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文元
二叔元宝觉得自己很委屈:要是爷爷迟走个几年,他也学会了做豆腐,日本人就不会抓他的丁,他就不会逃到河套,吃尽背井离乡的苦。爹却说,就是爹再活十年,你也学不会做豆腐,娘把你惯得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能干成甚?奶奶听见了就会直起脖子冲爹嚷,银宝,天地良心呀,你老是说我偏亲元宝,你说(如果是坐在炕沿上,奶奶这时就会重重地拍一下炕上土蓝色的毯子,微尘从她的手指缝里腾起半尺高,还没落下来,又重重地一拍;如果是站着,就会双手一拍又一拍),我是多给他一口吃了还是多给他一口喝了?你们老李家年年有几粒小米几颗麦子几颗大豆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就是我想给元宝吃偏食,能瞒过你吗?手心手背都是肉呀,娘不疼你,你能长这么大?爹说,你不偏亲他,八九岁了,还护着他不让干活儿?他要是勤快些,能学不会做豆腐?二叔的头一下子扑向爹,脖子差点儿拉断,喉结要磨破了来回拉锯的皮肤:老大,说话得凭着良心,不论是家里还是地里,我那样少做下了?……
来了河套没一个月,第一次看见母子三人杀人似的吵,李银花惊恐万状,生怕二叔吼出那声:滚回山东去!奇怪的是,二婶和母亲平静地做着各自手头的营生,听着母子三人吵。饭熟了,妯娌俩不慌不忙地把饭摆在炕上。母子三吃着饭继续吵:筷子把粗瓷碗底戳的咚咚响;饭碗腾地撂下了,再端起……他们隔三差五的争吵,李银花很快她就习以为常了。
有一次,二叔嚷:赶紧滚回山东去!爹脸红脖子粗地嚷,回就回,我还吃你这一套?李银花的心都凉了,又不敢问爹,因为爹还是不理睬她,就偷偷扯着娘的衣襟哭:这可咋办?娘冲她耳语:悄悄的,没事儿。果然,第二天,没人提说这事儿了。
又一次,爹喊,我明天就回山东去!二叔冷笑一声:谅你也不敢回去。
爹黑着脸真的收拾东西了。奶奶一脸哀伤地踅进屋来,说,银宝,你胡子拉碴的人了,弟兄吵架的话还当真?喏,元宝说,你的烟叶估计抽完了,给你拿来一包。爹抓过奶奶递过来的一麻纸包东西,往墙角旮旯一丢:谁抽他的烟!奶奶看着纸包撞在墙上,落在地上,就靠在炕上摸眼泪,说,你爹死的早,你弟兄俩就这么欺负娘!爹一梗脖子嚷:谁欺负你了?你本来就偏心嘛,不偏心,为甚把元宝的名字硬抢过来给了他?……母子俩又一顿吵。奶奶一甩手,走了。
爹蹲在地上,羊棒骨烟锅在灰色的缩口土布烟袋里挖了两下,就站起来,找到那一麻纸包烟叶,展开了,装了一烟袋,又包好了,放在炕沿上,蹲在地上拧着眉头抽烟。娘把爹收拾在布袋子里的东西有条不紊地各归原处。
从母子三人的吵闹中她明白,奶奶偏亲二叔也是情有可原的:爹上面是两个姐姐,一个活了三岁,出天花死了;一个活了四岁,得霍乱死了。爹下面是两个弟弟,一个没活三个月,抽风死了,一个活了一年,拉稀拉死了。奶奶本以为自己不会再生了,不想,又生了二叔,紧牢把抓得,生怕二叔死了。本来按习俗,小名起得越贱,越好养,但那死了的两个儿子让奶奶认为,小名越金贵,越入老天的眼。比如爹叫元宝,反而是五个子女中唯一存活下来的。而爹之所以叫元宝,是渴望发财的爷爷把希望执拗地寄托在了长子身上的结果。奶奶就要把爹的名字给了二叔,一是元宝金贵,二是奶奶认为这个名字有一种她说不出的神秘劲儿,它保佑了长子,也一定能保佑次子。反正那时爹也七岁了,天花、麻疹也出过了,除非意外,生命的大坎儿是没有了。爷爷当然反对,奶奶也不敢硬来。但二叔一岁那年,奶奶又生了个女儿,活了三个月,哭死了。奶奶惊恐万状,不顾爷爷的拳头,硬是要二叔叫元宝,爹叫成了银宝。这让爹耿耿于怀,觉得自己一生不如意,就是这名字改的。这让李银花很惊讶——这名字纠纷原来也遗传!又惦念起了自己丢在山东的“李金花”来,就想,反正山东离这里这么远,别人问自己的大名(官名),就说叫李金花得了。但这里的农村人没有叫官名的习惯,她的官名也就慢慢地从她的意识里淡出去了。
