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河 | 沃尔玛在我头顶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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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19 12:42:39 256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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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辱

我的愚蠢在人群里，而人群

是一张张动态照片，纸鹤般悬挂在房间。

我的愚蠢于是变成侏儒嘲笑了我的矮，

而我的房间变成饭碗嘲笑了我的穷。

在书桌前，电脑是看不见的，

但它的笨拙却显露无疑，运算速度

追着一只蜗牛追到了梦境里。

我的愚蠢来到了一个装模作样的酒会，

玻璃杯里装着透亮而廉价的红色酒液，摇晃着

男人的西装和女人的长裙，

在某个时刻的寂静里响起幽暗的房间。

我的愚蠢要揭穿他们，

而男人一丝不苟，女人微笑地望着我，

让我跟着她学习优雅，

但她很快就换了脸色，目光变成针尖，

戳穿了我垫高的鞋与钱包里的优惠券。

沃尔玛在我头顶下雪，我的矮

先是变成侏儒，接着变成柴犬，

被男人的皮鞋踩住了喉结，“看！

抓住了一个右派里的大左派！”

地铁在脑子里鸣响，铁轨穿过城市，

行走在海上悬崖，高架桥的柱子像教堂门廊，

驶向逐渐消逝的夕阳，而

公交车里的拉环就像一个倒悬的水上酒店，

晃荡着一个充满罪恶的旅行藤箱。

我的愚蠢因此拥抱着我的受辱

被人群抛弃在海边。

《》翠湖的时刻

那是你的等待。

在初夏时刻的云南合欢树下，

你在读一本书。

读一本书就是读所有的书，所有的时刻

变成了这一刻。

一种季节特有的气候，流动的

文字组成的沙丘。你读到了

辩证法的黑洞

变成了树荫下的旋涡，旋动

合欢树粉红花球散开的一根针。阳光闪烁，

书本上的枝影

装饰着哲学家的朦胧，他谈到的音乐

像条鱼从词典中跳出

钓起了一个词，

这个词又粘住了另一个词，

勾引了一条无尽之河。无尽的

游走的丝线，真空中

旋律震动的尘埃。

你累了，闭上酸痛的眼睛，

深吸一口春天的余烬，蓝色

悠悠得

像个仍然清瘦的中年人，

与你一起表演擦肩而过的未来。

这是你的等待，

公园在你眼睛的余光中浮动

像绿岛。单杆上

引体向上的老头在治疗他的腰椎盘突出，

白色的太极服打开了一把荷叶扇，

而远处的荷叶

还在想念着早晨的露珠。

都是影子，像记忆里的厨房

烧的一壶开水，冒着蒸汽。

你等待着，剩余的

有限时间析出了洁净的天空，

让你用一声叹息的气流

荡走书本上的光点，

让你离开石头在人群中寻找一片树林。

《》合奏者

他弹吉他，他拉提琴，同一支曲子

演奏得很不协调，

所以他们之间并不快乐。

他取悦的笑容没有得到回应，

因为他专注于自己的乐谱，

而他是个没谱的人，他不需要，谱在他心里。

他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也认为

自己知道了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只是一切为时已晚。

一个老牛仔，一个老干部，两身衣服

就给彼此划定了边境，证明

自己是对方的邻国而不是同袍，无法一条心。

但既然邻居关系是个事实，既然

应邀而来已成定局，那么到什么山就唱什么歌，

局面总该敷衍一下吧，所以

那就一起弹一弹。

从《草原》弹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他们已经合奏了两支曲子，现在

是第三支，敷衍得越来越不像样子，

像有一滴水，悬在

摇摇欲坠的蛛丝上；像堆积木……

音乐家也未必自由，提琴手闷闷不乐的，

乐声粗粝得仿佛街头卖艺者播放的录音机。

初学者的手艺。

实际上是在生气，或者他的气愤里

也包含了自己的技艺不精。老牛仔都看在眼里，

哼！据说都是狐狸的人就不要表演聊斋了。

他于是放弃了合作，改奏了另一支曲子，

但轻轻的，轻轻的，

像在试验琴弦的灵敏，像是

怕打搅到对方。毕竟

