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亲守灵的时候,有两个情景老是浮现在我眼前。一是刚包产到户时的秋天,我那时十几岁吧,因为上面是四个姐姐,哥哥也正住校,我是秋收的顶梁柱,老是盼跑渠的父亲回来干活,我就苦轻了。总算看见父亲,穿着干净的四个盖的蓝褂子,梳着中分头,急煞煞地从甜菜地里向我们走来,那么的精神抖擞。与眼前躺在殡仪馆水晶棺里的父亲一对照,真是心寒——四十多年的岁月真是眨眼之间,我到父亲这个岁数也就是三十多年,不也是一眨眼就要过去了?我该怎么过?还有一个情景,就是半年前,七月份,盛夏吧,父亲在塔尔湖住院,我搀扶他在医院走廊里走。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接触父亲的身体,他温凉松弛但细腻的胳膊传导到我手臂上的,是从来没有的亲,是的,我只能用这个独字词来表达那种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感情,我强烈地感到我是他的儿子,他是我的父亲。父亲很惬意地孩童般地东瞅西望。最后,我们溜达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清爽的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抚着父亲和我。父亲把手臂架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一丛蜀葵,拐棍悠闲地晃荡着,嘶嘶地吹着口哨。父亲体验到的生命的欢乐也涌到了我的心里。父子俩就那么幸福地站着。三弟来了,指着我问父亲认得他吗?父亲望着我笑道,认得了。三弟笑着对我说,哎呀,正是认得你了,我和他呆了好几天了,还认不得我,有点嫉妒我的三弟又指着我问他是谁?父亲望着我笑着摇头说,不记得了。三弟说,他就是赵文元。父亲忽然凝神深吸着气死盯着我,声音从丹田深处传出来:文元?然后继续盯着我,仿佛我就是从他的丹田里被他的声音揪出来的,他要确认一下这个揪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我。三弟低声对我说,认得你了,又尴尬地望着依然盯着我的父亲说,对我一点印象也没,告诉他我是文兵,只是看着我笑。这时,一股自豪的暖流在我的心里涌动:父亲心里惦记着离家二十年的我,我也谴责自己,不该这么让父亲记挂。我记起狄更斯一部小说里那个浪荡到中年的浪荡子,知道母亲在眼前,却无脸相认,装作像陌生人,听着母亲向人们絮叨她的儿子。最后,他对“我”说,不要给你的母亲增添白发……
这几天我总是和自己说,赶紧回去,和父亲呆几天,但对工资和写作的贪婪,还是让我没能和父亲呆最后这几天……
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回永利公社,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最终没有回去。
父亲遗容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