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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华 湖北荆州市人，从事写作多年，创作长篇小说多部，出版诗集《平分线》《古城》。现为中诗网编辑。
1 我再一次练习方言
给你说村子，说我的
祖母，她的嘴瘪下去，像遭虫害的
水稻田。祖母没牙的嘴
和没住人的房子，哪个更像
一粒瘪壳？一座座村庄
如散落的珠子，需用方言
串起。小时候，听祖母讲故事，
总用普通话纠正她的方言，而她总是
从一句方言中挣脱，又被另一句方言绊倒。
现在，我像卡夫卡笔下的土地测量员，
需练习，不，是弯腰拾起
方言，才能进入城堡。
我需做一只猫，蹲在
祖母脚前，伸着爪子
从她的故事里，扒出
几分收成。
2 远去的河流
河与山是兄弟、连襟，别离时
会有一场拥抱。
这一湾回水，是泪眼。那几股
激喘的水流，是盘桓之后的
毅然转身。堤岸高耸
是硬汉的脊梁，让崇低者们不得不
仰视。
其实，远去的只是帆影，不是河流本身
上游与下游，源头与出海口，
永远一衣带水。
我愿意是一艘船的桅杆，当远处的
晚钟敲响，我高举的灯盏，
是这万顷黑夜
跳动的心。
3 废弃的园林
你看见的，那朵出墙的三角梅
是鹰眼，盯视着山河。
蜘蛛网是罗盘，针对着弱小群体，
不是给它们指明方向，而是
摆八卦阵，让它们迷失。
有许多飞虫不能走出来，但是
它们仍然蔑视它，忽略掉它的存在。就像
每天走进废园的人们，并不觉得
会有什么危险。
4 不惑辞
永远不会有多远，一路走来
谁不曾改变方向。
命至不惑，词汇丰富起来，
一些嘶鸣的，闪着电火花的
修辞，在我耳朵里嗡嗡震响，
要把我的前半生逼出身体。
每一个人都有所谓的
灵魂深处，这是一个隐秘的
容器，是一片自定义的海。
每具肉躯都有一寸寸水痕，
魂曾经荡漾过。我计算自己
接下来的行程，时间在一旁等着
将所有的足迹抹去。
5 千寻
——给女牧师党革新
你去的地方，是绝地。北端的
教堂之城，南端的鹿回头。
追了九天九夜，翻过九十九座山，
回头了吗？在一个青椰子里，你私藏
一小块苦涩的南海。
画面：左边是钟楼，右边是鼓楼，
你在中间。钟声是刀子，将时空
一刀一刀切为数段，鼓鸣又将时空
一针一针地缝合成整体。
晨昏，就是这样炼成的。圣.索菲亚
教堂的尖顶，在晨昏之外。
“古以八尺为一寻。千寻，指极高或极长……”
我用手机百度时，空客起飞，你
已在我头顶千寻之上。
6 小萝卜头
“我没有罪，我要出去!”
他有没有这样喊，我不知道，
但被杀死是真的。
出生八个月就进牢房，在牢房住了八年，
一生吃过的饭，全叫“牢饭”。
他也想多识几个字，
被杀死时，小手里
攥着一小截铅笔。
在歌乐山，我瞻仰他的铜像，
也敬畏他背后的
人间。
7 旱季
一个瓦罐坐在山顶，思索
存在的意义。这个旱季够长的了，没有谁
告诉它何时结束。一个放羊的老人
气喘吁吁爬到山上，脱下
进了石子的鞋，
拿烟锅在瓦罐上敲敲，
再擦拭一下烟嘴。
他一连抽了两锅旱烟，直到下山时
也没有说什么。
8 行走的花
时间的潮，从钟声顶部落下，
海星星，这搁浅的花瓣，
用千条管足抓紧大地。
打印机的针头，在沙滩写下：
“越是试着忘记，越是记得深刻。”
看，这世道如此荒诞。
帷幕后面，一个抱养的日子，
被嫁接在枝形吊灯上，
无论盛开凋谢，
在枝头都有行走的愉悦。
9 世事沧桑谁独醉
人类在冬眠期，只需一片面包
就可以横扫饥饿
他们缩在壳里，用时间不停地刮擦
灵魂的阴影部分
期待用明亮的自己，抵近
狼狈不堪的前世
“所有飞鸟都掉进天空的陷阱
