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
作者:赵文元
二叔没想到爹把奶奶带来了!母子相见悲喜交集。
当夜三更后,爹去大哥那屋睡。就两个人时,父子俩感到了生分:爹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青年和七年前那个自己的娃联系起来,而大哥也是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老头儿和记忆里那个生龙活虎的爹联系起来。他们有问有答几个来回后,就都心照不宣地假装睡着了。黑暗中,大哥感到了爹悄悄地把身子翻着烙饼,猜想着爹在担心什么,也想着自己该对爹好,就想爹的好。但是,跑到眼前的都是二叔对他的好,爹对他的好在远处模模糊糊的。更让大哥为难的是,爹散发出来的体味,让他受不了。
二叔挨着奶奶在窗台下睡了。这时,母子俩也感到了生分:奶奶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和嘴唇上才长出一圈儿黄毛的二叔联系起来;二叔同样不能把眼前这个疙缩成一团了,走路比蜗牛还慢的老太婆,和正当中年的奶奶联系起来。还有,奶奶散发出来的老年人的陈腐味,让二叔陌生又不快。但二叔毕竟比大哥有经验,从奶奶的腿聊起,就扯出许多两人共同的记忆,比如一出院门的那棵柳树还活着,比如前院三婶,腰弯得头要顶着地了……这些记忆消融了两人间的生分,又心贴心起来。母子俩沐浴着三尺见方的窗子洒进来的星光,咬着耳朵开始了漫长的私密话。
二叔说,娘,我直以为这辈子再见不上你了,我真感谢我哥!奶奶呜呜地哭起来,说,哪是他要带我,是我死活要来,反正他一走,我也是个死!还不如顶上个死在来河套的路上,来见你呢?二叔问是怎回事?奶奶就开始哭诉二叔被抓丁后自己受的种种苦,说爹和娘没给过她个笑脸不说,她问个话,不是当没听见,就是恨声恨气的答一声。说吃饭虽然还是第一碗端给她,但黑封着脸,是嫌弃她吃闲饭呢!说爹去赶集,从来也不问她要些什么,就怕给她花钱呢……说,你要在,我能这样让人家嫌弃?就抽泣了一会儿,又说,这还是好的,等你哥被抓走后,你嫂就不是嫌弃娘了,是活活往死饿娘呢!上次没饿死,这次你哥一走,还不饿死我?我是死也要见你一面的!就泣不成声起来。费了好大的劲儿,二叔才听明白了娘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地往死饿奶奶的。要不是奶奶命大,哪会现在睡在他身边!奶奶还说,她在爹娘手里忍辱偷生,就是为了能活着见到二叔!还说,日本投降了,二叔不回去看她,全国解放了,还不回去看她,她不恨二叔,换成她也不回去的——家业都成老大的了,回去干甚?
那道寒光,在二叔心里霍地一闪,那苦力的腰被日本人的枪钉在地上,身子虾米一样弓起来,双手使劲儿抱住枪身,好像把枪往自己的身子里扎,双脚凌空乱蹬着,杀猪一样嚎哭着。
二叔起来,摸黑从屋顶的椽旮旯里摸出爷爷的烟锅来,又睡下了,把烟锅擩在奶奶眼前,问,娘,你为甚保存着爹的烟锅?咱不被待见,都因为爹就认老大,你还把他的东西留着,还千里迢迢地送给我!我明天把它烧了!奶奶说,使不得!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男人,是你的爹,给咱们吃、给咱们喝的,人得有个良心!
奶奶和那时的女人一样,在男人的权威下战战兢兢地活着,更何况爷爷比一般的山东男人都倔强暴躁。同样的,奶奶也渴望生一个疼自己的儿子,好罩住自己。奶奶生的头两个娃,都是女的,还都死了。奶奶的处境岌岌可危。爹给她争气,不但是男娃,还活了!那时,说爹是奶奶的命根子,一点儿不为过!奶奶还认为,从爹以后,她生的娃都能存活,这样,她越能活出个头来,没想到,又接连撂了两个,还都是男娃!奶奶就纳闷起来,认为爹能活下来,是因为爹的名字——元宝!
本来,奶奶是反对给爹起这个名字的。按习俗,娃叫的名字越贱,越好存活。爷爷烦了,说,那两个娃咱给起的名字一个比一个贱,不都死了?索性咱给娃起一个金贵的名字吧,就给爹起了元宝的名字。奶奶没再反对:爹要是也真有个三长两短,责任可以推到爷爷起的名字上。没想到爹还真活下来了!而奶奶接下来生的两个男娃都死了,虽然爷爷都给起了金宝、金条的金贵名字。奶奶就觉得元宝这个名字很神奇,等二叔生下来,就想把它给二叔,没想到爷爷竭力反对。这让奶奶恨上了爷爷,自然也恨上了爹,仿佛爷爷和爹不给二叔生命。而奶奶是最希望二叔活下来的,因为霸道的爷爷渐渐地就独占了爹,爹也慢待开了奶奶,这让奶奶很恐惧:虽然因为爹,她在家里站住了脚,但要生活在两个男人的权威下!她一定要再养活一个男娃,而且紧紧地把他攥在手里,自己才有希望!当三岁的二叔出麻疹,奄奄一息时,奶奶拼了命,一定要二叔叫元宝。爷爷让步了——毕竟,救次子的命要紧!
