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文元
爹跳过村西边的那条移民渠,在一片荒地上选了地基。荒地往往是盐碱滩,不长庄稼,哪个村子都不要。
二叔叽叽歪歪地说,你这不是让全公社的人都以为,是我李元宝把亲哥欺负得没法在村里住了吗?爹说,要离就离得远远的。还在村子里,你一拐就去了我家,那和在一个院子里有什么区别。爹这貌似合理的理由,堵住了世人的嘴,给了二叔面子。但是,爹要搬出去,二叔心里还是又恨又气又惭愧又失落,和奶奶嘀咕: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让他们来河套呢。奶奶就叹着气说,弟兄没有不打闹的,你也别气,该咋样就咋样吧。二叔和大哥一起,帮爹拓土坯、夯地基。帮爹用二哥留下的一个月的工资向村里买椽檩时,队长愣头叔说,你前年刚买了椽檩,今年又买,我不好和村里人交代,我给你另想个办法,你稍微等等。河套的树比人还稀少,爹和二叔理解愣头叔。夯地基的时候,邻村的社员们收工回来路过,就停下来和他们唠嗑。邻村一共三十七户人家,倒有三十一户也是山东人,两个村又只隔了一条渠,所以两个村的人像一个村的人似的。那位叫范五的队长,和爹唠得特热火。爹是通过二叔,和范五混熟的。干透了的土坯拉到地基后,爹就用土坯磊了个小房房,用树枝、茅草胡乱搭个顶,晚上就住在那里看着土坯,只等椽檩有着落了,赶在麦子灌浆那阵子的农闲时,把房子盖起来。这天傍晚,爹快到地基了,见晚霞映照下的旷野里,一个人影也向地基走来。两人越来越近了。那人影喊,是银宝吗?这么早就来了?爹听出是范五,就哎了一声,问,范五,这么晚了,你去哪?范五说,才在大队开完会,往回走,顺脚来和你唠唠。旷野里很奇怪,你大声喊,也只能勉强听见。两人就沉默了,等离得能看清了彼此的面目,才拉呱着,一起来到小房房前。爹给范五搬了一块儿土坯,摆在自己晚上坐着的土坯前。两人面对面坐了,互相敬让着,各自挖了对方一烟锅烟叶抽了,就各自挖着各自的烟叶,就抽就聊起来。不知不觉的就繁星满天了范五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准备离开了,环顾着四周对也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的爹说,我说银宝,你这房盖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狼叼了你们全家也没人知道呀。爹嘿嘿地笑着说,这里没人管。范五说,没人管是自在,可是安全要紧呀,遇上灰皮(流氓无赖)祸害你,你真只有哭的份儿呀。我说银宝,你干脆把房子盖到我们村算了。爹说,那样离我们村太远,出工不方便。范五说,那你来我们村落户不就得了嘛。爹吃惊地望着范五说,这不可能吧?范五说,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和大队说一声就是了。来来,坐下,咱合计合计这个事儿。爹和范五又都坐在了各自的土坯上。爹低头抽了几口烟说,我在你们村没亲没故的,怕受欺负。范五把身子向爹倾过来,掏心掏肺地说,我说银宝呀,你在你们村虽然有亲人,但和弟弟闹得这么僵,也还是个异乡孤人嘛。干脆,你和我结个儿女亲家:把你的女儿给了我外甥,这样,你不就和我成了一家人了?爹怔怔地看着范五,脑子一下子卡住了。范五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说,银宝,不急,明后天我来,给我个回话。亲结不成,咱还是朋友嘛。范五的脚步声听不见好久了,爹还是像送别他时那样站着。一团狗似的黑影鬼鬼祟祟踅到爹跟前,轰地一声又扭头跑了。爹被惊醒了,猜想那可能是一只狐狸吧?一边苏醒的蛇似得笨笨地坐回土坯上,笨笨地挖烟叶、抽烟。眼前的烟雾中浮现出一个个子中等的男青年,身子显得单薄了些,刀条脸上那双机灵的小黑眼睛透着勤勉和诚恳。爹想起来了,这就是范五的外甥,打过几个照面的。