在山东时,奶奶和爹绝口不提二叔,她几乎忘了自己有个二叔。来了河套,爹和奶奶却老和她说叨二叔。据爹说,二叔七八岁的人了,不要说进豆腐坊,就是吼他往豆腐坊抱一抱柴禾,也是奶奶抱进来的。直到十来岁,才被爷爷逼进了豆腐坊。可他推一会儿磨,揉腰;往磨眼儿里填一会儿黄豆,揉手腕儿;摇一会儿笼布,转脖子,气得爷爷一脚把他踢出豆腐坊。再大一点儿,是能干活儿了,可动不动就不见了影儿,你高声叫唤他半天,才悻悻地晃悠过来。爹说,他要是吃苦,就是你爷爷死了,跟我学不也一样?我能不教他吗?而奶奶却说,你二叔进了豆腐坊,被你爹指使得团团转,稍微慢些,拳头就打上去了。长兄教训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呀,我们也没说的,你想,你二叔乐意进豆腐坊吗?什么你爷爷死了跟你爹学,你爷爷死后,你爹从来不叫你二叔进豆腐坊,你二叔好意思进吗?你爹是怕你二叔学会了,抢他的生意!……但李银花信爹的话。但有一点爹是哑口无言的:娘就是童养媳,也是爷爷、奶奶给爹娶的媳妇,而二叔是来了河套自个儿娶的媳妇。
李银花对李家的豆腐早忘了。爹被解放回来后虽然几次要做豆腐,但都没做成。听着爹娘和奶奶对李家豆腐无限神往的话,李银花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这样的情景:豆腐脑越熬越香,整个村子的麻雀、乌鸦、喜鹊、黄鹂、翠鸟都聚过来了。它们先是落满了豆腐坊顶,豆腐坊被压得吱吱呀呀地叫。爹就出去往房顶上扔土坷垃,轰地一声,飞起一朵乌云,遮住了太阳。爹刚折回豆腐坊,豆腐坊又被压得吱吱呀呀叫起来……豆腐坊上实在是盛不下了,鸟雀们依次落满周围的房顶、墙头,白花花的鸟屎拉得到处都是。谁出门都先站在门口大喝几声,惊走鸟雀,再出门。饶是这样,头上、身上总落了鸟屎。为此,爷爷、爹对周围的人家总是陪着笑脸,豆腐也贱卖给他们。
就是这豆腐的香味吸引来了保长。他发现,李家的豆腐丢在地上像胶皮一样弹跳着,烩到锅里多久,你戳一锅铲,还是像胶皮一样弹跳着。更重要的是,它千疮百孔的,能吸收进菜里的味道,咬一口,香得人骨头酥软!等日本人来了,他就把这豆腐献给了日本人,日本人就常吃李家的豆腐,抓丁时就免了爹,但也让二叔终生不能原谅爹,他总是质问爹:你当时为什么不再说一声我是你的帮手?爹说,你让我怎么说呢?保长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再说,连你也抓走!二叔嗤一声:所以你就看也不看我,扭头就走了?爹就急得不知怎么说好。奶奶这时就会给爹解围,说,元宝呀,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说,要是你哥也被抓走了,这一大家人不得饿死?二叔就会涕泗横流地哭诉:我的个娘呀,你生我就是预备给老大垫背的,如果没有你这个替罪羊老二,你的长子就是再日能,也得被抓走呀!这个时候,爹和奶奶就默默地听,让她也无地自容,就私下里问娘,奶奶和爹为什么不吭声?娘哀伤地说,你二叔那时才刚满十七岁呀,太可怜了,就让他发发火,好受些。
日本人一来,就在保甲长们的引领下四处抓丁:一部分给野战军做苦力,一部分给留守部队做苦力。
二叔他们每天被大卡车拉着,一个县城一个县城地修碉堡、炮楼。每天,鸡还没叫,门锁哐啷一声打开,门要被五马分尸似的拉开。日本兵冲臭气熏天的黑屋里炸雷似的嚷几声,一边抓住指头粗的麻绳头粗野地拽。黑屋里骚动起来。每踉跄出一个人来,哨兵就把他的双手从绳子上解出来。他们被赶上卡车,拉到工地,发给工具。一白天,谁干慢了,皮鞭伺候,累趴下了,一刺刀捅死、拖走。新壮丁天天往进补。直到繁星满天,灌一肚子照人影儿的稀粥后,把一屋人的双手拴在一根麻绳上,赶进屋里,关了门,落了锁。绳头儿从门上的窗户眼儿里褥出来,拴在钉在门外的铁橛子上。
