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土蓝色的土布裤子,是二叔穿过的最新的一件衣服。
二叔十五岁那年,在爹的帮扶下,爷爷的生意不错,破例给爹提前做了一身新衣服。爹那条只有三块儿补丁的土蓝色裤子,就照例给了二叔,只是奶奶往窄往短了改了改。这以后二叔干活儿很小心,裤子有点儿脏就赶紧揉搓,揉搓不净就洗,惹得爷爷直骂他是少爷。直到日本人抓他走的前一天夜里,他都是把裤子枕在枕头下的。而他这一习惯常常被爹笑话:没人偷你的裤子!现在,二叔没事儿了就死死地盯着这条褴褛肮脏的裤子,缓慢地抚摸揉捏,只有这样,才能确信这条裤子是千真万确的,也才能确定自己确实在河套,也才能确定自己的逃亡是真的,因为,这条裤子是真真切切的山东货,它不会自个儿从山东跑到千里之外的河套的!是自己把他一路穿到河套的!才会相信,自己此时此刻是真正地坐在这荒凉的河套的!这对一直到被抓丁之前,没离过村子的二叔来说,是和上月亮一样不可想象的事,但却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事!而裤子上的每一处破绽,他都清清楚楚记得是怎么来的,就如同他手摸裤子这样的真切。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发觉了愣头叔说的好多事儿,他们逃亡时是没有的。也就是这条裤子,让梦游中的二叔与现实不即不离,宛如被绳子拴着的风筝,直到那一桶水,哗地一声,冲走了梦游,风筝落在了地上。也就是抚摸揉捏着这条裤子,让二叔思念着家乡、亲人,不由得思想:我是怎么到了这一地步的?楞头叔察觉到,这个以前只会露出吓傻了的人才会有的傻呵呵的笑的娃,不知怎么,喜欢一个人呆着,捏揣着裤子出神。一天,愣头叔就走来,对二叔说,娃,不要想家,那样会疯了的。你学这些人,整天嘻嘻哈哈的,也就顾不上想家了。二叔的眼泪夺眶而出:叔,我恨!楞头叔说,谁不恨?恨也没用,只把自己恨疯了。二叔摸一把泪,说,我是恨我哥,连第二声都不敢问,连头也不敢回一回就走了,生怕我连累了他!楞头叔看着二叔哦了一声,才知道两人是答非所问,就问二叔怎么回事。二叔就说了抓丁那天的事。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二叔随着村里人惶恐不安地往村头走时,清楚地听到、看到鸟儿在村子里的树上、天空飞着、叫着——森冷的杀气与它们风马牛不相及。一村人被集中到村头的打谷场。黑压压的,二叔这才知道村里有这么多人,觉得自己像一滴水掉进了池塘里。保长每敲一通锣,翻译就要把皇军的话告诉给大家。二叔自然听不懂,况且也听不清楚。云里雾里中,一阵子,是老年人、儿童从人群中分离了出去,一阵子,又是妇女从人群中分离了出去。每一次的分离,只响着沉雷似的杂沓脚步声。腾起的低沉的黄尘缠绕着千万条纷乱的腿。几个孩子在黄尘中忽隐忽现、晕头转向的,被人流一裹,不见了。二叔感到了家的支离破碎,紧紧地站在爹的背后。爹焦急地东张西望,看见了背后的二叔,眼一亮,是定了心的意思,这让二叔感到了兄长少有的温暖。一只又一只鸟儿从他们头顶鸣叫着飞过。一通锣声后,翻译吆喝他们站成一排。二叔紧挨着爹站着。一位个子矮小的皇军,用罗圈儿腿挪动着高大笨重的黑马靴,在翻译的陪同下,从长长的队列的一头移动过来,一个又一个人,从队列里出来,和队列面对面另站一列。