上。我赶紧起身,按照校长要求,轻轻地碰碰他的胳膊,提醒他抓紧时间答题。他抬起了头,看了我一眼,又趴下去了。我想,肯定是他没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再次碰碰他的胳膊,并且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赶紧答题呗!”
“我不会!”他生硬地回了一句,便又把脑袋埋在了臂弯里。
呀,这孩子,脾气还挺大!我看看他,又看看旁边大有深意地微笑着的学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回到讲台上坐下了。
无数次地偷瞄挂钟,分针终于走过了六格——已经三十分钟了,还剩下一个小时零十分钟。
考场上除了纸笔相互摩擦的刷刷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隐藏在体内的瞌睡虫开始蠢蠢欲动。我悄悄起身——校长说,监考老师不可以在考场上乱走动,不可以弄出很大声响——高抬脚,轻落步,我顺小道走向教室后边。
哎,不对劲啊!倒数第二排的那个女生在干吗?我以猫的不动声色快速而又敏捷地接近那个可疑的女生。我已站到了她的旁边,她竟然毫无察觉!她当我这监考老师是摆设吗?心中气恼,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出了握在她手心儿的小纸片。她惊得哆嗦了一下,抬头,脸上涨出羞惭无措的红晕。看着她可怜巴巴哀求的眼神,我欲言又止,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怜悯之情。如果我报告上去,她肯定是要受处分的,从此,她人生的历史上便会留下一个抹不去的污点。
那是哪一年了?对,我也是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英语。老师说要听写单词。
我头天晚上使劲背来着,而且确实已经背得很熟,觉得不会忘记了才睡去。可是课堂上听写的时候,偏偏在最后一个单词上记忆模糊了起来。我是下定了决心要听写全对的,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单词的确切拼法。
就这样交上去?我哪里甘心!我那么努力了,凭什么不能考个第一?看一眼,就看一眼!反正我真的是已经背会了,只是这会儿想不起来了,偷看一眼不算犯错的吧?我小心地翻开了书——很不幸,被发现了!
英语老师不肯罢休,不但报告了班主任,还让我当着全班同学宣读检查,然后把检查贴到了教室后墙上,要“示众”一个学期,而且还通知了我的父母,说我考试“总是”作弊——我敢对天发誓,这绝对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凭什么就说我“总是作弊”?
没有人相信我,大家把我的辩解当成了不肯悔改的明证,于是更加“苦口婆心”地教育我,批评我。我恨死了那个英语老师,从此便真的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坏学生——在她的课堂上说话,不完成她布置的作业,在同学中给她起难听的外号……总之,我在她眼中是一个软硬不吃、不服训教的坏学生,她在我眼中成了令人厌恶的妖魔鬼怪。
后来的很多年,我每次梦到考试的时候,总是要面对满纸曲里拐弯的英文字母竟然一个也不认识的愧悔和愤恨。那种无法面对的焦虑、羞愧和没有努力学习的悔恨,一直在梦里折磨了我很多年。
再看面前的女生,瘦瘦弱弱的,多像当年的我啊。也许,我想,她也只是一时没忍住,犯了错误——改了就好吧——给她个处分,不也是为了给个教训让她改好吗?她已经知道错了,何必非要弄得尽人皆知呢?我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已经有些湿润的眼睛,默默地走开了。
考场的安静使我心绪渐平。
窗外阳光正好,黄灿灿的银杏叶映着绿茵茵的足球场,煞是好看。有只小鸟从黄灿灿的树梢飞过。黑黄分明。我打开门,站到了门口。一股寒意扑面而来,我没有介意,只是兴趣盎然地目随小鸟儿轻盈的身影,一直到它渐飞渐小,消失不见。站得久了,有点冷,阳光也有些刺目。我回身,关门。却猛然发现刚才作弊的女生又一次在偷看小抄。