有一两只幸存，在草地上啄食，一粒粒
捡起它们的一生”
这日子只聊酒和女人，这两样
都是烈性的好
10 空镜子
普罗旺斯薰衣草庄园
海是一面空镜子
天空是一个薄弱的框架
六七个养虎的女人
她们说间谍
一个间谍可救一国，也可腥一锅汤
水是云的梳妆台
藕是荷的遗腹子
玫瑰呢？是一场爱情的未亡人
11 内地之夜
这夜色出自哪部织机？
有绸缎的质地，光滑而柔软
蟋蟀在竹林唧唧复唧唧
季节瘦了，平原大腹便便
河流如腰带，节制闸是皮带扣
泡沫与雾，浮于浪漫之上，沉于现实之下
谁的刀鞘与刀同岁？
他漂在人间，以肾上腺冲刷堤岸
等待一场悬而不决的爱情
12 拂晓
为这不夜之侯，一再调整呼吸
第一绺元力，发自东方
把每一寸天空激活
在我头顶上，有根被折断的星河
天色暧昧，明暗交织
像母亲那件有暗格的对襟布衫
她光洁的躯体，散发荞麦花的香味
“只有用水将心上的雾气淘洗干净
荣光才会照亮最初的梦想”
把一缕冻僵的风捂热
使之融化、复苏、重新畅游
我在风里植入故事，让它逆风生长
13 半夏
歌诀：半夏厚朴紫苏，茯苓生姜煎服。
三月以降，至八月开合。
从眼睛里剥离的回忆，
在时间的接口留下疤痕。
有些痛悬在城市高空，
需《金匮要略》里的一剂理气汤，
挤干影子里的水分，
让每一根神经发芽。
杨花纷飞之夜，我将被窘迫埋葬。
一个显著的谬论，
无法让自我完全解读。
忧伤所至，或许立地成佛。
14 万物虔诚
羊在温习生活。
信徒在忏悔。
蚂蚁仰视道教的山门。
一撮尘土飘向宿命的渊薮。
有人被回忆扣留。
落日如老旧的马达。
夜在倒着生长。
站在风中的树，最有意志力。
山河披上隐身衣。
时间拧干水分。
神站在世界的侧面。
每次呼吸里，都有颗粒状的疼痛。
15 接骨术
让我做一条蚯蚓，把古城墙
咬开一道口子，嚼断
那个朝代腐殖的根。
一根稻草搓成的绳子，系着
绝命的刀客、弹琵琶的歌女和在瓦砾堆
翻找词条的诗人。
“戴套的手伸进梦境，铆接
撕裂之痛、屠城之恨与亡国之忧，
让她记住醒来的过程。”
16 穿墙术
我双目带火，左边铜人持矛，右边铜人持盾
他们操练古老的战技
没有学穿墙术，只能挖洞、凿壁
架起云梯攻上城楼，插上王旗
完成朝代更迭
“你这矛盾的结合体，一边修炼百毒不侵
另一边让忧伤穿肠而过。”
当我闭上眼睛，有个声音说
17 去年夏天在铜桥
桥用金属的记忆，记住了飞来的河水
它们衔来枯枝，在桥墩上筑巢
我们把食物掰成小块喂养饥饿的鱼
鱼欢乐，我们也跟着欢乐
有车驶过时，螺杆把疼痛传给角铁，角铁又传给钢板
我感到桥面在晃动
月亮的羽毛像火山灰，抖落在汽车引擎盖上
18 风暴
海平面不均衡受压
水分子迁徙、筑巢。一只鹰眼看着
陆地失重，机械地摇晃
珊瑚上的洞穴，让多余的灵魂
找到通往天堂的捷径
迷了路的上帝，举着神灯
等着在下一场风暴
跌回他自己
19 山里的姐姐
说，山上的老桑结籽了
今年油桐花晚一点
你闪了腰，羊圈没收拾好
勾兑了夜露的月光，要凉一些
东风咬破蚕茧时
你咳嗽着，把相思传染给我
在城里，我注定作茧自缚
陷进宿命无法脱身
木本的春天和草本的你
是治愈思乡病的方剂
羊们在草丛里捡拾遗珠
一枚枚月亮下的蛋
被前一天的落日孵化成报更鸟
真正的山里人
每天把门前的溪水拥抱一次
20 陌上桑
黑夜，看不见你的脸
可触摸你的手指
纤瘦如桑枝，青葱也如桑枝
你的竹篮还挂在树上
一篮桑叶已被岁月吃空
我用残剩的叶筋给你缝制裙子
将你的细腰装进去
把四月画在纸上
种半亩桑园，让沙沙沙的夜雨
扮演一百万条春蚕
对你的相思，要用多少丁香喂养
哦，罗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