李银花的形象也浮现在爹眼前,和这青年站在了一起,越发显得李银花高挑的身材更高了,圆圆的脸上周正的五官更周正了。爹奇怪女儿怎么会和这个和她这么不般配的青年站在一起呢?一会儿,才豁然明白,这青年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女婿!这是爹万万没想到的!爹心里生出了嫉妒和敌意,就生气地一低头,两人的形象消失了。但嫉妒和敌意却强劲地在爹心里生长着,推动着爹卡柱了的脑子转了起来。爹明白,范五和四个哥哥在邻村是一股巨大的势力,自己结了这门亲,他们是抬举自己的,自然,村里没人给自己气受的。最重要的是,不用再窝在二叔的屋檐下了!解放了的巨大幸福让爹激动地想:是的,我把那座房子留给老二,长子也给他,就不落他的亏欠了,不用在他面前佝偻着背了!从此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第二天起来,旷野清晨清新的空气让爹冷静多了,觉得自己为了摆脱二叔,把长子留给他,还把女儿给了范五的外甥,代价太大了。尤其是把女儿给了范五外甥这件事,会让人笑话的。当时,逃荒到河套的人,为了落脚,求得庇护,有女儿的通常是把自己的女儿给了村里有势力的老户的。那时,每当这样人家的人从村街上走过,背后的顽童就唱:新来户、胶皮肚,引上闺女来下户。但摆脱二叔的诱惑还是战胜了爹心里对李银花的愧疚。、爹让娘去探探李银花的口气。虽然李银花不喜欢凶巴巴的大哥,但大哥忽然就不见了,让年幼的她还是觉得如同家里的地面一下子深陷了一大块儿似的恐惧,就呆想:富原是个啥?二叔是个啥?她就缠磨娘,就慢慢地明白,富原是好远好远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个二叔,大哥就去了那里。这让她好奇不已:好远有多远?好远好远的地方怎么就有个富原?二叔是谁?二叔怎么就去了富原?大哥一步才一拃长,怎么能走到好远好远的富原?就缠磨着问娘。娘被她缠的没办法,才和她说一说这些,因为一说就伤心。这反而更强有力地吸引着她,用她小孩子神奇的想象力想象着二叔,想象着河套。比如她被欺负时,就会对欺负她的伙伴打着夸张的手势说,爷(小孩骂架时的自称)我二叔比树还高,腰这么粗,一口一颗大西瓜,一拳能把房打塌,一脚能把碌碡踢得飞起来!他就要来我家了,你等着,看爷我二叔怎么收拾你!因为大哥跟了二叔,所以,大哥也在她的脑子里变得和二叔差不多了。要是遇到小渠挡路,她给伙伴们吹牛,要是我大哥在,他会跨在小渠上,把咱们抱过去。如果和伙伴们都饿的肚子咕咕响,她就会说,我二叔和我大哥总会接我们去富原的,那里白面馒头随便吃!因为她老是二叔怎么哥哥怎么河套怎么的,伙伴们就好奇了起来,低三下四地问她二叔、大哥、河套是什么样的,这越发激发了她的想象,把二叔、大哥尽她小孩子的想象力,说的神乎其神,把河套说的就是个你想怎么就怎么的地方!这就唬住了伙伴们,对她巴结起来,这让她更把自己想象中的二叔、大哥、河套当做真的了,沉湎在对它们的想象里。虽然年岁越来越大,伙伴们越来越笑她吹牛,她也为自己的吹牛脸红,而渐渐地不再提说二叔、大哥、河套,但在内心深处,二叔、大哥就是她心中的神,河套就是她心中的天堂,隐隐约约地她认为,神终究是要接她到天堂的。这让她像苦难中的信徒坚信上帝会接他到天堂一样的活着踏实。这也是她在爹去河套后的艰难岁月里能坚持下来的精神支柱,因为那个隐隐约约的认为,就要变成了现实。但来了河套第三天,爹与二叔、奶奶的一顿恶吵,让她感到这个天堂不见得比山东好。但没想到事实很快向她证明,河套不但没有山东好,而且,他们一家掉入了一个二叔和奶奶挖好的陷阱里,眼睁睁地承受二叔和奶奶对他们的秋后算账!而到了村里,她明显地感到村里人的鄙视——这是李元宝的侄女,从山东投靠过来的!她一辈子也没忘了她怯生生地产加劳动,那些闺女媳妇们早捏好了套似的询问她山东的事,一路上是怎么来河套的。表面看她们很关切她,但不时互相使着的眼色要她明白,自己正一步一步被她们引诱着走进她们的圈套里!