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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故乡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或者死去，故乡的记忆如今也不再是炊烟或者某种乡愁。是一阵风，遗忘在五月的槐花树上；是一个光脚追赶蝴蝶的孩子，迷失在金色的麦田；是一个日薄西山的黄昏，牧羊人把羊群赶进院子，然后站住唱起旧日时光。
所有被忘记的春天，被遗失的鞋子以及我听过的歌，后来都淡出光圈，慢慢走开，被日常淹没。
人到了无趣的年纪，既不过于年轻，又尚未得到尊重。失衡，就像一个无汁的坚果，在季节交织的果皮中，内部是腐烂的青春与梦想，在思想的一个细小角落，坚持着某个部分。
也许是一块撒胡椒粉般，撒向前院的炉渣的硬块，黏贴在旧杂草的晶石上；或者路边的混凝土边缘上，然后用它的方式，在春天带来的新的成长下回来，依然是庭院的一部分；也许是落在远处房子上的光，变成了那些房子，从薄暮中弓下来，如同远处山坡上吃着草叶的绵羊；或者雨后，从漂洗过的白色铝壁板上举起水汽的光环，圈住了那些房子，而它内部的一切，都活在天国中……
我坐在门前的椅子扶手上，凝视着广阔平原的远方。大风在离去时，已把原野一串串稻草和奔驰天际的一排排桦树刮得无影无踪。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见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母亲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的来临。
一路走来，我几乎难以忆起那遥远而陈旧的故乡。当异乡的月亮爬上来投照我们，我回想起记忆中故乡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这个大、圆、白。然而隔着许多年头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而今身在远方，夜那么静，月那么凉。也许，我最怀念的，并不是故乡的人或事，也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而是月光落在我脸上时的那种寂静，那种慵倦，温凉如雪地里一声啜泣，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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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家的院子坐落在村子的尽头，用泥土混合一些麦秸秆制成的土坯砌成。院前的磨坊旁有两棵很老很老的树，一棵是槐花树，另一棵也是。据说某个时期，祖辈们就是靠着两棵树过活。
进了院子便是青砖青瓦向南的堂屋，被高粱秸编织的箔席分割出了一个小小的卧室；紧挨着堂屋左边的厨房和粮仓，构成了院墙的另一半；靠近粮仓牲口圈的两扇小门朝着西面出村的方向，然后是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路，往北走3里地便是集市；院子的前面，约摸着一亩地的距离，有一条大型人工河，文革期间开挖；往东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其间有一条小路，两边布着一丛丛的白艾，车马践踏过的、生命力顽强的青褐色的车前草；沿着蜿蜒的小路继续向东，有一片微风吹皱的青光粼粼的湖面；堂屋的后面，也就是北面，是常年飘忽的蜃气笼罩着的一片幽深的小树林。
听老人们说，我们这片人是老早以前山东逃荒过来的，在这里生根发芽，延续至今。反正我出生的时候村子就已经形成了，前前后后也就几十户人家。
儿时的童趣，无非是一些抓鱼偷瓜之类的老生常谈，也没什么好复述的。但我一直清晰地记得那时候的月亮很大、很圆、也很亮。通常跟小伙伴们玩耍到很晚才回家，我走月亮跟着走，我停它也停，这种现象困惑了我好久。这个时候，被皎洁月光笼罩着的原野、麦秸垛、小树林，一片祥和宁静；酣睡中的小村庄，仿佛圣光环绕，那些房子和它内部的一切，都仿佛生活在天国中。
闲聊时，听母亲无意间说过一件小事。小时候我们吃不饱饭，夜里经常哭闹。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父亲就冒雨蹚过湍急的河水，弄来了一篮子瓜果。由于吃得太多，结果第二天都拉肚子了，我们兄弟几个蹲在牛棚的粪坑边排成一排……。母亲是笑着说完的，或者她本身就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还隐约记得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到县城也没治好，大多数人都认为我不行了。后来回村母亲偶尔给我煮点米粥，再加上当地郎中的土方，竟奇迹般地好了。每每我质疑自己脑子有问题时，总会想起是不是那时候吃偏方吃多了。
