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文元
爹回去,闷头抽了几烟锅烟,才和惴惴不安的娘说了开会的结果,强调,这是大哥做出的决定。娘就叹了口气,打算亲自去把奶奶接回来,这是娘一辈子在奶奶面前总觉得自己错了的惯性思维做出的决定。但娘又一想,这不证明自己错了?就改变了主意。
奶奶是跟着大哥蹒跚进娘的门的。她把头深深地低下,没说一句话,车轮一样的身子从娘身边一骨碌一骨碌地滚过去了,滚到了炕前,靠住炕站着,还是不抬头。娘也什么话没说,接过大哥递来的奶奶的铺盖卷儿,上了炕,还是摆在了前炕:靠着窗户、挨着炉灶,冬天暖和、夏天凉快。这是炕上最好的位置。饭好了,母亲还是把第一婉饭端给奶奶。
奶奶不出去串门了。天暖和,就搬个小凳子,靠窗台坐在院子里,闭着眼迷迷糊糊的;天冷,就上炕盘腿低头坐在锅头前,一言不发。
第二天,娘就找话和奶奶聊天。奶奶头也不抬,嗯嗯啊啊的,不巴不得娘赶紧走开。娘偶尔会碰上奶奶偷窥的一瞥,就起一身鸡皮疙瘩——多深的怨恨呀!娘就发呆,觉察出自己流泪了,赶紧抹去。
一个月后的一天,奶奶奇迹般地出去了,晌午也没回来。
李银花和娘说,奶奶总是去二叔家了,娘,你去找大哥,要他说说奶奶。娘一脸哀戚,平静地说,随她吧,老翻了。咱现在不能把她看成和咱一样的人了,就当她是个不省事的娃娃吧。
老翻是河套形容人老糊涂而颟顸的一个词。
半后晌,奶奶车轮一样的身子一骨碌一骨碌地进了院子,显得灰头土脸的。娘迎出去笑着说,这样好,常出去转转,对身体好。奶奶抬头瞥了一眼娘,娘脸上的假笑差点儿掉下来。
以后奶奶隔个三五天,就去二叔家一次,不是晌午刚过回来,就是半后晌回来。
一天,娘听见房后柴禾垛被抽的响,纳闷地转到房后,见奶奶吃力地从柴禾垛上往下撕扯柴禾。娘呆了呆,悄悄地折到院子里彷徨了一阵,回家搬出小板凳来靠窗台坐了,纳鞋底。好一会儿,柴禾拖地的刺啦声从房后传过来。奶奶拖着几根葵花杆儿从房拐角转出来了,头也不抬,径直一骨碌一骨碌地出了院门。
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奶奶没影儿了,娘还是呆呆地望着院门,不知不觉的,眼泪又流下来。
以后娘由着奶奶拖柴禾。李银花要去说说奶奶:这不是明欺负人了?
李银花越来越频繁地想起自己五岁时,姐姐带她去奶奶那厢缠脚时,奶奶那傲慢的态度。李银花这才相信,人五岁就能记事了。
娘哀戚又平静地说,由她去吧,她能拖多少柴禾?还能拖几天柴禾?唉,不知道娘老了是不是她这样的。李银花说,谁老了会像她这样!娘苦笑一笑,没接话。李银花也就岔开了话题,问,娘,你说奶奶为什么要这样?你和我爹到底怎么她了,这么恨你俩?娘纾一口气,说,二妞,我和你爹上辈子对不住你奶奶,这辈子她来讨要了。这也好,还给她,下辈子就轻松了。李银花说,迷信!娘看着李银花说,你到我这么大,就信了。李银花一时没话,望着娘纳鞋底,忽地问,娘,你说,二婶会要奶奶抱去的这两根柴禾吗?娘半天才说,摊上这样的婆婆,你二婶也难。
一天,大哥背着一背柴禾进了院。娘隔着窗玻璃看见了,怔了怔,丢下正在缝补的爹的褂子,开门迎出去说,大柱,你咋来了?这柴禾是?大哥闷声闷气地说,我奶奶倒腾到二叔家的。大哥径直往房后背,好像他天天这么做了似的。娘乍着手在后面跟着。
奶奶一骨碌一骨碌地一进二叔的院门,二婶就从家里出来了,慌慌张张地就嚷就走过来,快回去,这是说好了的,我们去接你才能来的,要不,又惹出事故来。那嚷声全村子都能听见。奶奶努力抬起头来,哀求地看着二婶,二婶狠着心不让步,说,等我们接你你再来,赶紧回去吧。奶奶只得低头,车转身子,一骨碌一骨碌地走了。当奶奶把柴禾刺啦刺啦地拖进二叔的院门时,二婶气得跳起来,嗓门高了十倍,要奶奶赶紧拖走,别把贼皮再披在她身上!奶奶迟疑半天,放下柴禾就走。二婶赶紧抱起柴禾,要塞给奶奶。奶奶背抄着手,笨呆呆地转着身子躲二婶。
