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文元
娘没了笑脸,总在想什么,憔悴起来。爹急在心里。这天,爹要带娘去县城看病。娘说医院看不了我的病,死活不去。爹就让李银花来劝说娘去看病。娘还是那句话。不知怎么,娘的这句话就在李银花的心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起来,就撞破一个窟窿,钻出一个狰狞的猜测:莫非娘得了死症?就哭哭啼啼的又来缠磨娘去看病,娘又说这些话,李银花说,娘,你要不给我说清楚,非吓死我不可!你得给我说清楚了!娘说,你别瞎想。李银花没法,就想请一个人来劝劝娘,就挺着个大肚子去了二叔家。
二婶来看望娘了。妯娌俩聊着聊着,奶奶就出去了。二婶压低声音说,嫂,咱的婆婆两头挑事,咱可不能着她的道。见娘疑惑地看着她,二婶的声音越发压低了,说,她去了我那里,老说你说她老给我们往过偷拿东西,我如果是个炮筒子,一点就着,咱两家还不闹个鸡飞狗跳?她在你面前说我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嫂,你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你和她几十年的婆媳了,应该比我了解她。娘却说,我一直恨我傻,为什么呢?和她几十年的婆媳了,却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能是个聪明人吗?二婶的脸讪讪的,但马上就一副诚恳的表情,说,嫂,天下无不是的老人,你也不要再生她的气了,怄坏了身子,你让二妞和我哥该怎么办?
二婶还没走出院门,娘的眼泪就涌出来。
奶奶回来了,见娘在哭,先是不知所措,等明白了什么,讪讪的出去了。
爹收工回来了,娘还在哭。爹瞅着娘两只湿漉漉的袖口,问娘怎么了?娘说,人家真当我傻子呢!爹莫名其妙地问她是谁?娘却说,要是不当我傻子,真心诚意地认个错就那样的难?爹急了,拍着桌子说,你别这么神神道道的好不好?!谁欺负你了,你说!我银宝要不给你出头,枉为男人!你说!不说我今天就不依你!娘深知爹倔起来比爷爷也厉害,也知道爹今天犯倔,是对自己不去看病累积起来的不满爆发了,知道不说也不行了,就把奶奶怎么给二叔家偷粮偷鸡蛋,二婶今天来了怎么说的,告诉了爹,对爹说,这就是她生病的原因。嘱咐爹这些事烂在心里也别说出去,要不让人笑话。爹蹴在地上,口袋抓住烟袋,爹半天掏不来。
爹一见了奶奶脸就发白。娘偷偷劝爹别这样,爹不吭声。奶奶觉察到了爹的态度,就局促起来,呆在家里如芒在背,不是出去串门,就是去二叔家。
越来越多的闲言谰语传到娘耳朵里,说娘在山东时就要饿死奶奶,说娘是被人丢弃的女婴,奶奶发善心,捡回来了她。说娘是看奶奶没用了,嫌弃她了。说在山东时,爹一直和爷爷伙起来欺负二叔。说爷爷留下来的烟锅,烟嘴子是金子的,爹硬追到河套,向二叔要回去了。说娘造谣奶奶偷粮食鸡蛋给二叔……
娘觉得村里人黑眼开了自己,也察觉村里人黑眼开了爹。娘就想,这样下去,不但自己和爹会被孤立起来,二妞也会被孤立起来的。娘对爹说,咱再不吭声,人家就当这些闲言谰语是真的呢!就是咱得滚回山东去,也得洗清了自己,要不,这些闲言谰语跟回山东,咱在山东也没法立足!爹说,这些闲言谰语是从女人堆里传出来的,得你去女人堆里澄清了。
不大串门儿的娘,忽然爱串门儿了。女人就是这样,不管平时多不待见人家,人家上了门,就尽释前嫌了似的掏心掏肺起来,村里人就渐渐明白了关于娘和爹的那些闲言谰语是怎么回事了。比如说娘是弃婴的事,娘把自己的爹娘怎么把自己交在奶奶手里的,详详细细地挨个儿说给村里的女人听。比如说爷爷的烟锅嘴子是金子的,娘就带着爷爷的烟锅要女人们看,暗绿的铜烟嘴和镶烟嘴的缝儿里陈旧的污垢要村里人明白,这个烟嘴镶在羊棒骨上太久远了。