二叔是活下来了,但奶奶感到他一无所有,那她也是一无所有的。奶奶要从爷爷和爹手里夺回二叔该有的东西:爷爷的疼爱,甚至爹的长子地位!但她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只能一味地宠着二叔、护着二叔、恨着爷爷和爹。自然的,二叔也就恨着了爷爷和爹。实际上,当爷爷和爹要亲近二叔时,奶奶很害怕他们把二叔给夺走了,强烈地排斥他们。
恨是不会死去的,只会蛰伏起来。
天麻麻亮,爹就起来,盘腿坐在炕上抽烟。一夜没合眼的大哥说,爹,再睡一会儿。爹说,你睡,我坐一会儿。都透着客气。大哥也悄悄起来,黑地里陪爹坐着。
远远近近鸡叫声声。
太阳露头的时候,六岁的侄子虎虎,笑嘻嘻地跑进来叫声大伯。爹喜悦地应一声,摸摸虎虎的头,就下炕去了二叔那厢。虎虎黏着大哥闹起来。
果然,二叔和奶奶都黑着脸。
爹小心翼翼地在二叔对面蹴下来,掏出烟袋。烟锅在烟袋里蠕动着。
一直没看爹的二叔,忽地起身,从炕头拿来一杆羊棒骨烟锅,一声不响地递给爹,又蹴下来抽烟。
爹莫名其妙地看看手里的烟锅,看看二叔。
二叔看一眼爹说,不认的?是爹的。爹更莫名其妙了,又不知道该怎么问二叔,迟疑了一会儿,又把烟锅递给二叔,窘迫地笑笑。二叔接过来,随手搁在炕沿上。
奶奶神眉佛眼地盘腿坐在炕头,看着弟兄俩。二婶蹴在土坯砌的抹了一层细泥的炉灶前,往炉膛里填竹几(河套一种常见植物,是当时的河套人主要的柴草)。锅里的水的嘶嘶声,艰难地从炉膛里火的噼啪声中钻出来,越来越有力地与它争开了谁唱得响。
二叔瞅着爹说,虽然河套宽松,但还是得打点打点的,组织认可了你,你才能在这里落脚了。咱不能光给人家说好话,得拿出些东西来的,可咱的光景你也看见了,再拿不出东西来了。爹说,我给二柱去信,要他想办法。
二婶揭开锅盖,一锅水汽冲上屋顶,又反灌下来,在爹和二叔头顶翻滚着。
二婶的下半身移过来,上半身从水汽里弯出来,给两人端来两碗开水。
二叔用力吸两口烟,再用力一吹烟锅,烟锅很响地笃一声,再装往烟锅里装烟。爹悄无声息地吸两口烟,烟锅在翘起的鞋头上轻轻一磕,再悄无声息地往烟锅里装烟。
二叔瞅着爹说,侄子那屋是我给侄子成家盖的,你得另盖房了。爹听出来了:不但他不能住大哥的屋,大哥不容置疑地属于二叔了!
