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殷殷话汉中
作者/ 赵万宏
我是洋县人,早年在北方求学和工作,后来回汉中(当时的县级汉中市,现在的汉台区)工作后,对汉中和汉中人的第一印象,竟是那在我听来满街的四川话和自称“老子”的口头禅。
后来因准备相关讲座而精研陆游《老学庵笔记》时,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这汉中人动辄称“老子”的习俗竟可以至少上溯至公元十二世纪的宋代。《老学庵笔记》是南宋著名爱国主义诗人陆游,记载其亲历、亲闻、亲见之事和其读书考察心得的极有史料和文学价值的笔记。《老学庵笔记·卷一》记载:“予在南郑,见西陲俚俗,谓父曰老子,虽年十八岁,有子,亦称老子。”诗人说他当年在南郑边陲的时候,看到当地有一个风俗,就是称父亲为“老子”,十七八岁的成年孩子不称父亲“爸”或“爹”,而是人前人后唤“老子”。南宋时,南郑是国家的北部边防,抗金前线,地理范围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汉中市汉台区以及与汉台区相邻的南郑、勉县的一部分。
陆游,浙江绍兴人,自幼生长在烟柳画桥、吴侬软语的锦绣江南。陆游所讲的吴方言本与“老子”的自称无缘。然而陆游于1172年3月起,在当时归四川制置使王炎节制的汉中军旅中生活战斗了八个月时光,这之后诗人入乡随俗,后来竟在其诗歌吟唱中也“老子”了起来:“老子馋堪笑,珍馐忆少城。流匙抄薏饭,加糁啜巢羹。”(《思蜀》)“老子今年懒赋诗,风光料理鬓成丝。青羊宫里春来早,初见梅花第一枝。”(《城南寻梅诗得》)
自从了解了汉中人称“老子”的历史,从此也就心平气和多了。
汉中人称“老子”,口口声声,张口便来,面不改色,稀松平常。不论男女老少、不分长幼尊卑,彼此之间“老子”来,“老子”去,反倒使人与人之间增加了许多随和与亲近的感觉。在汉中,除非话不投机,存心吵架,否则,很少有人为称“老子”而动怒较真,似乎“老子”跟“我”字一样,成了汉中人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第一人称代词。笔者曾亲眼所见汉中美女当街掐架,双方言语中句句不离“老子”,你来我往,声声入耳。还常见中学生模样的少年,背着书包,骑着单车,单脚往地上一撑,三三两两在一起神侃海吹,你一个“老子”,我一个“老子”,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在汉中还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想起来常常令人忍俊不禁。说是一对父子因家庭琐事需要商量沟通,无奈老父亲上了年纪,观念守旧,思想落伍,加之总摆出个长辈的架子,倚老卖老,生冷硬倔,不讲道理,不给儿子好脸子。就这样几个回合的沟通下来,做儿子的终于失去了原先的耐心,不禁恼火地冲着父亲直嚷嚷:“天哪,老子真倒血霉了啊!老子要不是看你是老子的老子,老子这辈子都不想跟你打私交(交道)!”
瞧瞧,故事中的儿子竟把“老子”一词重叠复沓成了绕口令,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境界了吧!
接下来说说舌尖上的汉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知从何时起,热面皮加菜豆腐悄然以标配的形式成为汉中百姓老少咸宜的“汉中料理”。汉中的大街小巷,面皮店招牌林立,家家店铺生意红火。尤其是早晨的面皮店,上班的、上学的、打工揽活的、甚至懒得在家里做早点的,一碗香辣爽滑的热面皮配以菜豆腐便成了他们美味早餐的不二选择。于是热闹火爆的面皮经营早高峰出现了,一时间食客云集,一座难求,吃的吃,等的等,出出进进,熙熙攘攘,老板伙计忙得不亦乐乎,恨不能立马生出四只手来。
祖祖辈辈吃面皮长大的汉中人,面皮风味的因子已然流淌在血液里,根植于细胞中,天南海北求学谋生的汉中人,魂牵梦萦的家乡美食总是汉中面皮。遥想当年,年轻时候的我,每次从千里之外的东北探亲回乡,迎接我的总是母亲亲手蒸制的热气腾腾的面皮。如今我儿,无论是在武汉求学还是在外地工作,每次回汉中,下火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前进路的夜市拎一份“张明富热面皮”回家。
对面皮菜豆腐的悦纳不唯汉中土著。笔者所在的陕理工拥有二万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莘莘学子,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有着不同的饮食文化背景,年青人对美食还有着更强的生理需求和更挑剔的口味标准,然而这都不是事儿。大学周围几条“堕落街”上林林总总的面皮铺子从早到晚,门庭若市,庞大而稳定的大学生消费群,使小关子和朝阳路一带的大学商圈成为汉中面皮经营者的风水宝地。很多毕业多年的理工学子,对母校和汉中的感情和记忆总是以一碗酸辣鲜香的面皮为载体,面皮情结在他们的心里难以释怀。