这是他的邀请，他还不能撕破脸，而他自己的脸

看起来比提琴手更年轻，翻卷的草帽下

是副大大的墨镜，使光滑的下巴

抹上了一丝柔光。看上去

他根本不需要退休金。“哎呀！

你到底要不要一起弹嘛？！”提琴声戛然而止，

小区凉亭里新来了一名眼镜观众，

仿佛向他的乐谱架发出了质疑：你，什么水平？

压力全在他这里，因为

谁看起来认真谁就输了，而他架子拉得太大，

站在玻璃屋顶的中心。“哎呀！

我要去做饭了，中午没吃东西。”吉他手

点头哈腰，收拢他的音箱、线缆和电池。

逃离。卑躬屈膝，连连作揖。

只有提琴手还留在那里，一边翻乐谱

一边骂骂咧咧，秃顶上的一绦黑发被风吹起，

他还不知道

自己是输还是赢。

《》葡萄园里的红酒庄

一百多年前，有个外国人，传教士

来过这里，留下了这个酒庄

和葡萄园几番易手。

现在是个香港人，董事长，……1997年，

那是个什么时间？也许是个春天？反正

二十多年过去了，它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干干净净，被大树遮出一片阴凉，

并且静谧。有时是湿润，

像寒假里的县城中学，那样阴郁而冷。如果

你没来的话，工人们都可能变成幽灵。

现在他们吃饭去了，讲解员

脸色红润，制服端端正正，小心地打了一个嗝，

对你说一百年后的1997，以及

1997以后的2001，一群新来的葡萄

用名字带来的好运气。

赤霞珠、玫瑰蜜、法国野，还有

歌海娜、云中舞、贵人香和紫水晶。

山谷中的现代化，飘荡的人工收割机，照片里

总有一个年轻女子

在葡萄架泄露的阳光中闪烁红唇。

轻盈的饮料本来是壮观的，

现在是死寂的，展厅的玻璃柜里放着玻璃瓶，

用防腐剂浸泡了几串形状最完美的葡萄，

让你想起医院，苍白的日光灯。

声音嗡嗡的，原来是

讲解员已经关掉了喇叭，让游客们

像羊群在草原上窃窃私语，仿佛

天气很危险。今天也许会下雨，

雾气飘满了蓝山，玻璃门外的视野

说明这儿的好环境。洁净的空气和水

才能滋养好的葡萄，酿造高品质的葡萄酒。

电视里的广告片就是这么说的。

一百年前的那个欧洲人是个衰老的形象，

《圣经》里夹着一粒葡萄的种子……

从展厅过渡到促销区，人就变少了，

干红、干白，甜红、甜白，汽酒，百分百葡萄汁，

以及用百分百葡萄汁酿造的白酒。中国风。

灯光装饰着不同颜色的玻璃，精工富丽，

像李商隐写的诗。“先生——”

她一个眼神就来到你的面前，专业性

就像董事长的香港。你曾经去过好多次那里，

漫长的夏天，西装革履，

还有更漫长的上班时间，苦逼嘲笑穷逼。

轻言细语。先介绍品质，再介绍价格，而价格

像你的衣服一样过得去。

买一瓶试试？或者买两瓶

让别人也试试，证明你来过这里。

语言创造社交，而社交创造财富。

于是买了三瓶，因为促销价就贴在那儿，

她善解人意的微笑知道

你是个讲实惠的人，把包装好的瓶子

像个朋友一样交到你手里。

付款走出流水线的收银台，在门外

悬崖边的环形观景台上狠狠舒了一口气，

然后才看见山谷里的河流，

还有河流边那座白色的小教堂。

《》大海形成于它所发过的脾气

——给森子

大海形成于它所发过的脾气，

泄了气的大海在地平线制造阴霾。制造灰蓝。

高级词定义了高级的颜色。你画画，

一定是画一个还没发脾气的大海。海鸥，

用根线条反射了光。新手都是印象派，善于雾，

但画不出鸡蛋和信封。

发脾气的大海不是太冷就是太热，你不一定

能够看透。看透了

那就干脆不画了。也不写了。

世界为什么总是这样呢？发脾气的大海

用死亡刺激生命的意义，平静的大海

在某个瞬间让你忘记

意义只是无聊才会产生的问题。无聊的生命

已被叔本华说透了。叔本华的钟摆

换成秋千是不是更有娱乐性？如果承认

无聊是痛苦的一部分，那么痛苦之外还有其他东西。

说回大海吧，海上的波浪

其实是大海的理性，因为它

并没有自己内在的力，大海的力

被洋流驱动，在地球的自转中表达了

对星空的怨言，而月亮这个女人只能制造潮汐，

用精确的计算修饰大海的脾气。

它应该具有一种美，而美

应该是克服了脾气的东西。所以，

大海形成于它所发过的脾气，意思就是，

大海已经没有了脾气，

在你面前奉献了一场波光粼粼。

注：诗题“大海形成于它所发过的脾气”来自于森子诗作《洛峪群崔庄组》

─转自《南方艺术》2021.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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