二叔那年上嘴唇刚长出一层黄色的绒毛来。干了没几天,绒毛变白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六十步内只有一个哨兵,漫不经心地来回走,背后的钢盔反射着一星阳光。忽然,他背后飞起一道银亮的弧线,十字镐镐头噗地一声进了他的脑袋里,哼都没哼,面袋子一样抱着枪倒了。一个精壮的人影儿脱兔似的高高低低地窜,嗖地钻进了不远处的玉米林。二叔一下子蒙圈儿了。他周围的人都往玉米林里窜。这时,那道寒光又在他的脑子里一闪,他撒腿就跟着往玉米地窜起来,嗖地钻进了玉米林。身后,吵嚷声响起来,枪声大作,隔着玉米林,显得渺渺的。但有噗噗声,不时从二叔的头顶响过。这声音很怪:非常短暂,等你觉知,它已经消失在了前面;但又显得很长,是从后面一步一步地穿透千层玉米叶子追上来的,然后一点一点超过了你,直到超得没影儿了,它带起的炽热的风,却久久地翻腾着。这是子弹飞翔的声音。二叔没命地跑,那道寒光在脑子里不停地闪。无奈玉米叶宛如层层叠叠的鱼,冲你、撞你、绊你、咬你、拽你。奇怪的是,二叔竟然听见了几声翠鸟悠闲的鸣叫!更雪上加霜的是,大地摇摇晃晃的,二叔被晃倒一次又一次。这不,他好不容易钻出了玉米林,大地陡然立起来,他想都没想,手脚并用往上爬。爬着爬着,听见心里传来一声崩断了的咯嘣声,身体轰隆散了架,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先是他的眼睛觉得一片黑暗。继而鼻子嗅到了土腥气和草腥气。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翻身,满眼繁星,这让他觉得自己浮在虚空里,慌慌地手一抓,抓在手里的东西扎手,心才落了肚,就抬头环顾。周围那黑乎乎的犬齿似的一圈儿,分明是青纱帐。他再低头看,自己躺在一处高坡上。这时,脑子里寒光一闪,轰地一声决提似的,下午的逃跑事件把他冲得漂旋起来,身子一下子瘫软成泥。虽然他强迫自己赶紧走,这高坡在一马平川中太显眼了,但就是动不了。忽然,他明白,自己是饿成了这样!他揪身边的草吃起来,有了点儿劲儿,爬到不远处的玉米林,扳下青嫩的玉米棒啃起来。一股热乎乎的气,从二叔的肚子里细若游丝地升腾起来,顽强地要周游全身。它越来越强大,成浩荡之势,终于游遍全身,环流起来,二叔的身子就蓬勃起来,就跑起来,一会儿钻玉米林,一会儿趟草林。扑棱棱的夜鸟吓他一跳,窜起的野兔吓得他惊叫。那道寒光在他的脑子里闪个不停。他被扑倒了。他嘤嘤哭着拼命挣扎,压在他身上的人,死死地把他的胳膊压在地上,冲他的耳朵低声喊:别哭!但他听不见。那人只得掐住他的脖子,一会儿他就不动了。等他再睁开眼,眼前背着满天星光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黑脸,没有钢盔,和钢盔下面的几条狰狞的布条。他没叫,望着这张清晰起来的脸——仿佛是脸上的眼睛照亮自个儿的脸的——一个月来,总是和他关在一个屋里的一个壮丁。那人问,你要往哪里跑?二叔一怔,因为他就没想过这个问题,说,不知道。那人问,你知道现在你在哪儿吗?二叔又一怔,不要说现在,就是这一个月来,他每天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说,不知道。那人低下头,自言自语道,我也不知道。二叔嘤嘤地哭起来。那人抬头看着他,说,娃,不要怕。就转头望着身后的北斗星说,我们不知道在哪儿,就没办法回家,况且也回不成家,说不定日本人就在咱家等着咱呢。日本人是从东边过来的,咱往西边走,只要看不见了日本人,咱就没事儿了。娃,走吧。见二叔懵懂地看着他,就说,孩子,你从我面前跑过去三次了!要不是我躲在这里想着我该往哪里跑,就碰不上你,你就没救了!赶紧走!
