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对又称为“串对”或“走马对”。一般的对仗句是并行的两个事物的并举相对，如双峰对峙，二瀑并流，出句与对句位置相换而意思基本不变。流水对的特点是出句与对句在意义上一气贯注，前后相连；如一水奔流，整个一联表达一个完整的内容。流水对这种特殊的对仗形式是在律诗高度繁荣的唐代成熟的。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中说：有十字对，刘慎虚“沧浪千万里，日夜一孤舟”。有十四字对，刘长卿“江客不堪频北望，塞鸿何事又南飞”是也。严沧浪所谓“十字对”“十四字对”即“五言流水对”“七言流水对”。明人胡震亨给流水对下了一个言简意赅的定义：“谓两句只一意也，盖流水对耳”（《唐音癸签》卷4）。流水对两句字字相对而文意连贯而下，如流水奔泻，似骐骥驰骋，“流水对”“走马对”就是由此取义得名的。
对于流水对这种特殊的对仗形式，许多青年学子感到玄妙，难以把握。其实流水对就是一整句话分成两句说，类似现代汉语复句中的两个分句。我们把流水对的一联视为一个复句，把出句和对句视为两个分句；根据诗句的具体内容，分析、判明出句与对句间的意念关系；进而完整、准确地把握住这一联诗的内涵，并把它置于全诗的语言环境和结构章法布局之内去考察和理解。请看以下唐人七律中的流水对及其分析：（1）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一联流水对双拟了“巴峡”“巫峡”“襄阳”“洛阳”四个地名，既是当句对，又形成了工稳的地名对。这是诗人预想回乡行程的路线，由水路转旱路，自巴蜀东下荆襄，再北上赴洛阳。出句与对句前后相承，相当于承接复句。（2）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杜甫《宾至》）意为：“我写的诗文并没有惊动海内文坛的声望，所以空劳你驾车到临江的草堂相访。”前因后果，条达理畅，可视为因果复句。（3）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登高》）意为：“离家万里，沦落异乡，长年漂泊，悲秋之情日笃；更何况年老多病，孤身独行，登台远眺，则更令我难以禁受了。”构思缜密，抒情沉郁，对句又推进了一层，可按递进复句分析。（4）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李商隐《隋宫》）意为：“如果皇帝的金印不是落到唐高祖李渊手中；那么隋炀帝是不会以游幸至江都为满足的，他的龙舟恐怕要顺着开凿的运河驶到天边去吧！”此联为设想揣度的分析，揭露出杨广顽冥不化，至死不悟的昏君面目。这联流水对可理解为假设复句。（5）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杜甫《秋兴》之八）意为：“昔日我健笔凌云，所撰诗文曾受到天子的赏赐；但如今却白发萧疏，穷愁潦倒，唯余垂头喟叹了。”昔盛今衰，荣枯迥异，出句与对句呈转折之势，可视为转折复句。（6）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元稹《遣悲怀》之三）《遣悲怀》是诗人怀念亡妻韦丛的悼亡名作。这里引的是尾联，意为：“我只有永远怀念你，以‘终夜长开眼’的无尽思念，才能报答你‘平生未展眉’的一片真情。”前后句形成条件关系，相当于典型的条件复句。（7）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杜荀鹤《自叙》）意为：“我宁愿自甘淡泊，作天地间自由自在的隐逸诗人；决不尸位素餐，充任尘世间的庸官俗吏。”上下两句，态度决绝，泾渭分明，可视为取舍复句。为了帮助读者掌握辨析流水对的特点及规律，引例分类论说如下：（8）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刘希夷《代悲白头翁》）（9）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杜甫《秋兴》之二）（10）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11）遥知湖上一尊酒，能忆天涯万里人。（欧阳修《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12）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苏轼《章质夫送酒六壶······》）（13）谁谓石渠刘校尉，来依绛帐马荆州。（黄庭坚《次韵马荆州》）此类诗句十四字当一气读下，浑灏流转。初读似无诵偶句之感，细加品味，方倍觉其属对之工切。（14）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杜甫《房兵曹胡马》）（16）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17）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李商隐《马嵬》）（18）不辞驿骑凌风雪，要使天骄识凤麟。（苏轼《送子由使契丹》）前三例皆为前因后果，前后相生；后两例为前果后因，下句逆接上句。此类流水对虽然句中没有表因果的关联词，但从前后的意念关系上衡量，还是可以判明其因果的逻辑关系的。（19）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杜甫《卜居》）（20）每愁夜来自足蝎，况乃秋后转多蝇。（杜甫《早秋苦热堆案相仍》）（21）每因暂出犹思伴，岂得安居不卜邻。（白居易《欲与元八卜邻，先是有赠》）（22）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李商隐《重有感》）（23）可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王安石《示长安君》）（24）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陈与义《伤春》）此类流水对文气连贯，对句诗意又递进了一层，应注重从前后句的逻辑关系上去体味分析。（25）欲穷千里日，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27）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李商隐《春日寄怀》）（28）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王安石《北陂杏花》）（29）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无题》）（30）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李商隐《筹笔驿》）（31）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李商隐《哭刘贲》）（32）未生白发犹堪酒，垂上青云却佐州。（黄庭坚《次韵王定国扬州见寄》）（33）腹里虽盈五车读，囊中能有几钱穿？（黄庭坚《和张沙河招饮》）（34）剩欲出门追笑语，却嫌归鬓着尘沙。（陈师道《春怀示邻里》）这类流水对不仅对仗精密工稳，而且文意转折，顿挫深警。（35）但使闾阎还揖让，敢论松竹久荒芜。（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36）但令有妇如康子，安用生儿似仲谋。（黄庭坚《次韵答柳通叟求田问舍之诗》）（37）但使此君常有子，不忧每食叹无鱼。（曾几《食笋》）（38）但得暑光如寇退，不辞老境似潮来。（范成大《秋前风雨顿凉》）（39）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朱淑真《元夜》）以上各例前后句呈条件关系，一气呵成，如贯珠蝉联，对仗工切。（40）宁与燕雀翔，不随鸿鹄飞。（阮籍《咏怀》之八））（41）宁为百夫长，胜似一书生。（杨炯《从军行》）（42）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鲍照《拟行骆难》之三）这类流水对所言二事，如冰炭异器，泾渭分流，取舍明确，别具一格。流水对变传统对仗的双峰对峙为一水奔流，乍一读来，往往只感到浑然无成，文意贯注；却忽略了它是锱铢相对的偶句。反复咀嚼方会觉察其匀称工切的对仗特点。这种特殊的对仗句，单行直下，一气呵成，还有跌宕起伏的变化，形成一般对仗句所缺乏的流动之美。流水对既要求文意的连贯畅达，又必须恪守字字工切，铢两悉称的对仗规则，它是“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黄遵宪《人境庐诗草自序》），前后两句间的逻辑性很强，上下句既不能分割，也不宜倒置。其对仗精严，用字工切，结构整齐，匀称稳妥，具有均衡之美。一般律诗因拘于对偶，容易失之于板滞；而流水对却化板为活。变拙为巧，并善于巧妙地把虚字安排入诗句中斡旋呼应，寓散行于骈偶之中。经过语言与形式上别开生面的创新，具有曲尽其情、文气抑扬的变化之美。
谭汝为 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交流学院教授，从事汉语修辞学、诗歌美学及天津城市文化研究，兼任教育部汉语能力测试学术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员会理事长、天津市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委员、天津市语言学会顾问等学术职务。
精华热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