村子里也流传着这么一个鬼故事。“丫头”，是我们小时候恐怖的代名词。丫头其实是个男的，活着的时候人们叫他假丫头（也许因为头发长，或者长得像女的，这些只是猜测）。至于正值壮年怎么死的，我也不清楚。他死以后，村子就经常出现灵异事件，也就是鬼上身，这样的事就曾发生在隔壁二娘身上。
那是一个秋天的清晨，天还未完全亮开，雾气笼罩着整个贫穷而胆怯的村庄，白茫茫的一片，也湿漉漉的一片，浓见度很低。二娘一直通宵在自家门前搜红芋片子（那时候都要把红芋搜成片子晒干，以便于保存）。隐约间，雾气中出现个飘忽的黑影，向东而来……
后来就听见二娘来我家借碗。母亲很纳闷，大清早的借什么碗。她说，具体点应该是他说，没碗讨饭吃了。后来越说越不对劲，完全是丫头生前的口气。母亲吓得赶紧喊起父亲，父亲的大声喝斥也不起作用，反而对方越来越凶。在惊扰了邻里的同时，有人请来村里唯一的神婆（神婆去年刚离世，活了近百岁），具体过程就不在复述了。
至于丫头为什么阴魂不散，有人说他是被人害死的；有人说他想女人想疯的；有人说他是不该吃的“东西”吃多了。众说纷纭，也无从考证。
大概4、5岁的时候，某个夏天，奶奶去世了。我已记不清奶奶的模样了，只记得她有一双很小很小的脚，走路的时候需要拄着拐杖。我们这帮家族胆大的孩子把我们召集在一起，拿着棍棒，准备扒丫头的坟。把奶奶的离世归结于丫头，结果被大人们吓退了。至今我还记得小伙伴们满头大汗、义愤填膺的样子。
也听父亲讲过这么一段村史，当时可是给我听得头皮发麻、心惊胆战的。至于真假也无从考证，且当故事来听吧。
年代不详，应该是民国或解放前后。这里虽是平原，也出过响马，具体一点应该属半农半匪。在某个炎炎夏日，有位官员的夫人回娘家探亲，车夫丫环一行几人，途径这里的时候，被这边的土匪劫了。官员闻讯后震怒，遂派军队围剿。土匪们与官兵在玉米地里打了三天三夜，时不时有零星的枪声响起，后来只有一人活了下来（当时他肚子被打穿，躺河边的荆条丛里躲过一劫）。其余的无论是死是伤，全部把头砍了下来，放在箩筐里挑走。我震惊的不是剿匪过程，而是为什么非要把头砍下来带走。
当然还听过不少以前这片土地的故事：例如旧时的前村某家被全村人合计灭了门，有一女儿赶巧串亲不在，然后发生了一段可歌可泣的复仇故事；例如一个剽悍的双枪土匪，祸害百姓，如何被亲人们大义灭亲；例如瘸子书记如何在抗战中英勇负伤……
历来有个说法：燕赵多慷慨之士，齐鲁多响马之邦。隋唐英雄、黄巢起义、宋江落草、乃至清末的义和团拳乱，皆发端于山东。虽然这边人早已改俗迁风，但多多少少骨子里还流淌着祖上的血液。
我知道这片土地经历过许多沧桑，也上演过无数的悲欢离合；我知道这里的人们勤劳勇敢，也明昭昏蒙。在新旧时代交替的过程中，似乎还停留在旧时的蒙昧状态。
我们这里也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一片祥和，邻里之间也时常有矛盾发生，至于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我想也是因为田边地埂利益之间的冲突；还有一种可能是曾经的地主阶级与贫下中农之间的积怨已久。
尤其是宗族姓氏之间的打架，其血腥程度远远高于地痞流氓街头斗殴。把孩子和老人锁在屋子里，青壮年全部拿着各种农具，这种血缘关系组成的战斗力打起架来，其恐怖和惨烈程度可想而知。这些都是我后来听别人复述的，我那时候还没记事，只隐约记得被关在屋子里的那一瞬，大孩子们满脸的惊恐与抽泣。那种仇恨的心理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种下。有些人那场架留下的疤痕至今还在，应征着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听父亲说我的太爷爷就是被村里人活活整死的。大冬天里让他赤脚站在冰水盆里；把双眼涂上一层厚厚的辣椒；耳朵灌上煤油点灯；坐老虎凳……。太爷爷曾是富甲一方的地主，乐善好施，并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人有悲，岁月无伤；国有殇，山河无恙。这些历陈年旧事，随着时间的流逝，社会的变迁，早已烟消云散，也无人在提起。
时光如刀，岁月如水，我已忆不起太多事情了。我的记忆好像被刀刮过了的鱼鳞，其间混杂着血丝，大多都是一些无不完整的碎片：例如我在粪坑里捡过一只因为天生残疾，而被遗弃的兔子；例如我用梯子爬上房顶眺望母亲赶集回来的情景；例如在一个烈日当空的中午，我用镰刀割麦子而砍伤自己右腿的痛感；例如因为偷瓜被抓，而被父亲毒打的场景……
我想把剩余的鳞片用刀全部刮掉，葬在一条故乡河荡起的风里，可我不知道哪一个鳞片，会得到整个河流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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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便到了读书的年纪，这也似乎宣誓着一段时光的结束。在我看来，成长其实意味着失去。