爹的脸红成了猪肝子,抽了几锅烟,说,我给二柱去信,要他想办法。我暂时和大柱住一住,行吧?二叔没吭声。爹多想听见奶奶替自己说一句话,没有。
二哥月月把当兵的补贴寄给爹。
在二叔的打点下,爹在河套五原县红柳疙瘩村站住了脚,又准备着盖房子。爹问二叔房子盖在哪好?二叔沉默了几天,才指着大哥屋子的西边说,盖这里吧。爹心里不高兴,但没说什么。
一家人的房子盖在一起,父母和长子的房子居于东方,才是正理。现在,爹的房子竟然还排在大哥的西边!二叔的房子的东边是一片空地。
河套地广人稀,家家户户都离的好远的,有的是盖房的地方。但爹没去别的地方盖。
农历三月中旬,河套的地消透了。这天一早,二叔从生产队里借出一头名叫豆腐匠的青白色小毛驴来,拉着一只里斗小、外头大的碌碡,吱扭吱扭地来到荒地里选好的一片红胶泥地,像转场一样,把缰绳接长了,拴在腰上,甩动长长的鞭子,吆喝着豆腐匠拉着碌碡转起来。碌碡每在野地里转一圈儿,二叔的脚就往前挪半步,慢慢地就挪成了个直径一米的圆圈儿,就又挪一个圆圈,几乎摞着上一个圆圈儿。当这些圆圈儿形成一个更大的圆圈儿时,圆圆的一大片红泥地,就被碌碡碾压的平展、光滑、瓷实起来。
转场是很容易犯困的,所以转场的人都爱抖(唱)山曲儿。二叔也不例外,就抖起了河套的蛮汉调。红柳鞭杆的皮鞭子,像打节拍一样悠闲地在手里漾着圈儿,不紧不慢地甩上豆腐匠一鞭子。
爹和大哥顶着小刀似的春风,眯着眼蹴着,看着二叔和豆腐匠,也看着这春天里平展荒凉的河套平原。
爹一直没听过二叔唱歌,所以,很为二叔难为情,仿佛二叔唱歌是件不该上台场的事,二叔该不好意思才是,更何况这哥哥长妹妹短的,你一个拉儿带女的男人,咋能这么“没皮没脸”的吼呢?但这对他来说陌生的蛮汉调,又让他好奇着,由不住竖起耳朵听,而这又是他不该做的事似的,脸越发地红了。
大哥就习以为常了。等地上的人影儿缩上一尺多,大哥就去替二叔。两人默契的交接,让爹很不舒服。这场爹转不了,也就帮不上忙,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
大哥也像二叔那样扯开嗓子唱开了蛮汉调。这让爹错愕窘迫,更感到了大哥的陌生。
快晌午的时候,二叔用西锹试着拓了一块儿土坯。土坯下面一层一层的,有些酥松,说,再压一遍。晌午了,二叔又用西锹试着拓了一块儿土坯,说,好了。
后晌,三个人用借来的三张西锹开始拓土坯。这是有技巧的:土坯宽,一西锹,长,两西锹,厚,一西锹。踏的时候,必须把平直的西锹的锹身一次垂直地都踏进去,然后轻轻地一撬,一个长方体的土坯就散发着新鲜的泥土气,躺在了地上,如果让雪白的芦苇根给揪住了,就小心地铲断了。
爹拓坏了几十个土坯,才学会了怎么拓。
土坯拓好后,第三天,把它们三块儿、五块儿的码成小跺,让强劲的河套风吹个几天,再插花花码垛成一排排的,继续吹晾,直到你搬起来,掉在地上,它毫发无损,就借上生产队的毛驴车拉回来,围着地基码成四大跺。
在等土坯干燥的当儿,三个人用石夯夯实了地基,用二哥的补贴向生产队买来了椽檩、红柳芭子。一切准备停当后,二叔又让愣头叔和二保在村子里吆喝了一声,全村三十多户人家的男劳力,在盖房的那一天都来了,和泥的和泥、砌墙的砌墙、上椽檩的上椽檩。刚过晌午,最后一道工序——绽,就压下来了。而娘和二婶也把压绽要吃的黄米油糕、粉汤做好了。黑压压的一院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压绽糕
赶在农历六月份,河套雨水来之前,爹的房子也收拾好了。这天,二叔和爹在新房里转悠时,对爹说,大柱也二十一了,不能再拖了,赶紧把媳妇给娶回来。爹说,这得你给张罗了,人家是看你的面张了,不认我。二叔低头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说,让二柱把补贴都寄过来,别的不用你操心。
二叔和媒人愣头叔去女方探话、谈彩礼、择日子,都没有爹的什么事儿似的,只是回来告诉爹结果。这让爹心里很不爽——你们把我带去,我当个摆设也行呀,这毕竟是我儿子的喜事嘛!但无可奈何。爹多希望奶奶提醒一下二叔,但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大哥典礼那天,虽然处处都把爹摆在爹爹、公公、亲家的位置上,但明显地他是傀儡:大哥、大嫂、亲家、村里人,把二叔和二婶当做真正的爹、公公、亲家。让爹更气的是,二叔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好长一段时间,爹在人前还是和和气气地笑着,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新家里时就抽闷烟,独自承受着失去儿子的痛苦,被二叔僭越的痛苦。也只能叹口气:谁让自己落在老二的手里了呢?当然了,在这件事中,大哥能在意爹,爹也不会这么没面子。但是,爹不怪大哥。
爹和大哥住在一起的时候,都想消除那种生分。但留在大哥记忆里的,只有爹的巴掌和严厉的呵斥。就是说,大哥没有亲近爹的经验,再加上分别八年,更不知道该怎么亲近爹。爹也是一样的,不知道该怎么去亲近大哥。父子俩当然不能用以前的方式表达感情——爹喝骂大哥,大哥无声地接受,因为八年的分别和都寄人篱下,使得父亲没有了使用这种方法的基础,父子俩只能客客气气的,真是折磨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