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文元
爹跳过村西边的那条移民渠,在一片荒地上选了地基。荒地往往是盐碱滩,不长庄稼,哪个村子都不要。
二叔叽叽歪歪地说,你这不是让全公社的人都以为,是我李元宝把亲哥欺负得没法在村里住了吗?爹说,要离就离得远远的。还在村子里,你一拐就去了我家,那和在一个院子里有什么区别。爹这貌似合理的理由,堵住了世人的嘴,给了二叔面子。
但是,爹要搬出去,二叔心里还是又恨又气又惭愧又失落,和奶奶嘀咕: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让他们来河套呢。奶奶就叹着气说,弟兄没有不打闹的,你也别气,该咋样就咋样吧。
二叔和大哥一起,帮爹拓土坯、夯地基。帮爹用二哥留下的一个月的工资向村里买椽檩时,队长愣头叔说,你前年刚买了椽檩,今年又买,我不好和村里人交代,我给你另想个办法,你稍微等等。河套的树比人还稀少,爹和二叔理解愣头叔。
夯地基的时候,邻村的社员们收工回来路过,就停下来和他们唠嗑。
邻村一共三十七户人家,倒有三十一户也是山东人,两个村又只隔了一条渠,所以两个村的人像一个村的人似的。那位叫范五的队长,和爹唠得特热火。爹是通过二叔,和范五混熟的。
干透了的土坯拉到地基后,爹就用土坯磊了个小房房,用树枝、茅草胡乱搭个顶,晚上就住在那里看着土坯,只等椽檩有着落了,赶在麦子灌浆那阵子的农闲时,把房子盖起来。
这天傍晚,爹快到地基了,见晚霞映照下的旷野里,一个人影也向地基走来。两人越来越近了。那人影喊,是银宝吗?这么早就来了?爹听出是范五,就哎了一声,问,范五,这么晚了,你去哪?范五说,才在大队开完会,往回走,顺脚来和你唠唠。
旷野里很奇怪,你大声喊,也只能勉强听见。两人就沉默了,等离得能看清了彼此的面目,才拉呱着,一起来到小房房前。
爹给范五搬了一块儿土坯,摆在自己晚上坐着的土坯前。两人面对面坐了,互相敬让着,各自挖了对方一烟锅烟叶抽了,就各自挖着各自的烟叶,就抽就聊起来。不知不觉的就繁星满天了
范五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准备离开了,环顾着四周对也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的爹说,我说银宝,你这房盖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狼叼了你们全家也没人知道呀。爹嘿嘿地笑着说,这里没人管。范五说,没人管是自在,可是安全要紧呀,遇上灰皮(流氓无赖)祸害你,你真只有哭的份儿呀。我说银宝,你干脆把房子盖到我们村算了。爹说,那样离我们村太远,出工不方便。范五说,那你来我们村落户不就得了嘛。爹吃惊地望着范五说,这不可能吧?范五说,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和大队说一声就是了。来来,坐下,咱合计合计这个事儿。
爹和范五又都坐在了各自的土坯上。
爹低头抽了几口烟说,我在你们村没亲没故的,怕受欺负。范五把身子向爹倾过来,掏心掏肺地说,我说银宝呀,你在你们村虽然有亲人,但和弟弟闹得这么僵,也还是个异乡孤人嘛。干脆,你和我结个儿女亲家:把你的女儿给了我外甥,这样,你不就和我成了一家人了?爹怔怔地看着范五,脑子一下子卡住了。范五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说,银宝,不急,明后天我来,给我个回话。亲结不成,咱还是朋友嘛。
范五的脚步声听不见好久了,爹还是像送别他时那样站着。
一团狗似的黑影鬼鬼祟祟踅到爹跟前,轰地一声又扭头跑了。
爹被惊醒了,猜想那可能是一只狐狸吧?一边苏醒的蛇似得笨笨地坐回土坯上,笨笨地挖烟叶、抽烟。
眼前的烟雾中浮现出一个个子中等的男青年,身子显得单薄了些,刀条脸上那双机灵的小黑眼睛透着勤勉和诚恳。爹想起来了,这就是范五的外甥,打过几个照面的。李银花的形象也浮现在爹眼前,和这青年站在了一起,越发显得李银花高挑的身材更高了,圆圆的脸上周正的五官更周正了。爹奇怪女儿怎么会和这个青年站在一起呢?一会儿,才豁然明白,这青年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女婿!这是爹万万没想到的!爹心里生出了嫉妒和敌意,就生气地一低头,两人的形象消失了。但嫉妒和敌意却强劲地在爹心里生长着,推动着爹卡柱了的脑子转了起来。
爹明白,范五和四个哥哥在邻村是一股巨大的势力,自己结了这门亲,他们是抬举自己的,自然,村里没人给自己气受的。最重要的是,不用再窝在二叔的屋檐下了!解放了的巨大幸福让爹激动地想:是的,我把那座房子留给老二,长子也给他,就不落他的亏欠了,不用在他面前佝偻着背了!从此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第二天起来,旷野清晨清新的空气让爹冷静多了,觉得自己为了摆脱二叔,把长子留给他,还把女儿给了范五的外甥,代价太大了。尤其是把女儿给了范五外甥这件事,会让人笑话的。当时,逃荒到河套的人,为了落脚,求得庇护,有女儿的通常是把自己的女儿给了村里有势力的老户的。那时,每当这样人家的人从村街上走过,背后的顽童就唱:新来户、胶皮肚,引上闺女来下户。但摆脱二叔的诱惑还是战胜了爹心里的忐忑。只是,爹是不会强迫女儿的。爹就让娘去问李银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