那位皇军上下打量了一下爹,往外一甩下巴。后面的日本兵冲爹一摆枪,一尺多长的枪刺晃起一片森白。爹勾着头往那一列人里走。保长赶紧和翻译嘀咕了两句。翻译看了一眼爹,赶紧对皇军说了几句话。皇军看着爹点了点头。翻译对爹说,你站回去吧,以后好好地给皇军做豆腐。爹刚站回去,皇军冲二叔一甩下巴,后面的日本兵冲二叔一摆枪,二叔勾着头往那一列人里走。爹对保长说,他是我弟弟,我做豆腐离不开他的。保长闪一眼皇军,一艠爹:你再说一句!爹别传脸,不再看可怜巴巴地在那列队里看着他的二叔。皇军和翻译、保长往前挪着。二叔看爹的目光变成了恨。爹一直抵着头。太阳毒辣起来,爹的头发里热气腾腾。
一通锣声后,翻译要爹那一列人归到妇女、儿童、老人的群里。二叔看着低着头的爹转过身,迈步时脚下一绊,打了个趔趄,高耸着右肩,钻进人群里没了影儿。二叔没看见,爹留在地上两个湿脚印。蹴着的楞头叔,瞅着脚前的两只忙忙碌碌兜圈儿的蚂蚁,抽了几烟锅旱烟,翘起右脚尖,在上面很仔细地磕着烟锅,仿佛磕掉烟灰是件很缠手的事,然后,蛇钻洞一样徐徐地把烟锅伸进缩口烟袋里,耐心地装烟,仿佛一个人在装一卡车货,眼睛一丝不苟地盯着在烟袋里蠕动着的烟锅,说,娃,不要恨你哥,他毕竟替你说了一句话。那堂头上,谁也顾不来谁的。二叔抢断愣头叔的话说,我知道!我只是恨他,连第二句话都不敢替我说!愣头叔又认真地装了一会儿烟锅,问,娃,如果把你换成你哥,你敢替你哥说第二句话吗?二叔一挺胸脯说,我一定说,那是我哥呀!楞头叔飞快地瞥了二叔一眼,又低头盯着烟袋里蠕动着的烟锅,沉默了。陡然间,这沉默山崩一样埋了二叔。就在二叔忍不住要出粗气时,愣头叔说,娃,你该理解你哥。再说,你哥也被抓了丁,那么,谁养活你们一家老小?说完,撩了一眼皮二叔。二叔面红耳赤:果然,楞头叔是不相信他敢替爹说第二句话!他想说自己真得敢,但石头一样的愣头叔威慑着他,鼓不起勇气来。他也意识到,再说这件事,会让愣头叔不高兴的,就讪笑着说,叔,你说的对。楞头叔的烟锅也装满了,徐徐地从烟袋里抽出来,打着火镰,吸了两口,满嘴烟气地看着远处说,娃,世道艰难,遇事你得想开了,才能活下去呀。走吧,和他们胡说八道去:一个人呆坐着就乱想,想着想着就想疯了。二叔低着头,跟着楞头叔往人群走。他想往起直腰,就是直不起来——在看透了自己的人面前,腰怎么能直起来呢?他觑着愣头叔鸡窝似的后脑勺、略显驼背的后背,又恨又怕。他这才明白,这个一直宠着自己的长辈,柔软里藏着岩石,自己一头碰了上去!但他再一想,这只能怪自己被宠昏了头,没了分寸。他多想让那天的抓丁再来一次,自己和爹的位置换了,要愣头叔亲眼看看自己敢不敢替爹说第二句话!但那道好久没在他脑子里一闪的寒光,又在脑子里一闪。二叔被抓走的第三天下午,一个壮丁扑通一声给一个日本兵跪下,就磕头就说,求求你,让我歇缓歇缓,实在是干不动了。他们都悄悄看着日本兵。日本兵一招手。翻译官跑过来。日本兵一指苦力。翻译就问苦力你干啥?苦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冲翻译磕头,说,求你和人家说一说,我实在是干不动了,让我歇缓歇缓。翻译和日本兵叽咕完,日本兵一脚蹬翻苦力,一道寒光射进二叔的眼里,等本能地闭上眼的二叔再睁开眼,只见腰着地的壮丁,双手抱住日本兵的枪,身子弓成一只虾,双腿凌空乱蹬,杀猪一样地嚎。日本兵凶狠地绞着枪。