我愤怒了!我真的愤怒了!在我不依不饶的监督下,她磨磨蹭蹭、很不情愿地从棉衣的外边两个口袋、里边两个口袋、四个裤袋分别掏出了一小堆儿的纸片。那些纸片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英文字母。
我还能怎样呢?我又坐到了讲台前,目光灼灼,盯视着台下。我不相信那个女生已经把所有的小抄都交给了我,我也不相信其他学生没有作弊的企图。我怀疑着每一个学生。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每一个学生的脑袋上、脸上、手上扫来扫去,企图发现哪怕是一丁点可疑的迹象。
安静。在我搜走了那个女生一小堆儿的小抄之后,教室里更加的安静了。这样的安静,使我的神经在紧绷了几十分钟之后,再一次开始松弛下来。
还有三十分钟。我盯着挂钟的分针,看它蜗牛一般缓慢地移动。就要解脱的期待随着分针的移动而一点点饱满鼓胀。
突然,教室里出现了一种异响。我警觉地站起来,侧耳细听。很多学生也都抬起了头,左右搜寻。我见有几个学生齐齐看向靠墙的那一边,便立刻向那边走去。
“谁的手机在响?”我看着靠墙的几个学生问道。
“我的!”一个翘着二郎腿斜倚在墙上的男生说。
“掏出来!”我命令道。
“我又没看!”那个男生把手揣进外衣口袋,斜眼看着我说。
“我知道你没看。但是,手机是不能带进考场的!你把手机关了,放到讲台桌上。考试结束你再拿走……”我压住火继续说。看他面容不善,我不想和他起冲突。
“这不可能!”他蛮横地喊道,“手机是我的私有财产,谁也拿不走!”
我气得发抖。怎么办?其他学生都在看着,如果我不处理,别说是那个被没收了小抄的女生不服,就连其他学生也会不服的。可是,来硬的吗?我心中暗想,像我这样一个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的柔弱女子,还是一个上了些年纪的柔弱女子,怎能对抗眼前这个满脸横蛮、凶狠又高又壮的半大小子?
身形未动,我的脑子可是在飞快地运转。前几天的一个新闻重又出现在脑海。一个老师被愤怒的学生刺杀身亡,留下患病的妻子和正读高三的女儿承受丧夫、丧父之痛。被杀的老师是把那个凶手学生当作儿子一样疼爱、关心,并且严格要求的,那个学生居然就能狠得下心来,把尖刀刺向父亲一样的老师!而今,我又没有把眼前的这个男生当作儿子一样地关心过,他凭什么会心软不伤害我呢?
这样想着,再看向那个男生始终揣在衣兜儿里的手,它仿佛真的正握着一把已经打开的尖刀,并且随时准备掏出尖刀刺向我!我心中哆嗦了一下。他要是真的握刀刺向我怎么办?我脑子里快速模拟他起身来刺的景象,我要飞脚横踢吗?心里想着,便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心里已经把那一脚踢了出去。如果正好踢在他的手腕上,他手中的尖刀一定会脱落的,那我可得救了!想着想着,心中怯意消散,倒还生出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豪气来。可是慢着!若是他把我杀了,我自然一死百了,谁痛苦谁难过谁抱怨谁说是非论短长我也都不知道了。可是如果我把他踢得筋断骨折,或是尖刀从他手中脱落伤到了其他同学……
我心中立刻泄了气。
既不能不处理,也不能来硬的。那我可怎么办?
惶惑中我想到了领导。对呀,有难事找领导啊!我哆嗦着手从包中掏出手机,给教务处打电话,向领导求救。
不一会儿,来了个男老师。那个男生依然蛮横,不肯交出手机。那个男老师拿走了他的试卷,并且告诉我说,把他的名字记下来就行了。
考试结束,我站在讲台上边整理答题卡边用眼睛的余光密切注意那个男生的动向,唯恐他把试卷被收的怨气出在我身上。可是他却像没事人一样,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又掏出一副耳机,戴上,高高兴兴地和另一个男生说笑着离开了。
我心里的那根紧绷的弦这才算完全松弛下来,不禁暗笑自己的胡思乱想。学生嘛,有人脾气爆一些,有人性格古怪一些,哪里就都是恶棍了?再说了,我把那一张试卷看得很重,可在人家眼里,那张试卷算什么?屁也不是!——拿走就拿走了呗!零分就零分了呗!处分又怎样?算个屁啊!
好吧好吧,我也把自己当个屁放了吧!何苦那么纠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