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我家祖坟

金丽娟

    年年清明回家给祖先扫墓，每每祭日难免珠泪纵横。痛失亲人的悲伤无法用理性克制，无论是在爷爷奶奶坟前，还是大伯大妈坟前，总难免出现他们栩栩如生的身影。几十年过眼烟云，亲人的关爱和教诲历历在目，从来不敢忘怀。

     我的童年是非常幸福的，有众亲宠爱着，衣食无忧自不必说，且从未受过外人欺负。人生旅途顺风顺水，陪伴我最多，对我此生影响最大的当然是我的爷爷。

      爷爷恩重如山，应该说今天的我，能活成许多人羡慕的样子，和我爷爷的言传身教是分不开的。许多的道理，诸多的民风民俗故事，包括为人处世的格局，多半都是从爷爷那里获得，爷爷留给我的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

     爷爷并没有读多少书，两年私塾而已。他所经历的生活磨难罄竹难书。我的曾祖父死于非命，小时候每次爷爷带我上坟都会含着泪水痛说从前。每说一次就在我的脑海里打上一个深深的烙印，以致屈辱愤慨油然而生。

     虽然曾祖父英年遭凶，时空离我遥远，我家连一张照片都不曾有过，但从小就经常听老人们讲我家曾祖父的神勇故事，所以曾祖父在我心中的形象似乎非常清晰。仿佛和他生活在同一空间，梦中还不止一次见到过他，因此，每次给曾祖父上坟更多出几分敬畏。总把李清照诗句里：“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和我曾祖父联系在一起，觉得我曾祖父就是人杰鬼雄。

     连续三年疫情，清明给祖先上坟的人明显少了很多，金氏深山坟地，自然没有以往清明那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陌野荒丘杂草丛生，坟山更增加了几分凄凉。

     今年村里引进了项目，深山坟地大面积开发，政府部门规范了文明环保殡葬，垂花岩下筑建了公墓。我家祖坟地，就在公墓附近，路也比从前好走多了。这次我和弟弟，堂弟四人一行向深山进发，给祖先上坟，走到曾祖父坟前让我们惊诧莫名，曾祖父的坟墓居然被重塑得焕然一新，气派非常，坟头的一对麒麟换成了一对威风凛凛的狮子。

    我们面面相觑，以为走错了地方，确定方位没错又怀疑是有人修错了祖坟，可墓碑上大红色的字体清清楚楚刻着我曾祖父的大名：金清吉。连子孙后代的名字都无一遗漏。曾祖父就我爷爷一个儿子，爷爷只有我伯父和我父亲两个儿子，我辈三个弟弟稳稳当当站在面前，几年前修过了祖坟，至今一直不曾动土，不知此事作何解释？85岁的父亲知道后也是一脸懵逼，问及沾亲带故的都矢口否认。那不是奇事遇上怪事了吗？竟然还有人劳民伤财替别人家筑祖坟的？

     分析来分析去，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仇家后人赎罪？时过百年，仇家早已绝后。

    由此，便又在我心中勾起了那段曾今听到过的，血淋淋的屈辱往事。

     曾祖父本不姓金，是河对面陈家人，他父亲在金家习武，和师兄情同手足，只因师兄无后，便将次子过继给师兄，师兄对养子视如己出，从小教他读书，习武，把他培养得出类拔萃。曾祖父为人正直，品行自然端正，说话做事一言九鼎。聪敏睿智，又文武双全，还取得过武功师功名。至今还记得我家祖屋上厅挂着的那块，文革时被红卫兵摘下来的，刻着烫金大字的牌匾。在金家曾祖父算得是屈指可数的青年才俊。然能可贵的是他敢于和坏人坏事抗衡，曾听祖辈们夸他，一跺脚地都矮三分。这当然太夸张，但足矣说明他在当地的威望。

     有人喜欢有人愁。神勇的曾祖父当然也就成了那些黑恶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让某些称霸一方的歹人权杖闻风丧胆。