那种上学才是唯一出路伴随着整个童年，索性我成绩一直很好。在村里上学的两年，没什么特别记忆犹新的事，只记得农村孩子爱打架。大到村与村之间，小到自家同宗之间。这也昭示着人类最原始的兽性，在童年时期一种无意识的展露。人类向来如此，文明只不过是一场皇帝新装的表演，历史只不过是一场几千年的裸奔，最后解决问题的本质，往往是武力。
懂事以后，开始渐渐变得不爱说话了，喜欢思考、发呆。看春去秋来，听岁月无声。凡事都想探究一下本质，这种性格的人往往带有一种悲情主义。
特别记得一个场景。至于为什么会记得，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因为它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场景了。
那是某个夏日的午后，我背着书包去上学。在路过村沟边那段雨后的皮条路时，我忽然对这段路产生了无限留恋。每走几步我都要回头看看，我觉得它很温暖，很可爱，我好想拥抱它。因为时间关系，我必须得尽快离开，离开就意味着失去。一想到这些，我竟悲伤的不能自已了。
我何时再能踏上你？我再次踏上你时，你还是原来的你吗？我还是原来的我吗？那种不可逆的诀别和失去，注定无法改变，无论你怎样坚持与努力。我开始相信，美，只能存在于刹那。
我一直坚信一条原则，凡事必有因。思前想后，可能因为我一个人独自上学，没有和小伙伴一起的原因吧；也许是怕上课迟到，似乎又要下雨，没有帮着家里收麦子而被打；或者是那年夏天的太阳太毒，过早地哄干了本是泥泞不堪的小路……
其实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段时光，或者那段路教会了我什么，懂得了什么。我隐约感觉到了一种真相，一种恐惧在向我靠近。
由于成绩很好的原因，三年级的时候，父母决定把我转到县城最好的小学上学。我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的人生也因此，而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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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没有离开过村子的我，忽然间来到了大城市，就像沟里的小鱼倏然间闯入了大海。望着人潮汹涌的大街和一座座林立的高楼，我就像沉了船的水手一样，在雾蒙蒙的天边，寻找白帆的踪影。
夏末秋初，白云温柔如絮，梧桐的枯叶正在秋风里忽闪忽闪地飘落。被树叶过滤的阳光，落到身上，变成了淡淡的轻轻摇曳的光晕。望着眼前的一切，我的心中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我将失去作为一个孩子应有的神韵和欢乐，因此，我将拥用与之年纪不相称的各种不幸。
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父母安顿好一切，陪了我几天，便匆匆回了。
班里大概八、九十个学生，也有少部分跟我一样农村来的。班主任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头，个子很高，也很胖，婴儿肥的种，一双飘忽不定的眯眯眼上带着一副老花镜，总给人一种狡黠的感觉；数学老师是个女的，年纪不算大，一头整齐的短发下面闪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喜欢穿职业装，整个人看上去干练、精神。
学校是省重点，一直名声在外，管理制度也非常严格。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要到校（对于现在小学来说，是极其罕见的）。记忆中每当听到闹钟一响，便抓起书包一路狂奔。因为迟到是要受到惩罚的，甚至还会失去自己的座位（班级人多，通常是几个学生挤一个书桌，这是农村转来才有的“待遇”）。在这种恐惧支配下，我几乎没有迟到过，偶尔也有过，那种一个早上都蹲在讲台前的滋味真不好受。
早自习下课后有一段早饭时间。城里的孩子有人接回去，或者在父母的陪伴下附近吃点什么。这个时候我通常是不回的，有钱就花五毛卖两个包子。不得不说有家包子真好吃，简直是人间美味，尤其是豆腐馅的。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吃着，生怕还没来得及品尝就没了。从那时起我就有了一个愿望：什么时候能痛痛快快地吃一场包子，然后再来一碗沙汤，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大多情况下还是饿肚子的。通常习在学校周围徘徊一下，看看这里热闹的景象和人间的烟火气息，看看别的同学一幅幅温馨的画面，搓一搓冰凉的小手，然后假装吃过了一样回教室。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不吃早饭的毛病延续至今。
校园门口所散发的各种食物混合的气味，至今还记得。具体是什么味道我也说不清楚，但只要遇到，我一下子就能辨别出那独一无二的气息。其实它已不单单是一种气味，而是一种记忆。