院门口聚了几个人。二婶越发表演了似的一边说原委,顺便再次声明自己以前的贼名就是这么来的,一边要奶奶抱住柴禾。两人正拉扯着,大哥回来了,就说,这柴禾我要。奶奶和二婶都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哥。大哥从二婶怀里卡住柴禾,撂到自家家门口了。二婶这才明白过来,高声说,大柱,你也看见了,这不能怪二婶。大哥说,我知道,以后奶奶抱来柴禾,都给我拿过来。
娘说,你烧就是了,还背来。大哥说,我不背来,二婶心不安。娘看了看大哥,叹口气说,也是。说句公道话,你二婶也难。唉,咱不说这些了,这样也好,你就能经常来看看娘了。跟娘说说红军吧,还那样害人(河套方言,捣蛋的意思)?记得下回来,把红军带上。说话的时候,娘转到蹴在地上,给烟锅里装烟叶的大哥背后,掸着大哥背上的土。与其说娘是在给大哥掸土,不如说是在抚摸大哥。从大哥十三岁上离开山东,母子俩还没单独呆过呢!大哥边抽烟边和娘聊开了自己的儿子,娘时不时插一两句。娘俩絮絮叨叨的,越聊越亲密。娘不知什么时候,搬着那个小板凳,坐在了大哥对面。
这是大哥和娘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掏心掏肺的叙谈。大哥离开山东时还是个孩子,不醒得和娘这么谈。来了河套后,像说不清怎么就恨着爹一样,也说不清怎么就恨了娘。现在,那恨早没影儿了。这让大哥很纳闷,才知道爹和娘就是不同。爹和他两个人住了一年多也没话!
门吱呀一声开了,跌进一方阳光来,阳光中间镶嵌着一个人影儿。门又咕咚响了一声,不动了。
进来的是李银花。见是大哥和娘头对头地蹴着,怔住了。母亲的脸像太阳,放射着她好久没见的幸福慈祥的光芒,瞬间照得她心里满是融融的亲情。转头看着自己的大哥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温柔,这温柔瞬间让她和大哥骨头贴着了骨头。她微笑着走过去要蹴下来,母亲忙说,你坐在炕沿上,小心窝着肚里的娃娃。她就屁股靠着炕沿站了,加入了亲人间私密的絮叨。这种絮叨是那样的深入,能进入你内心最深的孔穴中,又是那样的细致入微,把你心里最微小的结都能摸到,无声地解开来,又是那样的慰藉,仿佛浑身的鳞痂瞬间脱落了!
李银花第一次尝到了兄妹间的亲情。大哥大她八岁,在她眼里就是个小大人,她只有听从的份儿,在山东时两人几乎没交往,她五岁那年就和大哥分开了,十八岁才又见到大哥,完全是个陌生人了,从现在开始,两人才有了兄妹情。
在大哥背来第五背柴禾后的第三天,奶奶被人搀扶回来了。她闪裂了腿。
移民桥上的木板确实有个洞,是被一只牛踩破的。本来是楔进一个木头补住了的,人、牲畜踩来踩去的,木头也踩掉了。好在那窟窿两寸见方,十来岁孩子的脚也比它大,人脚踩不进去,但那次奶奶的脚偏偏就踩空了——木板又被她踩断了一寸多长。
奶奶的身子向右歪倒。她斜插在窟窿里的右腿撬住她的身子没着地。她右手抓着桥面,想把右腿拖出来,没成功,只得右手撑住桥面呆着,难受极了。不多一会儿,右腿的小腿骨轻微地疼起来,一点点加重,一点点向外蔓延开来,虽然缓慢,但犹如山的隆起,势不可挡。呻吟中的奶奶疼得哭起来,艰难地抬头四下张望。
奶奶前面的地势低下去了。不远处就是红柳疙瘩村,二十来个房顶像平展展的庄稼上肮脏的黄色补丁,几棵稀稀拉拉的柳树点缀其间。奶奶想,房顶还没冒烟,人收工还早着呢!越发地恓惶起来,哭着嘟囔:就是来一条狗也行,咋不见一个活物!是的,不见一个活物!远远近近的虫子躲在草林里、庄稼林里自顾自地嘶鸣着;喜鹊躲在桥两边的柳树里旁若无人地叫着。奶奶觉得太阳底下就她一个人了,山一样的恐惧压下来,她不敢哭了。
奶奶的胳膊撑不住了,脑袋歪斜着垂了下去,凄凄惨惨地呻吟着,一边幻想着那二十来个房顶上,一个接一个升起了袅袅炊烟。