一年多的某一天,身后哗的一声,二叔猛然回头看,一木桶水倾泻在地,冲起一炮黄尘。水沙沙地往地下渗,密密麻麻的水泡啪啪地破裂着。这时,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水泡一样地没了影儿,他才发现自己被晾在了河套五原县红柳疙蛋村。他怔了半天,明白过来——从日本哨兵被砸死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梦游状态中。被空投到这里的他,总是畏惧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比如这天南海北的口音,和口音相对的异于山东人的长相的人:紫棠脸色、国字脸的一般是陕北人,长条脸的一般是甘肃人,猴头小蒜的一般是河北人,颧骨高一点的一般是河南人……比如这里风的强劲,脸上总觉得有无数针头在轻轻地扎,几天功夫就又老又黑……最让他奇怪的是这里的房子,都是选择比较高燥点的地方,挖出个一面开口的四方坑来,上面用树枝、茅草、芭子盖了顶,再压上泥,开口的那一面用芭子一堵。这里的人称它为地窨子。当然,条件好的就用土坯盖个矮房房,或者把地窨子用土坯加高几层。十几个地窨子加上一两个土房房,就是一个村子!比如这里白花花的一望无际的盐碱滩,比如这里随处可见的比人都高的野草滩……他越打量越觉得这里陌生,越想知道自己怎么就来了这里:对逃亡的经历他总是模模糊糊的。要是有人问,你们是怎么来了河套的,他总是嘿嘿笑着说,你问愣头叔,然后,和人家一起听愣头叔说,才明白自己逃亡的这一路,差点儿被土匪抓,差点被日本人抓,差点儿饿死,差点儿拉稀拉死,偷人家庄稼吃,差点儿被打死……听着听着,他总觉得有些事自己并没有经历嘛。一天,他觉得扁头叔说的他们的逃荒经历和楞头叔说的他们的逃亡经历很相似,就留了个心,就发现,哪一拨人讲的自己的逃荒或者逃亡经历都很相似。他想了想,明白了:愣头叔把别人逃亡的经历一件一件地变成了他们的逃亡经历,而他们的逃亡经历也一件一件地变成了别人的逃亡或者逃荒经历。河套是移民的世界,从康熙晚年开放边塞后,这些来自陕北、山西、甘肃、河北、河南、山东的人,没事了,就攒在一起互相交流逃亡或者逃荒的事儿,既是穷开心,也是学习经验:这年头,逃亡、逃荒是常事。尤其是晚上,一村人都攒在一间大一点的地窨子里,明明灭灭的烟锅像整个地窨子里飞满了萤火虫。谁看不清手里的东西,或者东西落在了地上,就紧吸几口烟,烟锅骤然大亮起来。如果亮度还不够,周围的烟锅就会凑过来帮忙,几杆烟锅骤然让地窨子大亮起来,这时,你才能勉强看清地窨子有多大。平时,一个烟锅只能勉强照出一张脸,张张脸都一隐一现的,让你觉得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隐藏着无数的脸,只是烟锅有限而已,这也就让你觉得地窨子也是无边无际的。有时也奢侈,亮一会儿马灯:一豆昏黄的灯光,摇曳在二尺见方的地桌上,筷子粗的黑烟直上顶棚,灯焰嘶嘶的叫声仿佛再喊:加油!我饿!噗的一口,灯灭了。瞬间,黑暗山崩一样埋了众人,很久,燃烧着的烟锅才把黑暗烧出一个又一个眼儿来,照见了一张又一张模糊的脸。门不时被打开,清冽的夜光淡淡的霜一样洒进来。有人嚷:盛不下了!门口的人嚷,挤一挤嘛!地窨子里的人就动起来,人就塞了进来。清爽的夜风乘机溜进来,让人觉得了地窨子里由烟气、汗腥气、口臭气、屁臭气等等混合而成的空气的憋气,但却是那样的亲切。夜风也让人打个冷战,才明白这挤挤插插的地窨子是多么的温暖——它是被一个个人的体温温暖了的,这温暖是人与人的温暖、家的温暖,对这些飘萍般的人来说,宛如母鸡的翅膀对于小鸡。就在这让人陶醉的温暖里,人们天南海北,无所不侃,侃的最多的,就是逃亡和逃荒的事。你的事一离开你的嘴,就变成共有的素材,谁都可以加工后,再当自己的事说出来。所以,如果不是身上的一样东西,二叔老怀疑自己是不是逃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