记得在刚来这里的第一个初冬，某个放学的中午，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实在是又饿又冷，于是就在学校旁边花五毛钱买了一个面包。对于味蕾初开的我，城里的东西永远是那么好吃，况且胃里还有一只饥饿的魔爪。便迫不及待地狠狠咬上第二口，没留意里面有一根棍子，瞬间硌掉了一颗牙齿。那种感觉起初就像是身上某个部位倏然间魔术般消失了一块东西，还没来得及疼痛就先消失不见。我强忍着泪水，我不能痛哭，我不想别人注意到我，我只能尽快地走。就这样我低着头穿过人群，穿过马路，兜里藏着带血的面包，迅速消匿于人海。
对于学校周围的小吃，至今耿耿于怀，因为那个愿望一直还没有实现。为此，多年以后，特意在某城停留了一天，故地重游，早已物是人非，那家包子店也已不复存在。但我还是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所有的记忆就像是封闭的山谷猛然敞开，大风一下子无休止地刮了进来……
恍惚中，夕阳余晖下，我看见一个背着书包悄无声息穿梭于人群的小男孩。他穿旧衣裳，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小小的身影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更别说内心了。他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一直拼命地走着，走着，但一直没能走出禁锢他的这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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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刚来这里的第二天，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刚租的房子需要打理），语文作业有一行生字没有写完，被同学告知了班主任，也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看也没看便把作业随手一丢，并轻飘飘地告诉我以后不用交作业了。
对于刚来这里的我，听到这句话时，内心是极其震撼的。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恍惚间听见周围同学在小声议论着什么，我没心思来领会在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好比头脑里蒙上了一层油纸，他们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来，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
后来班主任的确做到了，对我几乎不闻不问，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也从来不提问我，但他从来不放弃刁难我的机会。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针对我，后来我才明白其中的缘由，还好数学老师对我一直挺好。
学校每周一都有隆重的升旗仪式，我没有校服，是不能参加的。他就借此惩罚我，通常是让我站在教室外面，不闻不问，我也不敢回教室，一站就是一个上午。有时候数学老师来上课时就直接叫我回教室。因此每到周一，我就对这本来庄严的升旗仪式有了深深的恐惧，有时候甚至不敢去了。
每学期的期末考试，前十名都有奖状，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一种至高的荣誉和迫切证明自己的机会，我希望父母开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进过前十。更可笑的是有次一个同学完全抄我的，一模一样的卷子竟然比我分数高。而我与第十名只差0.5分，为此还遭到了父亲的毒打。
后来我才知道，数学是满分，语文分数被涂改了。我的内心是悲凉的，继而麻木。我也没太纠结这件事，似乎已经习惯了。我只是个孩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
不开心的时候，我喜欢漫步在校园操场边的一排排鳞次栉比的梧桐树下。尤其是秋天，尽管周围的学生很吵闹，但我的内心是安静的，极其安静，安静如纯净九月里恻隐的天空。
我生来平平淡淡，没有显赫的家庭，没有出众的才华。我知道我永远不能像夏花一样灿烂，所以我爱秋叶，爱它的这份从容与静美。这个时候，我不会哭泣，也不会呐喊，更不会闭上眼祈祷，向着的未来空等盼；只要低低的，在静里，低下去早已疲惫的头来承受，承受这叶落了的秋天。听风扯紧了树枝自歌挽：这秋！这叶！这惨人世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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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能感到一丝安慰的，便是每两周能回家一次。
