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霏霏思故人(散文)
文/孟昭峰(山东)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又是一个让人泪目的清明,大舅哥携一众家人给双亲扫墓来了。雨,不停地下,淅淅沥沥,飘飘洒洒。雨中摆放的花篮、贡品、纸钱,与家人一同悲恸、景仰、思念。擦净浮尘的墓碑格外高洁,跟两旁的松柏相映耸立。渐渐,岳父那浓浓的剑眉、炯炯的眼神、伟岸的身影,还有那如烟岁月的初心、繁多经历的荣光,以及家里斑驳生活的琐事,点点滴滴,丝丝缕缕,不断地在我面前闪亮,像过电影一样清晰。
岳父是山东乳山人,出生在旧社会一个贫苦农民家里,小小年纪就出去给人扛活。1941年3月,他找上胶东军区的队伍,参加了八路军。部队东奔西跑,跟鬼子周旋,仗没少打,夜里几乎没睡过安稳觉,衣被时常带有虱子与跳蚤,遭老罪啦。但他心里踏实,也感受到"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乐呵。抗战胜利后,随大军从胶东渡海北上,开始了解放东北的征程。他所在的部队,开始属东北民主联军后编入38军,分別参加了秀水河子、四平、锦州等重大战役。接着,一路南下,攻天津,过长江,从松花江一路打到红河流域,转战多个省份。往后,又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加入到保和平、卫祖国的自愿军行列。入朝时,他是38军某团后勤处主任,多次不顾美军飞机的狂轰滥炸,机智灵活地组织运送各种作战物资,目睹身边的战友牺牲负伤,悲愤之下更为坚定,无论多么艰难困苦,总能圆满完成任务。那些激情燃烧的日子,十几年严酷的战争环境,使他得到了磨练与提高,曾多次立功受奖,压箱底的奖章有十枚之多。其中,获独立自由奖章、三级解放勋章各一枚,朝鲜国旗三级勋章一枚。直到1964年,岳父从部队转业来到济南,在省属一专业学校分别任校长、书记。
那年,有位在北京工作的乳山老乡前来看望岳母。她是岳母曾一块做工的姐妹,来寻补证人材料,说用于续工龄。办完事送走客人,岳母心里实在纠结,不由暗自落泪。
其实,建国前,岳母就在解放区一家蚕茧抽丝厂参加了工作,1946年11月加入党组织。与岳父成家后,随军去了东北,这工龄也就断了。从那时起,岳母就成了家庭妇女,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几次张口刚要提找工作的事,都让岳父给堵回去。和平时期,岳父在部队有了相当职务,要解决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却说"不",他有他的原则,不想给组织添丁点儿麻烦。回到地方后,岳母的工作仍然没有着落,只是在托儿所、饭店等干点零活。一年接一年,几十个年头过去,还是这样。
"我说老头,你看,当时和我一起做工的姐妹,都落得好嘞。我呢,为了支持你才没了工作。你就管管我的事,行吗?"
"你和人家不一样,人家没断溜,你中间断了呀。"
"断了咋地,重新整个工作也行。你老战友多是有头有脸的,找人家帮下忙呗。"
"快别说了,我张不开这口!"
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争来吵去,不欢而散。
还好,不久街道办事处传来消息,说岳母的情况符合招工条件,老人高高兴兴地在一街办厂子重新就了业,续工龄也就成了没影的事喽。
特殊的年代里,岳父的长子上山下乡表现突出,交了一份实打实的答卷,无论知青点还是公社、大队,都为他数起大拇哥。他风里来雨里去,甩着汗珠子,付出苦和累,也收获了信任与器重,不光当上民办教师,还兼着大队的一个差事。要回城了,乡亲们送出老远,总是那么不舍。
开启新的起点,考验却不请自到。招工的去处只有一家物探队,没有其他可供挑拣的。他听人说过,这行太苦,老在偏远野外作业,没个盼头。
看着长子心事重重,老人想,这个疙瘩可要化解化解。 "说说,到底啥情况?"老人问道。
"凭我插队的表现,不该这样呀。"长子觉得委曲,满腹的苦水一下子倾泄出来。自己插队时玩命地干,大家公认的好,按说招工上班应该像个样,说得过去才行。这倒好,还要去苦地方,凭什么呀。长年累月荒天野地跑,谁愿去?怪不得这单位招工难呢。
老人知道了原委,跟长子不紧不忙地交谈着,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挪窝。先说战争时期,苦都不算个事,脑袋打裤腰带别着,说不定啥时就"光荣"了。和平时期再艰苦也没法跟那时比,还有啥沟沟坎坎过不去的?再说插队,儿子表现好,老子脸上有光,可不能光看彩头,让人照顾哎。还有,上班,算个进城后的小赶考,考卷答得咋样,学问大着呢。怎么个出息法,琢磨琢磨,想透点。
长子很是懂事,老人的话他听得入耳、顺心。从此,还是像插队时那样,脚踏实地,在艰苦的岗位勇于摔打,没隔多久就有了出息,干上单位的中层头头。两年后,被选拔到某厅任团委书记。又过几年,成为一名出色的领导干部。这是后话。
岳父六十寿辰到了,说好全家人聚聚就行,没想告诉别人。不料,当天上午,老家来人了,是岳父村里没出五服的爷们,在镇建筑公司干经理,一来祝贺生日,二来想弄点优惠的建筑材料。来人早就打听好了,岳父有个表亲,负责当地的物质计划供应呢。岳父想,酌情扶持乡镇企业,合乎国家政策,允许照顾的。所以,他没推辞,答应找找看,也算给家乡出点力。
"爷爷,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爷们不愧干经理的,嘴巴真甜:"今天您生日,就让俺尽尽心意吧,咱们全家下馆子好吗?"