奶奶眼前一阵明亮,一个人影儿从模糊中渐渐清晰起来。是红柳疙蛋村的一个男人蹴在她眼前,哎呀一声说,总算睁开眼了,大婶,你站一站。就往起扶她。她才发现自己躺在桥上。她右脚一着地,疼得呻唤起来。那男人赶紧要她再坐下,回村叫来个小媳妇。两人架起她的胳膊,让她双脚离地,往村里走。她赶紧说,把我送回银宝家。两个人怔住了。那男人说,元宝也是你儿子嘛,又离的近。奶奶直摇头。那小媳妇为难地说,我还烧水的了。那男人说,这没办法,满村子就你一个人,还就得你和我把她架到银宝家了。炉口没柴禾吧?那小媳妇说,我走的时候顺手拨拉远了。
二叔、二婶和大哥晌午赶来了。奶奶哇地哭起来,仿佛她受了天大的委屈,终于见到了能给她出头的人。娘和李银花很不高兴。二叔冷下脸来高声说,哭甚了哭!要你不要乱跑,我们接你你再去,你不听,这下好了,腿断了吧!再跑!李银花吃惊地看着爬上炕,伸手在奶奶的右小腿上摸了摸的二叔,不知道这话是安慰自己一家不要计较奶奶呢,还是责备自己一家没看顾好奶奶了。
二叔爬下炕来,问爹该怎么办?爹说,咱没法把她翻弄到县里,只得去县里请医生来接骨。我和范五他们借了些钱,加上我的钱,估计看病的钱够了。不过你也准备些钱,预防钱不够的。咱这就去县城吧,越早越好。二叔说,家里的钱我装上了;医生来不来?这么远?爹说,范五从大队开了证明,让大队出面请,估计会来的。二婶说,白眉毛村的白发小就会接骨嘛,叫来接就行了,最多给他二斤米就行了。爹说,他那手法不行,接十个八个有后遗症。二婶说,娘这么大岁数了,还怕后遗症了?爹、娘、李银花都吃惊地望着二婶,二婶寸步不让地迎住他们的目光。爹问二叔,你是甚意思了。二叔低头思谋起来。炕上的奶奶也不哼哼了,看着二叔。二叔忽然抬头看着房顶垂下来的一根屋梁尘说,去县里叫医生。奶奶又哼哼起来。
奶奶只能靠着铺盖卷儿仰面躺着。怕她打石膏的腿动弹了,娘要爹用绳子两头拴了土坯,压住奶奶的两条腿,屙屎送尿时,才拿开。奶奶就咒骂娘要整死她,不时伸手去够土坯,娘就拦住她的手,她就狠狠地掐娘的手。还没躺一天,奶奶就嚷嚷她背上这里痒那里痒,龇牙咧嘴地要娘赶紧给她挠痒。她先还骂娘手慢,很快就央求娘快点儿,哼哼着,像哭也像笑。娘几乎整天跪在她身边,手伸进她身下挠个不停,脊背上的褂子湿漉漉的。李银花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自己挺着个大肚子也没法帮娘,就怪怨二叔家,只是每天二叔晚上来伺候伺候,二婶连个面都不露。娘就说,你二叔家孩子多,你二婶忙不过来,只能是你二叔晚上来伺候伺候了。李银花说,二叔晚上来伺候也行,可奶奶偏偏就要他歇着,这不是活活要累死你吗?尤其是奶奶屙屎送尿时,没有一个人帮娘,真是搬腾不动奶奶呀!娘说,你少说两句吧,你奶奶虽然耳声哭起来。二婶手足无措地站了站,没说一句话,走了。娘甩着手上的脏水站起来,对奶奶说,娘,你是不是到死也不把我当人看?就认为我给你做牛做马是理所当然的?而你这么巴结你二媳妇,人家把你这个来投奔她的婆婆当人看吗?一样的媳妇,一样的儿子,你为什么就两样看待呢?好了,我也受够了,谁伺候你伺候去吧!就出了门,见隔着院墙站着的二婶一低头,走了。娘不由得后怕:二婶要是折回来和她吵,两家就没有了宁日。妯娌、兄弟吵架、打架,是每个人必须学会的事。娘很怕吵架,更不要说打架了。娘望着二婶消失的方向发慌,预感到和二婶迟早要开战的,自己该怎么应付呢?这么想着想着,一股对二婶的怨气升腾起来:你就是说一声大嫂,辛苦你了,我实在是走不开,也行嘛,咋扭头就走了呢?太小瞧人了!
夕阳西下时,收工的爹刚回村子,就有人对他说,元宝,你媳妇坐在院子里哭呢。
爹进了院子,果然,娘坐在当院垂泪,身边站着李银花。
爹慢慢地走过去,问,这是怎么了?奶奶的哭叫声传出来:银宝,你媳妇不伺候我了!呜!呜!