这个时节，磨坊的两棵槐花树，作为家的一部分，也在春天带来的新的成长下回来；落在房子上的光从薄暮中弓下来，如糖果般酥软香甜；绿茵茵的麦田随风起伏，空气中好闻的气味；远处山坡上，吃着草叶的绵羊；牧羊人坐在草地上，已开始唱起了旧日时光。我总是鼓励自己，一切也不是那么坏。
你看那纯洁的白云是我们无忧的过去；那湖水的丰盈是我们蓄满的真情；那自水面掠过的大鸟是我们梦想的翅膀。这些，已足够我爱这个泥泞的尘世了。
我知道严寒而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我知道每到周末的时候，弟弟妹妹就在村头徘徊，一边玩耍着，一边翘望着。仿佛是从神话中跑出来的孩子，已在此守候了沧海桑田那般久远。他们坚信等的人一定会来，我也相信他们一定在等。一看到我就开心地跑过来，像是唐宋诗词里飞出来的两只五彩蝴蝶。
为了不让他们失望，只要到了回家的日子，不管什么情况都要回。有时候放学晚了，赶不上直达的车就转车。离家最后一段路天黑就不通车了，就走回去，也不是太远，十多里的路程。要经过一段乱葬岗，还有周围村子里狗的狂吠，脚上有时也会磨起了水泡，但一想到对家的渴望，弟弟妹妹望穿秋水的期盼，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一般星期天下午就要回去（去县城的车一天只有早上的一趟）。大哥和堂哥们下午便着骑自行车送我到镇上坐车。弟弟妹妹总会跟在车子后面跑着，跑着。让他们回去也嬉笑着不听，直到跑不动了，直到消失于一望无际原野的彼方……
有时候为了能在家多待一晚上，就坐周一的早班车走。那时候天还未完全亮开，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母亲掖好我的衣领，叮咛犹在耳边响起，我总是显得那么诀别，甚至连头也不回。我总是显得那么平静，甚至是木讷，我已不愿表达自己的情感了。我的孤独就像天空中漂浮的城市，仿佛是一个秘密，无从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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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班里转来一个精神有点不正常的同学（大多情况下是正常的），据说是癫痫之类的病。他年纪比我们大几岁，高高的个子，傻里傻气的，身上散发着一种难闻的味道，没有同学愿意跟他坐一起。班主任就把我安排跟他一起，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虽然我对气味敏感，但我发现这个子高高、傻里傻气的大男孩字写的不错，手总是颤颤巍巍的，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城里孩子那种令人讨厌的气质。我认为他可能会成为我唯一的朋友，所以我倒乐意接受了这种看似不公安排。
时间久了，我也能跟他开开玩笑了。从窗口照进来的光，落在他傻笑着的脸上，对我来说有一种莫名的治愈。尤其是他干净的眼睛，仿佛净化器般能将世间不洁的水，过滤成清净的饮用水一样。
有次，和班里一个同学发生了口角，由于秋天气候干燥的原因，他干裂的嘴唇流了不少血。后来班主任知道了，又被同学们诬陷成是我打的。只有我的同桌在不停地地说着：不是他打的，不是他打的……。但没有人在意一个傻子的话，于是我又被班主任封了个农村来的“野蛮人”。我没有辩解，我已经太习惯了这样的事了。如果沉默必须变成一种具体的物质，那应该就是雪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唯一的朋友没有告别，便离我而去。
某节语文课上班主任临时有事，转成自习。不知什么原因班里开始乱哄哄的，作为纪律委员的他开始到讲台前大声制止，但根本不起作用。班长有些不悦，带头喊他下去。同学们开始起哄，也附和着喊着下去下去……。同时各种难听的话也开始出现：一个傻子凭什么管我们；你算什么东西；赶紧滚下去吧；你身上太难闻了……
我明显感觉他身体有些颤抖，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说话已经口齿不清，况且声音早已湮灭在同学们的嘲讽中。他跌跌撞撞愤然离开了教室，我心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安。后来他一直没回学校，也没有回家。班主任感到情况不妙，在郊区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同学们得到这个消息后，也是十分震惊的。班主任明确告诫我们，任何人问起，不要提那节自习课上发生的事，是他自己擅自离开的。