"你说什么,过生日哪能吃公家的?我说后生呐,百姓的血汗钱一分都不能花!"老爷子有些生气地说。
"那俺自己掏腰包。"爷们声音小多了。
"也不行!你来是客人,就在家里吃。你再拗,这忙我可不帮啦。"老爷子一锤定音,没人吱声了。
岳父的这个生日过得热热闹闹,大家满舒心的,对老人坦荡的秉性有了更深的理解。
时光总是匆匆掠过,不觉,我已到了不惑之年。有一次,组织找我谈话,要求下派乡镇挂职。我有些忐忑不安,一方面感谢组织的信任,赋予难得的下基层锻炼机会;另一方面,似乎有种说不出的苦衷。妻子不久前从省城调到另一城市的偏远单位,而且工作特殊,个把月都难回家一次。我下派将近两年,回家就会更少了。孩子正上小学,怎么照料啊,愁人。
过了几天,我去岳父家接孩子。刚进门,里屋传出老两口陆陆续续的声音:
"女婿下去锻炼,时间够长的。"岳母说。我想,妻子已把我下派农村的事电话告诉了老人,老人惦念着呢。
"他俩困难可不小。"岳父说。
"那咋办?"岳母又说。
"亲家在外地,远水解不了近渴。那,咱帮把手,别让他们作难,把外孙接过来住!"显然,岳父主意已定。
听到这些,我冲进里屋,感到很暖很暖,眼圈一下子红了。
''二老不算小岁数了,身体也常犯毛病,真不忍心拖累您们。我想给组织再说说,看缓缓行不,等下批再去。''我向老人道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干嘛?这点难处就打退堂鼓,还像个党员吗?谁家没点难事,想法子克服就是了。"岳父倒像开导我似的,又说:"组织看重哦,对你来讲,是好事、正事,就这么着吧。"
须臾,我难抑内心,情愫忽地而发:"谢谢爸妈……"
"看你说的,咋扭捏啦,拿爸妈当外人不是?行了,这事别管啦,你们安心工作吧!"岳父觉得妥妥的,开怀地笑起来。
打那,有老人的帮衬,我和妻子终于熬过一段漫长的困难的日子。
平常,岳父有两个爱好:买菜和钓鱼。而且,这两点都挺拿手的。
岳父买菜一般要逛两处菜市场。哪怕在一处,都要从南到北或从东到西地走上两趟,看看行情,比较比较,哪种合适、哪里便宜才出手去买。买肉,总是喜欢半肥半瘦的,肥的割下炼油,用来弥补当时食用油供应的缺口。他把节俭视为一种家风、一个乐趣,即使工资不低、手头并不那么紧巴,也不改变。
岳父青睐钓鱼,简直到了着迷的境地。周日,单位或钓友组织活动,为了安全,多是我陪着去。慢慢,我也学会并喜欢上垂钓。应该说,钓鱼可不是个简单的活,既有身子骨的劳作,又有技巧道道摆在那里,而且准备也不轻快,头绪多多,哪根弦都松不得。往往,准备下的功夫比钓要多得多、大得多。你看哈,配食不说,光拾掇线就够喝一壶的,尤其是乱成一团时,捋顺就更需要耐心烦了。这方面,够磨性子的,岳父则乐此不疲,一有空,就拿出鱼线跟钓具捣鼓捣鼓。钓鱼时,用餐倒成为便捷,常常随意填巴几口,再咕咕喝阵水了事。有一次,我的同学邀请钓鱼,中间在附近餐馆点了几道小莱,还备了瓶好酒。岳父一看急着说:"钓鱼要紧,这酒不喝了,快吃饭,甭耽误功夫。"尽管他酷爱喝酒,可跟钓鱼比,真的是小巫见大巫。同学随着岳父的实在劲,也赶忙招呼:"好,听老爷子的,麻利哈,动筷子!''那天,鱼获颇丰,岳父高兴得不得了。
也许,好多过往像浮云飘逸,慢慢变淡,变无,难以寻觅和记起。而岳父那忠诚、执着、淡泊、慈爱的品格,却历久弥坚,熠熠生辉,是家人时刻崇敬的、铭记的、珍贵的财富!
作者简介: 孟昭峰,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当代文学家》杂志副主编。其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当代文学家》《华中文学》《老朋友》《都市头条》《齐鲁壹点》《齐鲁文坛》等纸刊、平台,计300余篇。先后获得全国及省散文大赛一等奖、银奖、三等奖,被当代文学家杂志社评为最具影响力作家/诗人奖,为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出版散文、诗歌三卷。文学观:文学见证美、激励美、蕴含美。以文会友,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