李银花回头瞥一眼屋子,愤愤地对爹说了下午的事。
爹双手搭在锹把子顶端,抵在胸口,低下头,说,你这一辈子她的什么气没受过?这点气算甚?咋就忍不住了?娘平静多了,说,她给我什么气都好受,这一样的人两看待的气真难受!在山东时,她就我一个媳妇,我不知道我在她心里的地位。来了河套,和他二婶一比较,我才知道我在她心里什么都不是!这样也罢了,她装在心里,瞒一瞒我,让我这糊涂一直装下去也行,今天,她连我这点面子也不给了!你说,我伺候她还有什么用?
呜!呜!奶奶拼命地哭,是要爹赶紧回屋的意思。
爹蹴下来,把锹放在身边,慢慢地掏出烟袋来抽烟。呜!呜!奶奶在哭。李银花不时回头狠狠地瞅一眼屋子。院门口不时有人看着他们慢慢地走过去。不时传来鸡鸣狗叫声。
爹忽然对娘说,咱把她弄到元宝家吧。娘看看爹,低下头,半天才说,那样,咱孝敬了她一辈子的名声就没有了,元宝和咱也就彻底闹翻了:弟兄之间还能顾个面子,在世人面前也好看嘛。唉,还债吧,这是咱上辈子欠下她的。就看元宝两口子有没有良心了。爹说,这不就对了嘛,她也活不了几天了。
在山东时,家庭事娘是没有发言权的。来了河套后,爹逢人三辈小,不由得在娘面前也硬气不起来。加上河套人尊重女人,爹入乡随俗,也不再喝喊娘。再说,来了河套,爹强烈地感到了娘和自己才是互相的依靠,对娘敬重起来。
娘以后像机器一样伺候着奶奶。二叔还是晚上来伺候,奶奶照样让二叔坐着。二婶再没来过,倒是闲话蹬了娘的门,说是娘整天闲在家的一个人,连奶奶也看不住,要不然,奶奶不去红柳疙旦村,能摔裂了腿?这病人就得她伺候,这看病的钱就得她出!还说娘不给奶奶好头脸,整天咒骂奶奶早死呢!娘联想到奶奶偷鸡蛋被抓住后对自己的风言风语忽然明白,这就是二婶和自己打仗的方式!这种当面不说背后乱嚼的做法真阴狠!娘对二婶鄙视起来。从这些风言风语里娘知道,给奶奶看病的钱二婶是不会出了。就怪怨爹,当时付钱时就该一家一半,不该咱先垫出去的。爹说,别听人们煽风点火,元宝会还给咱的。娘说,他要是给你,两个月过去了,咋屁也不放一个?再说,就是他要给,能过了他老婆这一关?人心真是看不透呀,不知道她二婶咋是这样的人!这是欺负咱在这里没根基嘛!爹说,咱毕竟欠人家的,忍一忍吧,她活不长了,她的事一了,咱和元宝家也就没瓜葛了。
石膏是取下来了,但营养跟不上,奶奶的骨裂没好了,还是用土坯吊着绳子压住腿。腿上打过石膏的地方肉烂了,发着臭气、爬着蛆虫。天天中午爹摁住奶奶的胳膊,娘用医生留下的酒精擦洗烂肉,再把土黄色的刀枪药洒上去。奶奶甩动着脑袋又哭又骂。
地里光秃秃的了。
大雁成群结队、叫声如雷、遮天蔽日地往南飞的时候,奶奶屙不下来了。爹去和二叔商量去县医院给奶奶买药的事。二叔蹴在地上抽闷烟,二婶抱着胳膊说,以前的河套人就没有跑医院买药的习惯,土方子多的是。给娘喝皮硝推推肚不就行了。就给爹从墙上放杂物的土窑窑里找出一个麻纸包,吹去上面的土,递给了爹。
爹回去熬了皮硝给奶奶喝了,肚子咕噜咕噜直响,奶奶直叫唤肠子要绞断了,就是不拉屎。爹又去找二叔。二婶这次放话了:她给谁娶了媳妇,谁就给她花这钱去,反正元宝娶媳妇没花她一分钱!爹呼哧呼哧喘着气,直盯着二叔问,你是个甚想法?二叔只管抽闷烟。爹扭头走了。
医生来检查了,说,这么大年纪的人,躺上四个多月,全身的肌肉自然萎缩,尤其是肚子上的肌肉萎缩了,排不动屎了。办法是有,但只是让她多活几天而已,但那要花钱的。爹抱住头想了半天,说,算了。娘没有说话。
奶奶没熬出十月份,被屎憋死了。
奶奶死的前一天,李银花生了个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