二叔垂下眼皮,听着壮丁的嚎哭弱了下去。变成了喘息。喘息也没有了。翻译喊一声,快干!二叔他们忙忙地干起来。这道寒光在二叔脑子里闪了又闪,逼着他拼命地干!这道寒光在二叔的脑子里闪了又闪,逼着他拼命地逃!现在,这寒光一闪,要二叔明白,自己是不敢替爹说第二句话的!他就眼红开了爹会做豆腐!可这又让他觉得自己卑鄙,就越发恨爹不替他说第二句话,这让他觉得自己和爹真是半斤对八两!这时,二叔心里的一件东西撕裂成了两片儿,一片儿向东飘去,一片儿向西飘去——那是他和爹的亲情!二叔瞬间绝望了,像掉进了冰窟——亲情,是人活下去的支柱,而他和爹的亲情是镀了一层金皮皮的泥柱子!二叔记事始于爹戳他的一指头。他蹒跚出家门,带着哭腔,追着爹叫哥哥、哥哥。和哥哥岁数相差超过五岁的弟弟,都崇拜哥哥,特黏哥哥。院门外,爹转过身来,铁黑着脸,右手食指冲他脑门一戳:回去!他的脑袋像被撞击的悬球一样向后一漾,一屁股坐倒,望着爹走远了,悄悄地爬起来回了家,没有向奶奶告状——年幼的他感觉到了爹身上有个让他毛骨悚然的东西。他更加黏着奶奶,从奶奶的背后、腿缝儿、咯吱窝觑着爹,留心着爹的右手食指。二叔疏远爷爷,直觉到爷爷和爹是一伙的。但二叔终究是要干活儿的,因为他是男娃,所以,他又必须跟着爹和爷爷,这让他强烈地感到了自己是圈儿外人。等二叔稍微大一点,认为这是因为爹是长子,爷爷才这么亲爹的。二叔认为自己这老二是多余的。这由一个细节就能看出来:爷爷蹴着抽他的羊棒骨烟锅时,目光总是追随着爹移来移去的。有时二叔故意从爷爷眼前晃过,爷爷的脸立马黑下来,冲他一瞪眼。二叔老想躲开爷爷和爹,爷爷和爹认定他是个懒鬼,都是让奶奶给惯的。二叔一挨爷爷的打骂,奶奶就被捎带着挨骂,这让母子倆更心贴心。二叔早滋生了离家的念头:十二三岁出去揽长工的男娃多的是。但他放心不下奶奶,拖了一年又一年。李银花出生前一年,爷爷去池塘里洗澡,被水草缠住了脚,淹死了。奶奶、二叔抖了起来,经常挤兑爹。比如说大哥是个懒鬼,比如说娘做饭浪费。就是说,他们是拐着弯儿来挤兑爹的,这是因为爹长子的地位,和已经是家里顶梁柱的事实使然,就是说,奶奶和二叔只是给爹添乱而已。母子俩唯一的斗争成果,就是二叔可以不和爹在一起干活儿。爹做豆腐,二叔编箩筐、种地,夏收、秋收时,爹才帮二叔一把。二叔还争取到了和爹不说话的权力。弟兄俩有什么话,都让奶奶传递。二叔还催着奶奶赶紧给自己成家,好和爹隔门另过。奶奶就磨叨爹:元宝的亲事你咋一点儿不上心?舍不得他这没工钱的长工?爹总是对奶奶说,我这不是给他踅摸着了嘛!日本人来了。虽然村里人都说,不论谁坐金銮殿,还不得咱种地养活?没咱的什么事。但日本人的血腥味很快弥漫到了村子里。爹和二叔这一对冤家不知不觉地走近了,虽然还不说话,但感觉到了你是我的依靠,我是你的支柱,我们是这个家的四堵围墙。这一个干什么活儿,那一个不声不响地过来搭手,配合默契。二叔就是这时,又走进了豆腐坊。可以看出,二叔对爹顺从起来,不光是表示了对爹的长子地位的认可,还有那种被爹一指头戳昏了的弟弟对哥哥的依赖,在二叔心里又苏醒了,这种苏醒让二叔感到了自己和爹一比,还是颗嫩瓜蛋子。在二叔内心深处,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了爹。日本人的抓丁,爹让二叔靠了个空。愣头叔把二叔从对爹理直气壮的恨上推下来,是要二叔明白,钻牛角尖只会憋屈死自己。却不知让二叔受了羞辱:我怎么能和他一样呢?