就是说,这个“投靠”是最让人怀疑、最丢人、最见不得人、最低人一等的事!她就不再参加劳动,任由爹吼喊,任由娘抹着泪说:你得入群,受点委屈没啥,要不,怎么在这里活呢?但她就是不!奇怪地,她感到二叔这不属于她的院子,在河套,还是她最安全的地方!这让她无奈地想到,一家人不但要受二叔的欺凌,还得感激他的屋檐庇护了他们!这让她想念开了山东,认为自己在山东再受辱受罪,但脚踩在山东的哪一片儿地上都是理直气壮的——这就是我的家乡嘛!谁也不知道,这个看上去见人就笑的文文静静的姑娘,天天谋划着一套又一套逃回山东的方案,幻想着怎么解决在逃回山东的路上遇到的一个个难题和危险。比如怎么女扮男装,怎么让自己又老又丑,怎么在野地过夜,怎么在不得已时动刀子……在没人时她不由得演练着。这种演练让她胆壮了起来,所以,才敢忍不住诘问二叔。但她马上后悔了,因为二叔以后阴沉沉的脸,让她感到二叔不会再庇护他们了!这才让她明白,山东确实不是他们该回去的地方,才知道自己的演练本来就是小孩耍家家!却惹下了要命的大祸:这里也不会要他们了!因为这里之所以接纳他们,是看在二叔的面子上的!绝望中的她对二叔、奶奶、大哥充满了仇恨,十几年来她经历的亲人间的互相伤害欺凌都逼到眼跟前,压迫得她要疯了!她不禁想,亲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上辈子的冤家债主?可是这辈子他们又是冤家债主,是不是下辈子还要这么纠缠不清?以此类推,是不是下下下下辈子还是这样纠缠不清?这让她不仅对今世绝望,对下下下下辈子也绝望了!但她又没办法阻止自己轮回转世!她不禁要问,人为什么要为人?但她看到被笼头、缰绳、绳线控制着去拉车、耕地的骡、马、牛、驴,稍不卖力就要挨鞭子,没用了就要挨刀子,又庆幸着自己是人!……这种恐惧,这种走投无路,快把她折磨疯了!这时,二叔同意爹把房子盖出去了,她松了口气——二叔还是要庇护他们的,还有,不用在二叔和奶奶的眼皮子底下了!更让她喜出望外的是,爹在两个村子都管不着的荒地上选择了房地基,这让她高兴坏了,因为,她害怕了与这里的人打交道,她眼巴巴地盼着房子赶紧盖起来,她幻想着在那天宽地展的地方,自己会多么的自由——怎么唱怎么跳都行,怎么扯着嗓子叫也没人笑话!三年的要饭生涯摧毁了娘的健康,再没有好起来。刚奔四十,就佝偻得和老太婆一样了,再加上小脚,下地劳动,队里的人嫌她是混工分呢,只得也呆在家里。为了消磨时光,也为了不让奶奶、二婶嫌弃她吃白饭,三家的鸡零狗杂娘都包下来,整天忙得脚不着地。她心疼娘,也帮着娘干。这天,娘俩洗衣服的时候,娘说,二妞,娘和你说个大事。她停下手看着娘。娘却看着正被她拧得泠泠流水的衣服。等衣服上的几条水线变成了一条,又变得沥沥拉拉的时,娘才看着那水线说,邻村的队长范五,你记得吧?她说记得。娘看着水线在盆里溅起的水花说,他给他的外甥提亲了,你爹要我问问你的意思。她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过后,就跳起来甩着手说她不嫁!是呀,河套太陌生了,她咋敢嫁在这里?再说,如果爹娘离开这里回山东,自己不就孤苦伶仃地留在了这里?那还不如死!在她的潜意识里,父母终究会离开这里的!母亲依然看着已经变成水滴的水线,一滴追一滴地溅起的水花,红着眼圈儿说,傻闺女,只有结了这门亲,咱才能在这里落地生根,才能离开你二叔的屋檐呀!这才恳切地看着她,把手里的衣服搁在了盆沿上。娘的目光让她心软了,但仍然噘着嘴,用脚尖杵着地,听娘细细地给她摆这门亲的好处。她听着听着不由得又想:这亲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学文化的她想到一个成语——同舟共济!这舟就是共同的血缘。但她马上又想到一个成语:壮士断腕!实际上不光是壮士,就是孱弱的人,只要能保住性命,不要说断手,连脚都断了,也不眨眼的!——这被砍掉的手和脚,还是身体的一部分吗?自己,为这个家嫁出去了,还是这个家里的一员吗?