其实大家都知道是班长带头起的哄，每个同学都是帮凶，从而导致他愤然离去，癫痫发作。我想同学们也是一种无意识地去针对一个人。有些时候，一旦机会合适，条件成熟，且没有什么后果，我们人性恶的一面，哪怕是个孩子，都会展露出来，甚至我们自己当时都不察觉。也许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会因此而悔恨。班长其实是个挺好的人，每次上学遇见她都会主动跟我打招呼。
后来我去过他死的地方。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缅怀我唯一的朋友了。已是出县城的地方了，要经过一座桥，在一片庄稼地里，绿茵茵的麦地被践踏了一大片，还有用手抓土的痕迹……。如果哭泣，世界会在意吗？悲伤太奢侈了！我们像寒风中垒起的岩石中生长的荒草，习惯了以沉默面对一切，即使生死。
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当时不管那些事，如果班长不出来说他，如果同学们不跟着起哄，如果我能勇敢一点，如果他不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发病，事情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再后来我们换了班主任，据说原来的光荣退休了。不久在新来班主任的暗示下，班长发动同学为我捐了校服，说实话，我没有一丝感动，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变相的怜悯与施舍，这可能来源于我那颗过于敏感的自卑心。这也成了父母一种向邻里炫耀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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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晚上母亲忽然匆匆忙忙地来了。我很惊喜，也很意外。原来家里因为一只鹅的原因，跟同村的打起来了，由于我们同宗一些人的临时叛变，我们这边打架吃了亏……。母亲在泪水中告诫我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考军校，当官，报仇之类的话……
我小小的心灵已经不能承受太多，谁能体会到每天含泪上学的感受吗？我上学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现在开始理解寒门出不了贵子的原因了。后来我渐渐对故乡的人或事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情，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看到别人写故乡，都是充满着无限的热爱。那里有他眷恋的山山水水，有他欢乐的童年时光，有他淳朴善良的父老乡亲……我只能哑然失笑。我更多的是想起了《凶犯》、《血色清晨》、《喊山》里面的父老乡亲……。我开始怀念鲁迅先生笔下一个个生动的国人形象，我也渐渐读懂了鲁迅先生。
很幸运，在全县小升初几千学生里，我是两百个其中的一位。但我并没有感到开心。我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人，心中已无波澜；更像一个麻木不仁的人，心中也无悲喜……
每当我追忆起这段童年的经历时，饥饿、寒冷、孤独、自卑、光宗耀祖……这些关键词就跳出来。这些支离的碎片，就像是暴风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样，所有的风向我涌来！所有的雪为我破碎！这种近乎杀戮的景象，将我的童年安置在某个荒凉如创世后的村庄，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干净！
时隔多年，世事早已变迁，我已多年未回故乡，但依然会时常回想起故乡的月亮。我终于肯定，我最怀念的并不是故乡的人和事，也不是那些终将消失的东西，而是月光落在我脸说时的那种寂静，那种慵倦，冰凉如雪地里一声啜泣，深入骨髓……
最后，我想用顾城的那首《十二岁那年的广场》来结束这段尘封多年的，无法抹去的童年烙印。
十二岁的广场：
——
我喜欢穿
旧衣裳
在默默展开的早晨里
穿过广场
一蓬蓬郊野的荒草
从空隙中
无声地爆发起来
我不能停留
那些瘦小的黑蟋蟀
已经开始歌唱
我只有十二岁
我垂下目光
早起的几个大人
不会注意
一个穿旧衣服孩子
的思想
何况鸟也开始叫了
在远处
马达的鼻子不通
这就足以让几个人
欢乐或悲伤
谁能知道
在梦里
我的头发白过
我到达过五十岁
读过整个世界
我知道你们的一切
夜和刚刚亮起的灯光
你们暗蓝色的困倦
出生和死
你们无事一样
我希望自己好看
我不希望别人看我
我穿旧衣裳
风吹着
把它紧紧按在我的身上
我不能痛苦
只能尽快地走
就是这样
穿过了十二岁
长满荒草的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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