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文元
我们去乌拉特草原野餐。车一出无不浪口,路两边的漫坡上像薄薄地洒了一层鹅黄色的颜料。我说,今年看来草长起来了。大家都附和说,是的,不是洪荒一片,咱的心就跌在肚子里了。我们就展开了想象——坐在平展展、绿茵茵的草原上——不,坐在一座和缓隆起的丘陵顶上,一块儿绿色的地毯从丘陵顶上滚下,直滚到了天外。在习习清风中野餐,嗅着草的清香、花的芬芳,听着百灵鸟的鸣叫,看着黛色的远山,那是一种什么境界呀!
一出海流图,有人就说,看,这地方的草绿茵茵的,就在这里吧。我和一位女士反对,说,离城镇太近了,咱要在远离人的草原深处野餐。我还加一句,远离这条柏油路。那位女士附和说是!这条柏油路是对草原的污染。另一位男士说,这里的草都是人工养起来的,是招徕顾客用的。我问何以见得?他说,你们看路边的招牌,什么牧人之家呀什么的,都是生意场所嘛。我说,那更不能在这里野餐了。
说话间,我看见一条勒勒车碾压成的路,蜿蜒向草原深处,多像悠扬的蒙古长调飘落在了草原上。两条车辙中间的草,比别处的草还高。我说,咱顺着这条路走吧,这才是真正的草原上的路。这条路一定会把我们引到一座蒙古包前,一只牧羊犬一定会跑来欢迎我们。在那里和牧人野餐一顿也是蛮有风趣的。一位朋友说,不行,看,铁丝网封着呢!你进了里面,小心讹你。这种事朋友圈和微信群里常见。现在牧人也学坏了。一位朋友辩护说,是来草原的那些人渣践踏了草原,才让牧人学坏的。
路两边连绵不断的铁丝网让我心里不痛快,老觉得草原变成了一个个马圈、羊圈、牛圈。我曾经想,开着车在草原上任意驰骋,这是多带劲儿的事呀!现在才明白,你的车在草原上走,也像在城市里一样,是被规定了走法的!是呀,我们一想到草原,脑子里就会出现万马奔腾的情景,可这些铁丝网能让马奔腾起来吗?——实际上要奔腾起来的不是马,而是我们自己呀!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栅铁丝网,车还不把草原辗成水泥板?
我们继续向前走。
两边的景色荒凉起来。
我们是分乘着两辆的车。一会儿这辆车跑到了前面,一会儿那辆车跑到了前面。不时碰到一起,互相问,到底哪里的草长得好?这时就会打电话,问来过草原的朋友,就会听到一个长长的古怪的地名。我们磕磕绊绊地念着,大笑,然后仔细看看路牌,又对照着导航,再往前开。就这么,不知不觉间,几十公里几十公里地就跑出去了,就如同你在城市里不知不觉地就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门店。
我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知道了什么叫辽阔。一位朋友说,那是,光咱乌拉特中旗的草原,就比一个英国大!我不由得吐吐舌头。我还有个感触,那就是草原看上去平缓,坡实际上很高——我们老是怀疑跑在前面的我们的另一辆车上了另一条路,因为老是看不见它,但想一想,草原上就这一条路嘛。爬上一道坡,暮然见它停在坡底,像盒火柴。车下坡时,路像棍子一样直插到天际,但却像折叠棍一样是一段段地细下去的——路面的不远处会出现一条“分界线”,从它的中间开始,好像就是一米宽的路,笔直地伸向远方。老远处又一条“分界线”,从“分界线”的中间,就是一尺宽的路,直插天际。于是你就产生了错觉,像是车钻进了路里面,把路给钻宽了。但让我气恼的是,好像我们来草原,就是来“钻”这条路的!柏油路是夹在延绵不断的铁丝网中间的。
我们就这么一路打听着走。太阳当头了,理想的草片儿还在瓜洼国,倒是肚子饿了。我们决定在路边的一个凉亭里先草草地吃一顿,等找到了理想的草地,再在那里野餐。但是,这个水泥建筑的凉亭、凉亭旁边的柏油路,让我觉得还是在城市。如果是一座歪斜的松木凉亭,亭柱朽烂得一碰就掉渣,凉亭棚上的木头里还长出了草,凉亭旁边的路是一条勒勒车碾压出的路,路上还有一坨发白了的牛粪,那多好!更可恶的是,汽车不时经过,这与草原多不协调。忽然,一辆车停下来,搀扶下来一位戴着黑色礼帽的老人,进了路边一座白灰色的房子里,一会儿出来,上车走了。我们纷纷猜测那座房子是什么房,不久得出一个让我顿足的结论——那是一座厕所!天!厕所也来到草原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一个问号在我的脑子里升起来——就是找到了理想的草片儿,不也在铁丝网里?进去了,人家不找你麻烦?但我没说出口。