聘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呀!她就恨上了爹娘——自己原来不是他们的命根子!不然,怎么舍得牺牲自己?!更让她难过的是,自己想在未来的新家里过潇洒的日子真是个梦!她就不吭声。脚尖把地杵出一个三角形深坑来。娘抹着泪说,二妞,爹娘哪有把闺女往火坑里推的?二妞,你已经十八了,是个老闺女了,再不嫁,人们会怀疑你有什么毛病,你以后就是能嫁出去,也嫁一些不出超的男人。哪有在爹娘家里活一辈子的闺女呀!她恼恨着娘的絮叨,真想问娘,你那时不是说,你活一天,就不让我出嫁吗?但她知道,这除了伤害娘,什么作用也不起,也明白,就是娘老子留自己在娘家,两个哥哥两个嫂子也不会答应的——女儿是外人!她和娘说,让我偷偷地瞅一眼这后生。李银花一想到嫁人,姐姐的婆婆就在她眼前晃。她一直想一个问题:女人不嫁人行不行?她一年又一年地观察,发现,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就没有不嫁人的女人,就是那些塌鼻子、瘸腿、白痴女人,也嫁了人,更不要说寡妇了。她痛苦地得出结论:女人必须得嫁人。而那个她要嫁的男人,就潜伏在看不见里窥伺着她,她暗暗地戒备着。她没有像别的女孩一样,或多或少憧憬过自己要嫁个什么样的男人,也规避着不议论任何人的婚事。终于有人问爹娘,你家二闺女有婆家了吗?她就瞪人家一眼,人家就笑,呵,这么厉害!非遇上个厉害婆婆不可!这时,姐姐的婆婆就浮现在她眼前。她才明白,自己不是怕嫁人,是怕婆婆!这以后,向爹娘问自己有没有婆家的人多了起来,她也瞪不过来了,就躲出去,心沉重地跳——从“看不见”里偶或飘来自己的男人淡淡的气息。这像鹿嗅到了虎淡淡的气息,却不知道虎在哪里一样的恐怖。在她松懈的时候,脑子里也会跑进一些和男人和睦生活的情景,这会惹出她惆怅的眼泪,悄然把它们抹了。从来了河套,“看不见”里就不时飘过来自己男人的气息,这让她像鹿一样不安,但就是判断不出这气息从哪个方向飘来的,大限来临又无处躲藏的恐惧摁住了她。但她实在没想到,这个男人是从娘的嘴里扑向自己的!她咋能不乱了方寸?她提出要偷偷瞅一眼这后生,本来是个下意识的推拒动作。她也不清楚,这个下意识的推拒动作后面,是女人对自己要托付终身的人的深深的疑虑,就如同你必须走一段结冰的路,对冰是否结实的疑虑,而不由得伸出脚踩踏一下试一试。可如果必须得走,这试一试又有什么用呢?第三天早上,爹要娘前晌带她到地基看一看。尽管她心事重重,但农历五月初的河套原野还是迷住了她:以前白花花的盐碱地,被风一吹,扑鼻子的咸味,扑脸的热,现在点缀着一丛丛翠绿的竹几,一片片棕绿色的猪尾巴,和一蓬蓬开满细碎白花的红柳,宛如白纸上滴答了些绿色、红色、棕色,还往这盐碱地的空气里揉进了香甜。而在盐碱滩的外围,是展到了天边的绿色。眼前不时有野鸡嘎嘎地叫着,扑棱棱地飞起,华丽的长尾在空中绽放着,飘飘摇摇地又落到了不远处的野地里。稀疏的杨树、柳树散漫旷野,有时独苗,有时三五成排。让人陶醉的布谷鸟的叫声就从哪个树头里传来,她真想像小时候一样去找,但知道是找不到的。一阵喜鹊激越的叫声远远地传来,让她的心像打鼓一样的激昂起来。她下定决心要找到它。她判断它就在不远处的一棵孤单的老柳树上。她插荒(走近路)走向老柳树,绕过一丛又一丛一人多高的竹几,随手折了几穗旗帜一样飘扬的竹几穗子,闲闲地用它们拂着自己的脸。路过红柳时,用竹几穗子拂了拂趴在细碎白花上的蜜蜂,蜜蜂很不高兴地笨笨地飞起,在空中不挪地方地嗡嗡几声,又落在了原处,一头扎进小白花里,她又用穗子去拂它,直到它气急败坏地飞走,就调皮地笑了。她来到老柳树下。喜鹊仍然肆无忌惮地叫着,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绕着树转,找茂密的树头里的喜鹊窝。老柳树露出地面的树根绊了她一跤,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似的草林上,手很舒服地享受着挣扎的嫩草挠她的手心的痒,一边仰头在树头里搜寻,脚跟惬意地蹬着虚酥的地皮。