他不救我,是因为一直以来就见不得我,我不救他,是因为他就没真正地亲过我!更一头钻进了对爹的恨里,因为这羞辱是爹给他带来的!这种恨是传染的,很快传染到了爷爷身上:眼里就有长子,宠得他自私自利,就以为我是来与他分一杯羹的。又传染到了娘身上:没替我这个小叔子说过一句好话,又传染到侄子侄女身上:没好好地叫过他一声二叔……日本人投降了。愣头叔和几个山东人结伴也要回山东探亲。二叔以儿子小,经不起长途跋涉为由,没有回去,只是给奶奶带回去了问候,和二十斤自己种的糜米。他这样做,是明确向山东的亲人表示:我就是家中的外人,我回去干什么呢?再往深层了剖析,实则是将自己置于异乡孤人之境,来让亲人知罪:这都是你们造成的!而每回去一拨山东老乡,就是对山东亲人的一次谴责!回到山东的愣头叔他们发觉局势不对头,把家眷也带上,又返回了河套。果然,他们前脚刚走,国共就在山东大打出手。战火很快向全国蔓延,逼近塞外河套,却停了下来。烤得河套炽热难当。战火每爆裂一阵子,炸起的漫天火星就有一些飘落进河套,烫得河套人直跳,直以为这次战火要烧过来了,但又没烧过来。这种一惊一乍、提心吊胆虽然难熬,但毕竟没有置身于火海,真是福气!当傅作义离开河套,出张家口,雄踞华北后,二叔确信战火不会烧到河套了,心一松宽,也能分出些心来留心山东。当他确信山东被烧得一塌糊涂了,心里很解气,认为这是亲人的报应!后来,每天疯传的战争中老百姓的悲惨故事,让二叔羞愧起来,把仇恨搁在一边,惦念着山东的亲人。只要听说哪个村有从山东逃来的人,他总要赶过去,和人家唠上半天。这天,二叔一早就往愣头叔家跑。他推开矮小的篱笆门。昏暗的地窨子里所有的人忽然不说话了,都看向他。果然有几张陌生的面孔。他一眼就认出,其中那位蓬头垢面的少年,是自己八年没见了的侄子!他还没弄懂是怎么回事,已经把大哥揽在怀里,呼唤着大哥的名字哭起来,好像他来愣头叔家,就是奔着大哥来的。就是说,二叔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早盼着亲人赶紧离开山东,到河套来!大哥愕然地努力仰起头,好看清二叔的脸。愣头叔说,这就是你二叔呀!大哥哇地哭起来。二叔觉得大哥的胳膊和他的腰之间的衣服、肉消失了。大哥胳膊上的骨头和他的脊柱死死地挤压在一起,瞬间长在了一起。两人的骨髓和起来,在两个人的周身环流着。这就是亲情,从骨子里生出来的。它让二叔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对大哥负有的责任,为此倾家荡产也理所当然,为此委屈自己的儿子也在所不惜。因为,二叔心里翻腾着强烈的要补偿大哥的欲望,就因为自己置身于战火之外,就亏欠了大哥。二叔有时也想:那战火又不是我点燃的,但就是熄灭不了这股欲望。后来他也发觉,村里人对从山东逃来的人,都或多或少有这个态度。当大哥把爷爷的羊棒骨烟锅拿出来,说,这是奶奶送给他的时,二叔迟疑着接过去,端详着这个因为年深日久而变得发乌的羊棒骨烟锅,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爷爷蹴着抽着它,默默地注视着爹的情景浮现在他眼前,就捅破了那一层把他和他对家人的恨隔开了的纸。但让二叔纳闷的是,他望着这恨,像是别人的。就是说,八年来他日日夜夜酿造的恨,到了该端出来招待要招待的人时,一点儿味道都没有!