      在36岁那年，因为一桩邻里纠纷，族亲中有侄辈和权杖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中权杖扬言要杀了他侄子。曾祖父闻言一句：“有我在谁敢？那还了得！”因此得罪了权杖。一场杀身之祸悄然而至，让曾祖父陷入其中，他却蒙在鼓里不幸遭人暗算。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他经商回家途中，被埋伏在狭路边的歹人泼石灰，朦住了双眼落马被擒，然后以莫须有的罪名斩立决。

      那时我爷爷才11岁，曾祖父被害以后金家同宗虽愤愤不平，但处于仇家淫威下都无可奈何自身难保，眼铮铮看着我曾祖父尸首异处而不敢收尸。后来还是曾祖父陈家兄弟出生入死，在杀场抢回了尸体。据目击者种吉爷爷说，当时整个场面凄惨得瘆人。陈家兄弟用红绢捆脑，白绢捆身将曾祖父收尸入殓，兄弟几人悲痛欲绝，在运回尸体经过金家时跪地嚎啕，喊声震天，要曾祖父九泉有知为民除害，为地方除恶。

    事有凑巧地是，仇家耀武扬威了没有几年光景，还真就断子绝孙了。此事当时被传得神乎其神，以致其他参与过陷害，以及仇家沾亲带故的人，都谈虎色变。

     再说当年的爷爷，在父亲被害以后，家财被洗劫一空，母亲被逼改嫁，剩下哭瞎了双眼的祖母和7岁的妹妹，家道中落几近乞讨。

     庆幸的是成年后的爷爷，秉承了曾祖父的聪明睿智很是能干，从小励志图强，凭他的一己之力重振旗鼓，终于还是在金家立稳了脚跟，让这个破败不堪的家庭重新有了生机。

    让我佩服人不是很多，但我佩服爷爷。无论是为人处事的能力、德行，还是涵养都有超人的魅力，绝对能照耀后人，绝对的可歌可泣。

    爷爷轻易不对外人痛说家史。记得文革初期，我爷爷因为曾祖父被害问题没有结论，被住队工作组将他关押在大队部，每天日夜审问，逼迫他承认三个问题。一，要我爷爷承认当年曾祖父是因为参加了AB团被杀，二，要我爷爷承认自己参加过青帮，三，怀疑我爷爷奶奶曾经为帮助乡邻乡亲成立的观音会，是国民党的地下组织。

    当时关押的还有同村几个人，其他几个人因为事实如此不得不承认，而要我爷爷承认的是欲加之罪，爷爷是条硬汉，始终意志坚定金口未开，所以关的时间最长。八岁的我天天给爷爷送饭，当年的情景记忆犹新。到最后爷爷全身浮肿，神情沮丧，送去的饭尽管我妈把家里的好菜尽量炒给爷爷吃，爷爷一口都吃不下，摇头摆手吩咐我赶紧带回去给弟妹们吃。最后三大罪行最终查无实据，半个月后才把我爷爷放出来。

     正因如此，正血气方刚的父亲，义无反顾地参加了造反派，还当上了革委会大联筹宣传部部长。那时有知情人见父亲得势，偷偷告诉我父亲一些曾祖父被害的真相，要父亲给曾祖父申诉平反。

    想起来真荒唐，当年那些干部怎么就无知到，把AB团的帽子扣到我曾祖父头上，那时有AB团吗？为了子孙后代不能总背着一个祖上被害，还背负罪名的问题，父亲几度非要拼尽全力搞清楚事实真相。爷爷知道后却坚决反对，语重心长地劝阻父亲放弃仇恨，爷爷说：“良心天地可鉴，对得起天地就行，过去了的事不要再追究，冤冤相报何时了。”当时父亲虽有不服，最后还是放弃了他的复仇心，遵从了爷爷的意愿，本本分分地回到了他的教育岗位，几十年如一日做了一个忠实的教书匠。

    今天祖坟奇遇，我本也想搞个水落石出，却轮到父母教育开导我了，父母说：“或许是人家无意撞坏了，觉得对先人不敬，所以重新修复了，以示诚意，追究毫无意义，不要去纠结了。”既然父母都能理解，想想也对。苍天在上，良知在心。因此，也就更理解当年爷爷的明智之举。

    今天有感而发，撰写此文不为别的，只为记录自己记忆中的一些林林总总，合盘托出我家曾经鲜为人知的血泪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