“外国人高鼻子,爱吃汉中的面皮子。”这是我孩提时代偏远乡村生活里依稀记得的汉中童谣。那时候别说农村,即便是汉中城里也难以见到一个外国人。而今在陕理工周围的面皮店,总能看见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食客,他们是理工大的外籍教师和留学生,他们一样把汉中的面皮菜豆腐吃得“Very good!”。
面皮菜豆腐之于汉中人就象牛肉面之于兰州人,热干面之于武汉人。前几年媒体上报道,因牛肉面涨价,兰州市民怨声四起,兰州市政府为顺应民意,维护市场环境,施之以有形之手,出台了兰州牛肉拉面的限价方案。尽管兰州之举当时在国内引发了很大争议,然而消息一出,汉中市民点赞声一片,街头巷尾,热议纷纷,意在敦促汉中市政府能够效法兰州当局,也为汉中面皮菜豆腐实行政府限价。结果可想而知,汉中政府没有犯傻,没有把自己推上舆论的风口。其实现在回头想想,市场就是市场,市场的事最终还得由市场说了算。只要面皮好,有的是人吃。
不过虽说是市场经济,政府也绝非无所作为。如今,面皮菜豆腐早已成为汉中独特的文化符号,政府相关部门亟待为汉中这份有着深厚群众基础和广泛民心认同的饮食产品,进行一些法律法规层面的品牌保护与推广,比如对汉中面皮的加工工艺和风味配料应该开展专利注册工作,对汉中面皮菜豆腐应该申请绿色地理产品认证等等。这些工作无疑是政府应该做而且能够认真做好的事情。
如今流行互联网+,电商革命风起云涌。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居然发现了专营汉中面皮的淘宝网店。互联网终于+上了面皮,我不禁为之欣喜。让我们祝愿网上开店的汉中亲财源广进,愿我们汉中人的面皮走得越来越远。
汉中是中国版图上一个独特的地理单元。清初顾祖禹在其历史地理和兵要地志学专著《读史方舆纪要》中说:“汉中府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秦陇,形势最重。”汉中南北各有巴山秦岭的重峦叠蟑之险,又当成都平原与关中平原的咽喉要冲,境域内外名关险隘众多,从大散关、阳平关到棋盘关、剑门关、葭萌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古便是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然而事物的本身总存在两面性,汉中的山川形胜在历史上战争风云骤起之际,可资交战双方凭险据守,但是当战争的烟云散尽,秦巴山地险要的地理形势却反倒成了汉中人民物质和精神文化交流的巨大障碍。于是我们看到今天的汉中市各大区县之间,从饮食习惯到语言风俗的䢛然差异,展现出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的民俗文化奇观。汉中最西部的宁强略阳地区,先秦时期便是羌氐两个北方游牧民族的聚居地,如今的宁强人仍然保持了古老而神秘的羌族文化传统,精湛的傩戏技艺令人叹为观止,年迈的羌族端公在羌族图腾前焚香祭拜过后,口念羌语,在刀刃上舞蹈,上刀山,下油锅,令人胆战心惊。宁强县以北的略阳人,跳羊皮鼓舞,吃菜豆腐节节,喝罐罐茶,语言间杂秦、陇、蜀,呈现出明显的氐羌民族文化色彩和地处陕甘川交界的地域文化特色。汉台、南郑、勉县,位居汉中盆地的核心区,西南部紧邻成都平原东北缘,地理物候、建筑民居与川中无异,语言风俗、饮食偏好深受四川文化的辐射和影响,这些地方的大街小巷,市井阡陌,到处飘荡着川音川调,星罗棋布着川菜火锅,一派浓郁的巴蜀文化风情。而位于汉中盆地东缘的洋县城固二县,与汉中其他各县则有着迥然不同的民俗风貌。他们是汉中县区里唯一的关中方言片区,他们的方言里没有自称“老子”的习惯,日常吐字发音与关中口音十分接近,这一点又以洋县为最。洋县人唱秦腔,演皮影戏,看桄桄剧,从十多岁的娃娃到古稀的老人谁都能给你随口甩上几句秦腔乱弹。洋县人爱吃馍馍,擅做面食,洋县的枣糕馍和手工挂面如今已是驰名陕西的地方名牌特产。洋县人也离不开面皮菜豆腐,但洋县的菜豆腐与洋县之外的其他县区大相径庭,甚至完全不是一码事儿。洋县菜豆腐不仅有菜有豆腐,而且有软糯香粘的大米,它呈现出晶莹剔透、软烂嫩滑的粘稠固态,而不象汉中其他地方的菜豆腐实际上就是一碗漂着几团嫩豆腐块块的口味略酸的清汤。在洋县,这种有米有菜有豆腐的菜豆腐,因其优质植物蛋白与碳水化合物、植物纤维以及糖分和淀粉的绝妙组合,营养全面丰富,口味细腻回甘,深受当地人喜爱和欢迎。寻常人家婚丧嫁娶,过事待客,正餐的酒肉宴席前后,一锅清香暖胃的菜豆腐,往往饱含着主人殷切的感激和浓浓的盛情。
城洋二县作为汉中经济和人口大县,这种特立独行的远蜀近秦的文化品格,早已为汉中当地地域历史文化学界所关注。有学者推测,城固洋县的民俗文化现象,其实源自于关中人口向陕南的大规模迁移。具体来说就是指有唐一代安史之乱和黄巢起义过程中,大批关中难民为躲避战乱而沿着途经洋县的两条蜀道傥骆道和子午道南来汉中,并定居于洋县城固。当然,推测归推测,毕竟欠缺史料的佐证。我想,如果今后有兴趣也有机会,如果能仔细翻检一下城洋二县的县志资料的话,也许可以从中觅得别样的答案。这当然是后话。
(此文写于2016年10月)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赵万宏,高校学者,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汉中市作协会员。现居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