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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初夏，军校毕业我被分配到贺兰深山守备师八连当排长。尽管我在八连只生活了８天，尽管我只看到了连队的一角，但这个连队却永远烙印在心底，成为我人生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殷红的晚霞一如浓雾，顺着山谷涌了过来，处在谷底的这个营区似乎被粘稠的雾水漫过了一般。
贴在山谷尽头那方天幕上的太阳出奇的大，却很空洞，红巴巴的如一只在灯光底下熬得太久的眼睛，正失神地朝这边张望。
已是晚上9点了，这只眼睛还迟迟不肯合上，它是在替八连官兵的晚餐而熬煎吗?
团里的拉水车中午就开出来了，连队派出的了望哨走了三四里地，爬了五六回山头，却终于未见到个影子。断了水，晚餐的炊火便无法点燃。看来，到八连的第一顿饭一准要给耽搁了。
贺兰山绵延千百里，八连的营房就隐藏在其问的一个褶子里。号称营房，实则没一间成样的房子。背山面谷，凿了12孔窑洞当宿舍，两侧依崖搭盖着几间平顶矮屋，一边是饭堂，一边是厕所。靠近饭堂一侧有横竖不过十来步的平地，四周镶了黑色卵石边界，一头栽了个佝偻的篮球架。登上窑洞背后的山包鸟瞰，突然就奇怪地觉着这块不大的营区平地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在从天而降的中途不意被卡在了山谷。
一个被围困在万古洪荒之中的营盘与苍茫的群山浑然一体，除了生长绿色士兵之外，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如若让战士们都隐蔽起来，恐怕再先进的飞机也断难发现这里的营区。其实不只天上，就是在地上，你也只有在无法估量的地球皮肤皱褶里，钻进这唯一的褶子才能觅到八连的踪迹。
还在太阳正当头顶的那一刻，我下车脱离公路，与前来迎接我的一个胡子如野草的老兵，一头钻进山谷里。踩着遍布灰黑卵石，隐约可见一道白印的谷底小路，左拐右转上坡下沟，直走得两腿发软打颤，睫毛上汗水如房檐断了线的雨水，却不见八连的影子，一时神慌意乱，赶紧追问：“连队究竟还有多远?”
老兵“嘿嘿”一笑，很随便地挥挥手，满脸核桃大的疙瘩挤到了一堆：“就到就到，前面就到。”他这种随随便便的举动更让我生出一种茫然，遂不再吱声。侧耳细听，四周死一般寂静，不闻一丝哪怕是很细微的响动。举目远眺，天空低垂，天地一气，只有很小很小的太阳如淡淡的皎月，定定地贴在天空。银白的阳光下，山峦一波一波呈明明暗暗的层次，如波如浪涌向远方。恍惚间，我如置身无边无际的大海，一种无助的恐慌，一种莫名的怨气袭上心头：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等鬼地方!
蓦然，有几声高亢的号子隐约入耳。希望牵着脚步，使我很快地绕过又一个山包，爬上一面陡坡，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小小的营区恍如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八连，这就是我们的八连!
从左手第一孔窑洞出来两个人，矮胖的剃了光头，瘦高的留着个分头。俩人脸色黝黑发亮，每人着一件已经发白的姜黄军用衬衫：这是我的连长指导员。二位连首长招呼我坐，问过“几时到团里”后便都山一般默不做声。少顷，指导员有些歉意地一笑：“今儿没水。”他喊通信员拿瓶桔子罐头给我喝!
竟然断了吃的水!我暗暗吃惊，方才终因山回水转到了连队而略松宽了的一些的心思，蓦地又揪在了一起，那种如棉如絮的烦恼，那种空空洞洞的心慌，让我无法在这沉闷的窑洞里待下去。
夕阳终于隐没了它的红脸，一片火红的营院变成了浓紫色，小小的篮球场上紫烟飞扬龙腾虎跃。本已摇摇欲倒很显单薄的篮球架，被一下一下猛烈地投球袭击着，如暴风中的大树。不时有喧哗笑语被四周山头弹回来，泛起阵阵涛声。一张张酱紫色的面孔在晚霞中泛着健康的亮光，一个个山梁一般的胳膊上肌腱鼓凸棱线分明。在营区另一头，三两个士兵或立或蹲，偶然被书中美丽的风景吸引着感染着，脸上露出惬意的微笑……
这里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这里似乎一切平静如昨。
晚餐领回来了，每人一个西红柿，一个灰青色的剩馒头。那个我最早结识的老兵捏着馒头“嘿嘿”笑，说：“瞧这家伙像手雷。”他告诉我，连队吃的是坑道储存了两三年的陈粮。说话功夫，围在一起的战士风卷残云，将干粮全部干吞下去。
天色向晚，夜空抵近，尖啸的漠风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如怪兽如鬼哭。
入夜，连队兵分两路，指导员带一个排的官兵摸黑爬山越岭，前去数十里以外的长流水弄水，连长按计划组织大部队搞夜
训。
哨音响过，一支队伍立时集合在山谷里。黑暗中，这支队伍似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如高擎信念的英雄群雕。转瞬间，他们“嗷嗷”叫着冲进铁青色的夜幕里，铿锵有力的号子被呜呜作响的漠风传播着，被千山万壑回应着，片刻，每一座山峦都成了一支坚强勇敢的队伍!
蓦地，我看见夜幕中有一把火炬在闪烁，仿佛有一只有力的手臂扶着我走进八连的行列……
这就是我们的八连!不过，这已是接近４０个春秋以前的八连了。
上世纪９０年代初期，八连告别孤寂荒凉人迹罕至的万古洪荒，进驻热闹嘈杂霓虹闪烁的都市，享受着雪碧雀巢矿泉水的芬芳，那些断水断炊的日子对于后来的士兵变作很久很久以前的神话。
只是我知道，这个八连早已不是贺兰深山里的我的那个八连了。
作者简介：雎（ju）剑波，陕西人氏，退休军人，大校军衔，高级职称。新闻工作者，文学爱好者，文学作品散见各类报刊网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