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文元
她过五岁生日,娘只是给了她一根红薯干。
窖里的红薯,娘精打细算的,也就能撑着过了年。再以后,全凭红薯干,让一家人熬到新粮下来。
红薯干装在一口她站进去举起手够不到沿的泥瓮里,用高粱秆儿篇子(瓮盖)盖住,上面压上一块儿尿盆大的石头。谁动过这块儿石头,娘一眼就能看出来,家里就会鸡飞狗跳起来。
盯着这口泥瓮的,还有老鼠。先是一只鬼鬼祟祟地摸到泥瓮前,啃一下,停一停。接着是又一只,又一只。忽然,大大小小的黑老鼠一窝蜂地窜过来,啃瓮底的啃瓮底、啃瓮帮的啃瓮帮、啃篇子的啃篇子,就惊醒了家里人,一齐喊——呔!几根一尺长的短棍嗖嗖地丢过去,乒乒乓乓一阵乱响,老鼠们吱吱叫着乱哄哄地钻进了洞里,他们又都去把自己的短棍拣回来。
这是晚上。白天家里就娘一个人织布,老鼠就放肆多了。娘老是留她和姐姐在家。老鼠虽然不怕她和姐姐,但娘还是胆壮了。
她和姐姐不喜欢在家:从泥瓮里散发出来的清香逗得她们口水直流,娘就骂她们,骂急了就打。乘娘不注意,姐姐拉她一把,两人就溜了。
爹放了夹脑(捕鼠器),没夹住一只老鼠,倒是夹伤了她的脚,娘就把夹脑丢了。
泥瓮摆在炕上——泥瓮底一着潮就酥了。爹天天检查一番泥瓮,生怕红薯干儿没吃完,泥瓮就被老鼠啃穿了。年年仔细裱糊泥瓮,是一家人的头等大事:如果没种小麦,就去向种小麦的人讨要半箩筐金黄的麦壳,再挑选没一点杂质的红胶泥,搓碎了,用细筛筛过,和麦壳按一定比例搅拌起来,和成泥,闷一天,这才能裱糊泥瓮。年年都要种一田垄高粱,就为了缝篇子——用不了几天,就得换一只篇子。
那根暗红色的红薯干儿她双手抱着,象狗从羊身上往下撕咬肉那样撕咬着它。她的眼睛却盯着姐姐,还使劲儿放着响屁。
姐姐也死盯着她。当她放了第五个响屁时,姐姐对娘说,娘,二妞五岁了,给她缠脚吧,再大了就不好缠了。娘惊愕地瞪着姐姐,半天才说:你还记得这件事?!
去年的一天,姐姐对娘说,等二妞五岁了,也要缠脚。娘问姐姐为什么?姐姐说,我缠脚,她也得缠。娘说,你不是才缠了三个月嘛,那也算缠脚?姐姐说,反正二妞也得缠三个月。娘问为什么?姐姐说,你给我捉虱子,她也要你给她捉;你给我编辫子,她也要你给她编;你给我割一尺红头绳,她一定要分一半,那么,我缠脚,她也得缠脚!娘不认识似的瞪了一会儿姐姐,哭笑不得地说,你这是什么歪理?一边呆着去。过了几天,姐姐又旧话重提,娘恼了,骂,有你这样当姐姐的吗?再说这话,我扯烂你的嘴!姐姐就不敢提这话了,不想,今天又提起了这话。
姐姐说,谁让你在我过生日的时候给的红薯干那么小呢?
她撕咬下一块儿红薯干,莫名其妙地看着姐姐。
娘气恼地冲姐姐扬起手。姐姐怨恨地盯着娘。娘放下手,说,去问你奶奶:你五岁时是你奶奶一定要给你缠脚的,我和你爹是不让你遭这罪的,毕竟民国了,不时兴缠脚了嘛,可是硬不过你奶奶嘛。
娘又摇得织布机嗡嗡嗡地响。
姐姐眨了几眨眼,期期艾艾地说,娘,你和我去找……我……怕奶奶。娘的手没停,头没抬,说,我顾不上。姐姐撅起嘴看看娘,就拉她走。娘说,你要是打二妞红薯干的主意,我剥了你的皮。
奶奶就在隔壁,正眯缝着尿泡眼坐在树墩上靠着墙晒太阳。姐姐拉着她走到奶奶跟前,一声不吭地站着。
一长一短的影儿从奶奶的小脚上移开时,她放了个响屁。奶奶睁开惺忪的尿泡眼,问,干甚?奶奶对孙女向来没好声气。姐姐结结巴巴地说,奶奶,二妞五岁了,该缠脚了。奶奶的尿泡眼闪出电光,直射她的脚,说,脱下鞋。姐姐麻利地替她脱下鞋,把她拦腰抱起来,她的双脚晃悠在奶奶手跟前。奶奶捏着她脏兮兮的小脚端详着,喃喃地说,这脚缠出来一定是三寸金莲。姐姐提醒似的瞄着屋门说,奶奶,你缠我脚的裹脚布呢?奶奶没听见似的,沉溺在怎么缠她的脚的遐想里。而她,事不关己地只顾撕咬着红薯干。
姐姐又说了一遍,奶奶才叹息着松开了手,说,在柜子里呢。唉,那年你一点儿也不忍疼,天天杀猪一样的嚎哭,惹恼了你爷爷,给我立下了规矩,不再给孙女缠脚的。姐姐抱着正摇头撕咬着红薯干的她往前一挺。她的双脚差点碰到奶奶的手。姐姐说,我爷爷不是死了吗?奶奶一扬手,姐姐脸上响起了一声清脆的耳光。她害怕地看着奶奶,停止了撕咬红薯干,口水顺着红薯干滴答到胸脯上。奶奶高声骂,这是谁家的闺女了,没家教!怎么说话呢?!骂完,奶奶叹口气,唧唧歪歪地说,你爷爷人是不在了,他立的规矩我不能破。就又闭上了尿泡眼。她又放了个响屁。奶奶一摆手:快滚!臭死人了。
姐姐蔫头耷脑地带着她一进家,母亲停下手,虎着脸低声喝,过来!姐姐怯生生地挪到母亲跟前。母亲戳着姐姐的脑门低声骂,一再叮咛你,和奶奶说话,要让话在舌头上打三转再说出去,咋不听?!人家本来见不得你娘,这不,你又让人家乘机打了娘的脸!还不带着二妞出去?!
姐姐灰头土脸地拽着她在村街上走,忽然停下脚,问,二妞,姐给你缠脚,好不?见她咬着红薯干直眨眼,就蹲下来,脱了她的鞋,比划着怎么缠,见她还是一脸茫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