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事如烟
1
1963年7月18日,高考结束了。第二天,我把被子和一应衣物包成一个大包袱,告别了学校,告别了老师和同学,背着包袱从学校回到了母亲身边,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
每天,我和母亲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我们的责任田里辛勤劳作,除草、捉豆虫、翻红芋秧……,希望秋天有所收获,以保证冬天有充足的可吃的东西——前几年的饥荒把我们都饿怕了。
改建后的我家院子旧址。左边的院子是原来叔叔的房子,叔叔婶母去世后我和母亲就
一天上午,我正在村边地里割草,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抬头一看,是邮递员唐成良。他骑着自行车边赶路边对我喊着说:“世华,你考上大学了,以后不要割草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你家里去了。”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唐成良就开始给我送大哥帮我订的《儿童时代》、《新少年报》和《中国少年报》等报刊,早认得我了。
我好像被突然从梦中唤醒,定了定神,挎起粪箕就往家跑。到了家,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母亲:“我的信在哪里?”
母亲递给我那封决定我命运的挂号信。信的右下角赫然印着大红的“安徽大学招生办公室”。我用发抖的手拆开信,只见信的第一句写着:“李世华同学,祝贺你被录取到我校外语系英国语言文学专业!……”
大哥于第一时间赶到家。显然,唐成良已把这一消息也告诉了他。对这一消息大哥是家里人最感到高兴的——他十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他比谁都更理解这其中的意义。
从一九六〇年春天父亲和爷爷、叔叔、婶婶等相继离世后,我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打心里不愿意我走,不想让我离开家。但她看见我高兴的样子,她不说不让我上大学的话,而说:“认多少字算够?”母亲认为读书就是认字,上了十几年学认的字已经够用了;而且,在庄稼人看来,会算账、能看秤、认得票子(钱)就行了。
大哥对母亲说:“上大学上边管吃,家里不要花钱。再念四年就有工作了,有了工作就能领工资了。”虽然大哥选了个恰当的切入点,用了容易劝服母亲的说词,但母亲却说:“我不知道还能活到那一天吗?”
母亲的话使我心里一酸:母亲目睹了太多的死亡,而且她已经是六十二岁的人了,岁月的沧桑把她折磨得如西风残烛,再也经不起任何风雨,死神随时会把她带走。我读高二那年冬天,母亲生了场病,虽说保住了命,可手也残疾了,不能做针线,连生活自理都有困难。一九六〇年食堂只供应一两八钱,这两年虽说好孬能填饱肚子,但家里吃的真正能算得上“粮食”的并不多,主食仍然是红芋片子,青黄不接时还得吃野菜树叶。我自己也真的说不清母亲能不能等到我毕业拿工资的那一天。
这个大学能不能上呢?我犹豫了……
遇到这样自己拿不准的的事,我总找本家的爱芝叔商量。爱芝叔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人称二先生,凡事看得远。
“咋能不念,憨的!”爱芝叔把手里的烟袋往地上一磕,眼睛从厚厚的镜片后直直地盯着我,“种庄稼有啥出息?您守成哥(爱芝叔的儿子)毕业了分到北京二机部,现在一个月拿五十多块钱了!”
爱芝婶插问我:“世华,你走了挂心您娘不?”
我说:“我心里当然想上学,就是对俺娘不放心。”
爱芝婶说:“想上就去吧,上出来不就能孝顺娘了?您守成哥不是苦出来了吗?您娘不要紧的,这两年不像前两年了。”
听了爱芝婶的话,我心里踏实了些。
2.
我把爱芝叔和爱芝婶的话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他们说的都在理,可上大学就是出远门,不像在家门口,穿好穿孬都不要紧,我总得扎古扎古你(俚语,给出远门的孩子准备衣物),你看看我的手……”
母亲伸出残疾的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都长在了一起,手面上结着一层伤疤。这都是去年冬天那场病惹的祸,看着我心里很难过。
大哥想到前边了。他直接骑着自行车从25里外接来了二姑,请她帮我拆洗被子、缝补衣服鞋袜。
二姑一到,就高兴地对母亲说:“大嫂,你看三儿熬出来了吧?再过几年你不就得济了吗?”