这让他觉得对不住自己的恨,想丢掉羊棒骨烟锅安慰一下它,但又想到这可是奶奶托人历尽艰险送来的,而奶奶捎给他的那句话:我怕是见不到他了,就让这个烟锅代替我去见他吧,仿佛就融入了烟锅里,丢了它,也就把奶奶的话给丢了,奶奶会难过死的!二叔默默地把烟锅揣进怀里。回家后,瞅个家里没人的空儿,把它掖在了地窨子顶上的椽旮旯里。困扰二叔的是,他一进家门,就由不住飘一眼那个椽旮旯,就被提醒:别忘了对亲人的恨,但就是恨不起来了。这让他很沮丧,就如同法国人对修筑了几十年的马奇诺防线一夜间成为陈迹的沮丧。就这么,二叔一面沮丧着,一面对大哥百看不厌,一有空就带着大哥满村子转,逢人就得意洋洋地摩挲着大哥的头顶说:这是我侄子,从山东来的。就是说,大哥成了二叔的影子,一听到不到大哥的脚步声、说话声、呼吸声在自己身边,就空落落的。二叔最心满意足的时刻,就是蹴着,一袋烟一袋烟地抽,默默地注视着干活儿的大哥,不时纠正一下大哥做错的地方。有时二叔只是哼一声,或者打个手势,或者使个眼神,大哥就知道自己做错了,该怎么做。他们就像一对感情深厚默契,但言语不多的父子,用的都是他们自己特有的肢体语言,就如同当年爷爷和爹。在这种注视中,二叔发现大哥好多习惯像爹,比如右肩高、勾着头走路;好多习惯像爷爷,比如擤鼻涕时轻轻捏着鼻子,仿佛鼻子是纸糊的,比如弯腰时先低头看看脚下,两脚抬高,往开叉一叉,再弯腰,仿佛脚下正好有一泡屎。显然,大哥不是刻意学来的,是自然而然地就有的。每当这时,二叔会轻轻摆一下头,心里无奈地笑骂一声:日他的,真是骨子里管得了。当二婶瞅着大哥低声对二叔说,看,侄子拿筷子有多高,到了尽稍子上了,拿起筷子后,都要在碗底往齐墩一下,这活脱脱跟了你!二叔就得意地笑了。就是说,大哥的言行举止,让二叔和爹、爷爷和解了。只是有时候会想到爷爷当年就是这么默默注视着爹的,就悄然腾起一丝嫉妒,像一段钢丝,虽然细小,还貌似柔弱,实则坚韧,别在心里难受。因为在这种被父亲默默注视的时刻,儿子能充分享受做儿子的幸福和成就感,父亲能充分享受做父亲的幸福和成就感——他永远也不可能享受到了!但二叔还是慢慢地想开了:没有不偏心的父母呀,有被父母宠着的娃,就有被父母冷落的娃,也就释然了。二叔能想通,大概是他也有了两个子女,他对儿子明显地偏亲。二叔做了一件只有祖父或者长子才能做的事:把叔伯兄弟一起排行,自己的儿子排成老三。他对大哥说,记住,你是老大,得有老大的样!别学你老子,把姊妹们当贼看。二叔就像爷爷干什么都叫着爹一样,干什么都叫着大哥:种地、打短工、赶大车、挖渠……在农村,一个男人在河套该会干的活儿,二叔一样一样地教给了大哥。不时有人和二叔并排蹴着抽烟,和二叔一起望着干活儿的大哥,说,元宝,你生了一个好儿子。二叔吐着烟说,是侄子。人家就歪过头来看一眼二叔,又看着大哥说,嗨,侄子和儿子不是一样嘛。二叔惬意地笑着,低头挠一挠发痒的脚腕。一有空闲,二叔就带着大哥脱坯子。谁家有闺女,二叔就开玩笑:和咱结个亲吧,你看,我这侄子多棒。当绥远和平解放的时候。二叔已经给大哥盖起了房。好多山东人又回山东了。二叔愁苦了几天,对大哥说,现在全国都不打仗了,你要回山东就回去吧。二叔在这里落地生根了,回不去了。大哥想也没想,对二叔说,哪里的黄土不养人?我回去了,二叔在这里太孤单了。山东的爹娘和奶奶,有老二和两个妹妹守在身边呢。大哥不好意思说的是,二叔对他的影响远远比爹的影响大,他与二叔更贴心。