谷底有一群马。几位女士要去和马拍照,我们停了下来。我和两位男士往铁丝网前走,他们在后面就走就拍照。我们走到铁丝网前。马群里铁丝网还远,也只得停下了。但是,铁丝网爬上去的那座小山引起我登高远望的欲望,不由得贴着铁丝网爬上了山。但是,山顶在铁丝网里,就是说,我离山顶只有一丈远,却被迫止步,而山顶正好遮住了我远眺谷底里的马群。我是多么的不甘,终于鼓起勇气,撑宽两道带刺的铁丝网,钻了过去。侵入别人领地的战栗让我顾不上看背上挂破了多大的口子,东张西望着,抓紧时间走到山顶。果然,四野尽收眼底。可是背上的疼痛提醒我,背后有只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我。
我瞭见他们边照相边到了铁丝网前停了下来,指指点点叽叽咕咕的,好像在商量该不该踏过那段 两位女士回来了,说,超市老板说,顺着那条水泥路往南走,有一片草地特好。去年雨水好的时候,草长得齐膝高,开满了各种野花,真好看。我们顺着她们的手指一看,从柏油路上接出一条一车宽的水泥路,穿过村子,延伸进了草原。
水泥路两边的房子门窗都烂掉了。一位男士说,这地方的人都走完了。这座村子空掉了。但是,打黑除恶呀学习十九大呀什么的标语,醒目地刷写在墙壁上。
不久,我们进入一带洼地。那里白花花的簇笈很茂盛。我们议论起来——为什么只有簇笈很茂盛?一位女士说,当然是牛羊都不吃它,就茂盛了嘛。我们大笑着夸她聪明。
又走出老远,还不见齐膝的草,又都说,再走也就是这样了——今年雨水少,草没长起来。
我们停下车,准备在附近找一片草地凑合着野餐,一边说着牧人也不容易,一遇上旱年,连种地的都不如。所以,田园牧歌的背后充满了心酸,却没人看见。正说着话,嘟~嘟的警报声响起来,吓住了我们。是水泥路旁边的高压电线杆子上有个警报器。我们纷纷猜它为什么响,是警告我们别到高压线下面?还是警告我们别离开水泥路?还是向远处的人发出了来人了的警报?
我战战兢兢地走到高压线下,没有发生意外,就继续向里走。他们也警惕地盯着那只叫个不停的警报器,跟着我走。我走到铁丝网前往里看,贴着铁丝网有一片半亩大的嫩草,平展展的,真诱人。虽然它周围就是高大的簇笈,但也能欺骗一下自己,找到了理想的草片。我不由得压低铁丝网,跨进去。
哦,天!这草多香呀!我席地而坐,像坐在了地毯上。我摩挲着针那样细的嫩草向他们嚷,到这里来吧,正好野餐!
他们说说笑笑地过来了,隔着铁丝网迟疑地说,这行吗?我说这里是洼地,周围又是这么高的簇笈,很隐蔽,估计没事儿。他们这才进来。几位女士又闹腾着拍照,所以,那辆拉野餐的车开来了,也只得等着。
我和两位男士边在簇笈林里揪沙葱边聊。
忽地传来突突突的声音。一辆摩托从高高的簇笈林里骑过来。车上是两位围着白色头巾的妇女。我说,是不是讹咱们来了?一位男士边揪沙葱边瞅着摩托停在我们跟前,立马站起来笑嘻嘻地说开了。他首先说我们是临河的,这样,她们就知道我们和她们都是巴盟人,不管怎么说,会给老乡一点面子的。接着他说,我们找了半天,就瞅见你家的草地上有这么一片嫩草,就进来照几张相。又开玩笑地说她们长着千里眼,怎么就看见我们了。果然,这两位蒙古女人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们用望远镜看见来了一辆车,就留心上了,怕你们把车开进来。那位男士忙说,哪会呢?铁丝网还不把车胎扎破?又马上转口说,我们想在你们这里住一夜,你们能不能给我们炖一只羊?两位蒙古女人高兴起来,和那位男士讨价还价。买卖虽然没谈成,但变得像熟人了。最后,她们告诫我们,照相可以,千万别把车开进来,就骑着摩托走了。
这么一耽搁,也就下午五点多了,还野餐什么!只得就这么胡乱玩一玩了。
那位男士说,这里的牧人好多了,你到西藏去,车只要路过人家的牧场,就向你要钱,照相照上了人家的草地,就向你要钱。如果把他们的羊呀牦牛呀照进去了,加倍地要钱。我说,咋这样呀。他笑,一切向钱看嘛,怎么能搞到就钱怎么来。
眨眼太阳发黄了,我们拉着野餐的食物、板凳、当餐桌的纸箱、当餐巾的报纸,顺着原路返回。
那只警报器又嘟~嘟地响起来。它到底在警报什么?难道要人在我们的归途上截住我们?
心中的草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