一天,奶奶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娘问她怎么了?奶奶说,二婶不让她去她家了。娘问为什么?奶奶说,她说她担不起藏贼赃的名。娘就火了,说,我要是还要你,不就成了栽赃的人了?你也不能住我这里了。就上炕卷好了奶奶的铺盖,夹在咯吱窝,下了炕,奶奶才说,银宝家的,你不怕世人笑话?娘说,是你逼我不怕世人笑话的,拿上你的东西走!奶奶说,还有你爹的烟锅呢!娘愣了一下,越发火了,说,等他爹回来,我让他送过去。走!奶奶哭起来。娘狠狠心,推着车轮似的奶奶出了门。
路上谁碰到了都问这是怎么了?娘就认真地给说清原因,自己也哭起来。
出了村子,就婆媳俩了。蜿蜿蜒蜒的路两边一房高的玉米间,回荡着婆媳俩的脚步声。这让两人觉得像在演一出戏,演着演着戏台下没了观众,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演下去。娘觉得这该由奶奶来决定,就等着。奶奶也不哭了,走着走着说话了。银宝家的,你七岁起,就和我在一起了。娘说是呀,我服伺你快五十年了,也换不来你一声好。奶奶说,就是我千不好万不好,我那年不要你,你和你的娘老子不是个饿死?娘说,正因为你拣了我一条命,你才把我看成是你的一个东西,你想怎么就怎么,你从来就没把我打在人数数里过!我和你说,当年他爹被抓走,那两年我竭尽全力没让你饿死,已经报答了你救命的恩情了,我又能容忍你偷我的粮食和鸡蛋,已经尽到我做媳妇的情分了。到了这步田地了,你还不认错,还嘴硬!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我已经泼得一个不孝的罪名呢!就忍不住推了奶奶一把。
奶奶哭哭啼啼地不再说什么,微风吹动着她灰白的头发。娘心软了,等着奶奶认错。
上了移民渠的那座木头桥上了,奶奶还不认错。娘就说,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我不送你了。把铺盖卷儿放在了桥上,转身就走。奶奶冲娘的背影说,银宝会把你赶出去的!娘哭出声来,头也没回,说,好!算你有骨气!就走了。
奶奶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后退,站在桥上哭。虾一样的影子落在干枯的渠里,一点点顺着渠床往远处爬。
爹一回来,娘就和爹说,她把奶奶送到桥上了。爹问咋回事?娘就说了原因。爹说,你能忍耐娘这么久,为甚忽然就不忍了呢?娘说,我以前忍她,是你被抓走那两年,我心里是盼着她死的,那样我就负担轻了。等你回来,咱们的日子好过了,我觉得我那个念头是我的罪过,所以我一忍再忍她,是赎我的罪呢。可现在,我再忍下去,这栽赃的帽子就戴在咱头上了!咱还有脸在这里活人吗?爹慢慢蹴在地上,抽了几锅烟,说,我去看看娘还在桥上不。娘说,你去了,她要是还在桥上,不跟着你回来?爹又抽烟。
娘热好了晌午剩下的饭,端在炕上让爹吃了。爹望了一眼漆黑了的院子,说,我还是去看看吧。娘说,你前脚走,我后脚就上吊。爹又一锅一锅地抽烟。
娘铺炕时哭了,对爹说,你去看看他奶奶吧。
爹到了桥上,没人。顺渠坝走了走,也没人。望了望二叔的村子,回去了。
娘问爹,娘呢?爹说,大概去了元宝家了。娘说,你没去眊一眊?万一不在呢?爹说,去了一定要吵架,不如不去。娘抽泣起来,说,我孝敬了她一辈子,最终还是落了个不孝的名声。
第三天,大哥来了,叫爹晚上去他家里一趟。娘嘱咐爹,这次狠下心来,不能把她接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