在大哥的成长期,二叔尽了父亲对儿子的教导责任。愣头叔他们也回山东探亲了。二叔和大哥托愣头叔带回几十斤小米。当大哥接到当了兵的二哥的来信时,二叔已经给大哥说下一门亲,打算冬天办喜事呢。二保,是二叔和愣头叔在五原县城遇到的第一个山东老乡。那时,野人一样的两个人,只想在五原县城讨要到些吃的,好继续向西逃。给地主卖柴草的二保正蹴在大胶车前抽烟。两人讨要到了他跟前。二保问,你们是山东哪里的?他的乡音让两人一怔,接着,不由自主地哭起来。二保唉了一声,又问,你们打算逃到哪里?愣头叔说,一直向西逃,把日本人甩得远远的。二保说,再往西就是回回的地界了,对咱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的。我觉得你们就在五原落脚吧。跟我去我们村吧,那里有好多咱山东人。对了,你们是哪里的?愣头叔告诉二保,他们是单县的。二保说,咱们是邻居,我是青河县的。二保和愣头叔、二叔成了莫逆之交。二保的爷爷在民国初年就拖家带口来五原落脚了,对河套太熟悉了,有他带着,愣头叔和二叔很快就成了村子里的人。几年下来,二保见二叔勤快忠厚善良,就把三女儿给了二叔。二叔在村里的地位就更稳固了,不但自己开垦了土地(这里荒地多,只要你想种地,有的是),还和大哥躲过了傅作义出张家口前,在河套的唯一一次抓丁。他们与山东的亲人被岁月的尘埃隔断了。二哥的那封信,像一根千里长的钻头,钻透了这尘封,爹还要从这窟窿钻过来!一连几天,大哥和二叔徒步十五里地,进了县城,低三下四地让县中学的老师给他们读信,每次都换一个老师。晚上,两人凑在一起蹴着。二叔一袋一袋地抽,大哥双手使劲儿捏着信,仿佛它沉沉地往下坠。明灭的烟头映照中,他们不时交流一两句残缺的话。在一边默默地瞅着他们的二婶听不懂,也不问。虽然河套比较宽松,可弄不好是要引火烧身的,毕竟爹是个四类分子。就是说,他们感到与山东的亲人分成了你、我,以前是咱。这就像无性繁殖的植物,虽然被砍断时很疼,但伤口很快愈合,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个体了。
一天晚上,一个声音在二叔心里阴沉沉地响起来:哼!你们现在才想起我来了?二叔一怔,听出,这是自己的声音!它棍子一样戳得他一激灵,抬起头,看着黑乎乎的屋顶——爷爷的羊棒骨烟锅就在屋顶的椽旮旯掖着!他又想起了它!天!我竟然没把它填了炉子!但瞅一瞅大哥,二叔把这股火按了下去。又一天晚上,那道久违的寒光在二叔脑子里一闪,划开了记忆的苫布:那天抓丁的情景浮现在眼前。接着,愣头叔的反问也逼到他眼前。大哥来了的这几年,二叔不去想这件事了。现在,他不敢再否认自己和爹是一样的!这让他怀疑开了他和大哥的亲情,甚至和自己儿子的亲情!要是这样,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把这个他和大哥都在回避的问题摆在大哥眼前:你说怎么办?大哥避开二叔通红的眼睛,说,二叔,你说咋办就咋办。他望着大哥,明白了,大哥是要爹来的,但毕竟他寄人篱下,做不了主!就是说,大哥一直记得,他不是他亲生的!就是说,他这才清醒过来:侄子就是侄子!但是,他太亲大哥了,他知道,他堵死了这窟窿,就失去了大哥对他的亲情。他说,找人写回信,让你爹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