娘远远地叫她。这让她想起和娘讨吃时,贪玩的她和娘落下了一截路时,娘的呼唤声。她只得看一眼树头,站起来,瞅捷径去追赶娘,重重心事又压在心头。她忽然冒出一个看法:每个女人都得站在断崖上往下跳,能跳在什么上,不知道。好远了,还能听到喜鹊的叫声。从把土坯拉到地基后,她再没来过这里。爹的小房房吸引了她,一低头从窄小的门钻进去,略微弯着腰,看着一地碎玻璃似的光斑,不忍心踩上去,但还是踩了上去,摸了摸爹用土坯磊起的小炕上铺着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响声,断了几根草叶。她看见了三面墙上都留出的一块儿土坯大小的窗眼,就好奇地挨个儿望出去。“戴框”的旷野自有一种新奇的视觉效果。风从窗眼钻进来,直奔她的眼珠子。她就看到东边的旷野里有一群牲口,几乎消融在了漫漫荡荡的绿色里。有两个站着的蚂蚁似的人,杵在牲口群旁边。奇怪的是,他们抬胳膊动腿时,她看的清清楚楚。她从小房房里出来,和娘查看四垛土坯。旷野的清风漫漫卷卷的,让她身轻如燕。能听见了吆喝牲口的声音,像响鞭过后的回声。她回头一看,那群牲口不知不觉的就近在眼前了。一匹黑马在用后蹄踢一匹草驴。牲口群后面的两个人,一个是老汉,一个是身体单薄的青年。她进了爹的小房房,从东墙上的窗眼上觑着那两人。他们都把长长的放羊铲子横担在后腰,用两肘勾着,把稍子上系着的皮鞭子拖在地上,闲闲散散地边聊边走过来,和娘拉呱起来。她知道这青年就是范五的外甥。她盯着他,不但要看透他的骨头,还要看透他的前世。他的头发像被风从后边吹着的鸡尾巴向前炸起来那样,从右向左乱蓬蓬地炸起来,右边的脸和半个右眼被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小而细长,很明亮。但两条浓黑的眉毛挨得太近,几乎长在了一起。鼻梁不高,有些歪,鼻根很细,刀刃似的。厚厚的嘴唇不说话也张开着,露出长长的黄色马牙。上嘴唇稀稀拉拉地几根胡子,下巴上也有几根弯弯曲曲的胡子。风把他打补丁的蓝褂子和蓝裤腿吹向东边,旗帜一样飘摇着,他瘦瘦的身材就是旗杆了。他的肚子是瘪的。腰也细。实在再没有什么特点。那两人去追远去的牲口群了。这时,她才嗅到了小屋里牲口群的臊味,听见了马远远的嘶鸣声。娘唤她回家。母女俩闷闷地走。她的脚踢踢踏踏的。一只野兔恼人地从身边窜起,眨眼没了影儿。娘怯怯地看着她,低三下四地问,那小伙子怎么样?她难为情地看着娘,因为娘从来没对她这样过。娘红着脸,低下头,别别扭扭地走着。她沉默着,内心是赌徒把身家性命是押上去还是不押上去的焦灼。娘为了缓解紧张气氛,小心翼翼地和她聊开了青年的身世。说他的娘早死了,受不了后娘的挤兑,十六岁就从山东跑到河套,投奔五个舅舅的。她一下子刹住脚,看定娘,嚷,原来他也是在人屋檐下!娘猝不及防地看了她几眼,被抓了个现行的小学生那样恓惶地分辨道,他哪能是寄人篱下呢?他是他们的外甥,和亲儿子有什么不同?她说,外甥怎么能和亲儿子一样呢?娘不敢再看她,低着头前头走了。她放慢脚步跟在娘后面。她不忍心看娘瘦小佝偻的背,脚步越放越慢,越来越落在了后面,心里的烦乱就越野马奔腾起来,仿佛娘就是这野马奔腾的边界。……腰那么细,怎么能挑起大梁?……肚子瘪,没福气……不过,他没父母……袅袅地传来一声马嘶。还能看见那群牲口和那两个人远远的影子。布谷鸟的叫声远远地传来。但这些是多么的惹人厌烦!尤其是母亲远远的背影!她忽然觉得,她唯一的自由就是从脚下到家里的这一段路了,越发磨蹭起来。等她无可奈何地回了家,锅灶正汽腾火燎的,娘站在锅灶前洗盘碗,发出刺耳的砰砰声。爹靠墙蹴在娘身后抽烟,脚下是几点烟灰。爹没看她。她知道爹娘恼她,虽然忐忑,但心头的紧箍咒没有了。从她那次诘问二叔后,一家三口晚上只在二叔家坐一小会儿就回了自己的家。大哥大嫂从二叔家出来,过来打个花胡哨,就回去睡了。这天晚上,一家人从二叔家回来,她上炕铺好炕后一转身,见娘搓着手紧张地站在爹身后看着她。