“我就是怕等不到那一天。”母亲还是那句话,不过话是这么说,态度已经松动了。
二姑把我在中学时代用过的被子拆掉,换上个结实的旧被面,把板结了的棉絮重新弹过,仍旧用原来的被里给我缝了条被子。二姑又把我原来的被面一撕两半,把烂的地方补了几个补丁,中间加了点旧棉絮,又给我缝个小褥子。我的衣服,有的要补,有的要浆洗,有的要拆了重做,这一应的事情,二姑都给我做了。临走的时候,我姨母家的两个表嫂每人给我做了一双鞋、张了一双袜子。这样,一切就基本上齐备了。
3.
快开学的时候,天下起了连阴雨。这些年,除了饥饿之外,我们最担心的就是下连阴雨。一下连阴雨,家里便没有干柴禾烧锅,即使有粮食也吃不成饭。“吃烧是一样的事,”母亲常说。这一次的雨来势凶猛,不仅下得大,而且延续时间长,白天黑夜,哗哗啦啦的面条雨一个劲地下。到了第四天,听见外边“呼嗵”一声响,把我吓了一跳。母亲说:“不知道谁家的屋倒了。”此后,这样的声音越来越频繁,我们也越来越紧张。俗话说:屋漏偏逢连阴雨。父亲、叔父去世后,两家的房子没有人修理过,我们的房子能经得起这场考验吗?万一倒了,我们何以为家?我们的屋四处在漏雨,有的地方已露了天,雨水直往下淌,我们把锅碗瓢盆都动员出来接水。第五天、第六天雨依然不紧不慢地下。母亲望望天,跪在地上磕头,嘴里祷告:“老天爷,你行行好,睁睁眼吧,可怜可怜俺们穷人!”
老天爷许是被母亲的诚心感动了,到了第八天,太阳挣扎着从云层里爬出来,雨嘎然而止。我们的房子保住了,我们又躲过一大难。
4.
王作军是我的发小,他离我家只隔着一个小水沟,我的几位老人去世是他一个一个送到村边的河滩安葬,我家修理房子等大事都是找他帮忙。他把我考上大学看成一件大事,说:“咱大南门那么多上学的,就你一个上出来了。”
是的,读书就像一场马拉松比赛,跑的过程中,陆续有人掉队,最后就剩下少数人冲线。大南门与我一起在村小学念初小的有十几个,到了高小就剩下五、六个人,到了中学就只有我一个了;念初中时,我们初三(1)班唐寨的同学有三十多人,升入高中的只有十多个同学,而这十来个同学中考上大学的只有五、六个。在这场艰苦而漫长的马拉松比赛中,我没有掉队,跑到了终点。
因为我这一走是出远门,短时间内见不着面,王作军执意要请我吃顿饭。他把一只刚长成的小公鸡杀了,拿出家里藏的一瓶老白干酒,院子里摘了个南瓜。我理解他的盛情和窘境,便从大哥给我的钱里拿出两块钱,说:“你用这两块钱再买点肉,也不用说是你请我还是我请你,咱们两个在一起吃顿饭就是了。”他答应了。他把小鸡和南瓜一锅炖了,然后把鸡肉和南瓜分开盛作两碗算两个菜,粉丝和猪肉烩了一碗肉,调了根黄瓜,共计四个菜,有凉有热。他把每样菜都夹几块放在另一只碗里,端给他的母亲,让她老人家到别处吃,我们坐在两个小板凳上,就着矮方桌对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请”,也是第一次吃到这么丰盛的菜肴。席间,我也安排王作军家里的事替我多操点心,天晴了把我家的房子帮助修补好,等等。
王作军“四清”时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错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晚年的王作军孤苦伶仃,一个人打发着日子。
5.