爹蹴在地上埋头抽烟,脚下是几点烟灰。她也僵住了似的曲着右腿坐在炕上,心被紧紧地箍住了。爹抬头对她说,二妞,王纪灵不是寄人篱下。爹看她的目光随时准备垂下。她惊讶地看了一会儿爹。这是爹第一次和她商量正事,而不是要她怎么做。她被爹感动了,也感到了这事的严重性,不能因为被爹感动,就软了心,说,本来就寄人篱下嘛,咱又要寄在他篱下。爹又埋头抽了几锅烟,还是那样看着她说,是我和你娘将来寄在你篱下,你又不用寄人篱下。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寄在他舅舅们屋檐下,我不也在人家屋檐下了?你们就住在人家屋檐下的屋檐下了!他们对咱们来说,是地道的外人呀!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被人家休了,咱就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爹埋头又抽了几锅烟,哀求地望着她说,二妞,我宁愿庇在外人的屋檐下,也不愿意庇在你二叔的屋檐下!她绝望地望着爹。爹低下了头抽烟。她也低头抽泣起来。娘也抽泣起来。院子里传来谁的脚步声,一会儿又没有了。她抹了泪说,爹,你说咋办就咋办吧。爹最解气的办法,就是不和二叔、奶奶打招呼,就把李银花嫁给王纪灵,就在邻村盖起了房,就搬过去,就落户到了邻村。但爹还是先和二叔、奶奶说,范五的外甥看中了咱二妞。二叔、奶奶都说,好事呀!范家是好人家嘛!二妞这么大了,能嫁这样的人家是她的福气。爹又说,范五要我们把房盖到他们村。二叔和奶奶错愕地望着爹。爹垂下眼皮说,还要我们把户落到他们村。二叔的脸就阴云密布起来,笃地一声吹掉烟锅里的烟灰,问爹:那你是要去他们村了?爹装作两难地说,那样……离二妞近……只是离娘远了些。二叔把烟锅从嘴上拿开,张着嘴望了一会儿爹,一下子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又抽开了烟。二叔明白了,在爹摆的这些合情合理的幌子下,是爹要彻底摆脱他的真正目的!他心里窝着一股发不出去的火——我为你们一家付出这么多,你竟然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我!一家人沉默着。二叔每吸完一锅烟,就笃地一声吹掉烟锅里的烟灰,那烟灰像子弹一样射在爹、娘、李银花的心上。爹站起来说,不早了,我们过那厢去了。一家人中只有二婶事不关己似的说一声哦,我们也该睡了。他们进屋没一会儿,大哥大嫂也来了,大哥欲言又止的,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和大嫂走了。第二天晚上,一家人硬着头皮去了二叔那厢。气氛压抑。没人说话。爹蹴在二叔对面,准备挨批似的,慢腾腾地抽开了烟。二叔忽然问爹,大柱也跟你们过去?爹说,大柱是你拉扯大的,媳妇也是你给娶的,他得跟着你。二叔挑衅地看着大哥问,大柱,你是个甚态度。大哥脸红得像喷了血,红着眼说,我跟着二叔。二叔的目光在大哥的脸上死死地盯了一会儿,温柔地落了下来。但还是说了一句,要跟你爹,现在就去。大哥陡然喊了一声:我说了,跟着二叔嘛!一家人都吃惊地看着大哥。大哥才忽然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瑟缩起身子,巴望大家看不见他。二叔低头抽烟。爹又说,我这房子留给你,将来给虎虎娶媳妇用。二叔盯着爹抽了一烟锅烟,目光看着门口,又抽了一烟锅烟,说,你那房子我不要,你看是拆了还是给谁了。爹一时没话,抽了几烟锅烟,说,娘,我这烟锅漏气,把我爹那杆烟锅给我吧。一家人都诧异地望着爹。爹像辩白似的捏着烟锅的嘴子,捻动着竖立起来的烟锅说,烟油把羊棒骨沤酥了,那天跌在石夯上跌了个裂子。奶奶看二叔。二叔说,给他吧,放着也是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