我把要带的被褥、鞋袜、衣服和爱芝叔叔送给我的三本《古文观止》用一个大包袱皮裹成一个大包,用毛巾把母亲给我烙的路上吃的馍包好,连同茶缸一起装入我中学时来回带馍的小书包,母亲在我的褂子里面贴块布做成个小口袋,把大哥给我的钱缝进去。这样,我就可以走了。
我第一次出远门大哥不放心。他的熟人的弟弟陈洪斌在安徽农学院念大三,大哥安排我与他同行,嘱咐他一路上多关照我。
母亲望着我那个裹被褥的大包袱说:“包袱太大了,小褥子不要带了吧。”
中学六年我都是只用一条被子,晚上与别人“打撑腿”。到了大学,没有认识的人,我跟谁“打撑腿”?于是说:“不要紧,我能背动。”
母亲又说:“包袱大不好上火车,不要带小褥子了。”
我说:“有同路的,上火车时可以互相帮忙。”
后来,我还是把小褥子带走了。
若干年后,回忆起这一段情景,我忽然悟出:母亲的被子早就破烂不堪,被絮被压成金属板块一般,正是“布衾多年冷似铁”,不能御寒;而母亲自己又没有能力再拆洗缝补,她想叫我留下小褥子的真实意思是留下来自己严冬御寒。
我真笨,这么多年来与母亲相依为命,怎么不理解母亲的意思呢?怎么不能体谅母亲的难处呢?直到今天,每想起这件事我都后悔不迭,自咎难过得落泪。
6.
经过徐州、蚌埠两次转车,我乘坐的列车往目的地合肥开去。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座位,走道上和两排座位之间塞满了人,行李架上堆满大大小小的包裹、网兜、麻袋等。我与陈洪斌早已经被挤散了。我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找了个空,放下裹着被子的大包袱。我想去找陈洪斌,可是望望水泄不通的走道,又打消了念头,只好坐在包袱上面打盹。那天天特别闷热,车走起来时还好受些,要是车一停,一点风都没有,满车厢都弥漫着混杂有鞋臭的汗味。在那个年代,人们学会了忍耐,没有愤怒,没有抱怨,把命运交给了这辆缓缓行驶的破车。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我被热醒。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我的脸往下淌,褂子早湿透了。原来车停了,一打听,车到了水家湖。我站起来往窗外一看,眼前的景象把我惊呆了:火车两边一片汪洋,水天相连,远处水面上冒出的树梢表示那里原来是个村庄,偶尔露出几个房顶,屋草飘散在水里,挂在树梢上。至于村里的人到哪里去了,不得而知。从车窗往下一看,水已经淹没了铁轨。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前一段时间的那场大雨惹的祸。
这下完了,我们的火车要被困在这片水泽之国了。满脸、满脊背都在流汗,饥饿已经让位于口渴,喉咙眼直往外冒烟。过道里被人和行李塞得满满的,要去打水根本通不过,也许茶水炉里根本就没有水,或者火车上压根儿就没有水炉。满车厢的人都在无助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看到两边的电线杆在缓慢地后移——我们的车开了!从窗户往下望,火车在铁轨上轻轻地往前滑,车过处铁轨在水面上一上一下,晃出一小片涟漪。
走了不大会,又停下来了,然后又往前爬……就这样,火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合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原来三个小时的路程整整费了七个小时。
我背着包袱出了站,这时才遇到了陈洪斌。他帮我找到了安徽大学新生接待站。接待站的同学把我送上一辆卡车,递上我的包袱。汽车把我拉到学校的时候,大约有九点多了。
那晚整个房间里就我一个人。我“咕咚咕咚”先一连喝了两茶缸水,这时才觉得有点饿了。我掏出没有吃完的烙馍,就着热水吃了起来。可能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我吃着吃着突然想起了母亲:不知母亲这时候睡了没有?她还在担心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