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坛丨石岩 作品选刊
作家简历
石岩 1963年生,汉族,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单位:中车齐齐哈尔车辆有限公司。
作品展示
打 狼
一道长长的土坝中间有一个豁口,在豁口右边的坝顶——一个浅坑里潜伏着两个人:肖部长,夏干事。土坝又高又宽,青草覆盖,早已废弃。夏干事沉着地端起上了膛的自动步枪。他无论打固定和移动的目标都稳操胜券,从未失手。肖部长却显得轻松起来了,出人意料地低语道:“这个过程也拍下来,也送给电视台,兴许也能播出来……”随即他从皮兜里取出一部摄像机。这是他特地带来的:他要记录成绩,送给电视台。
前天,太平村出现了四条灰狼,准确地讲,一公一母,两只小崽。此村周围草木茂盛,数十家住户。白天,村外散放的鸡鸭几乎无一幸免;黑夜,又在庄子四周啼叫,制造恐怖气氛。老年的村民们又惊奇又感慨:这一带有四十多年没见过狼了,大概是近十年来大面积植树造林招来的。
这地方在早先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头晌,镇武装部队肖部长接到上面指示:赶赴太平村,为民除害!肖部长即刻找来夏干事,命他去挑支步枪过来主打……肖部长驾驶一辆吉普车刚刚疾驰在路上时,太平村的村长给他打电话,急急的(手机号是乡长告诉的):则才在村外又有一只羊被狼叼走了。两人由现场顺着狼留下的拖痕和迒迹追踪到土坝的豁口。因为一路上不是田地就是坎坷,不好也不便行车。豁口高高的杂草密集,两人窝在里面,终于发现了目标——停留在了一棵小树下。于是回身拐上坝顶,因为豁口狭窄射击角度不佳,而且地面坑洼泥泞,杂草里蚊蝇肆虐。
土坝的下面是开阔的沙砾地,小草稀疏,平坦寂然,一览无余。在离土坝近百米远的地方(不过在摄像机的镜头里好像只有几米远)。生长着一棵茁壮的小树,两条强健的大灰狼侧卧在树荫里,肚子一起一伏,大口喘着粗气,想必筋疲力尽了。旁边躺着一头已经断了气的小公羊,它遍体鳞伤浑身蹭满了泥土和草渍,正被两条小狼咬住肚皮,徒然撕扯着,把它折腾得乱动,如同苦苦挣扎一般。
夏干事豁然回忆起上星期天他和两名亲密战友携带家眷到郊外聚餐——准备烤全羊的情景:一棵叶茂枝繁的大树下,一大张油渍麻花的牛皮纸上,放着一只喂满了调料的小肥羊。四周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同样平坦寂静,不过小草茂密,野花绽放芳菲扑鼻,大树数十株。当大人们忙着收集粗树枝(搭支架)、点火烧炭时,三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围住小肥羊,好奇地嘻笑,胆怯地拍打,把羊折腾得时时乱动,如同苦苦挣扎一般。
大狼消失了疲劳,敏捷起来,分别叼住“猎物”的背部,向着北方远处的密林,轻轻松松地走了几步,把小狼拖得趔趔趄趄的,好不心疼。因为小狼死死咬着“猎物”根本不愿离开,大狼松开口犹像了。大狼对视了一下,然后立在树荫中,仰向土坝凝视谛听。草静静的,鸟啾蛔鸣自远方隐隐平静飘来。大狼又对视了一下,而后,公狼叼住“猎物”的颈椎,母狼用长嘴粗暴地轰开小崽后,在“猎物”的腹部一口一口的咬扯,那腹部渐渐轻易地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洞。
夏干事打了一个激灵,他右手的食指赶快再次靠近扳机,他侧头瞅着肖部长。
“我把吃羊摄下来。”肖部长不以为然地说完,继续饶有兴趣地拍摄。
小狼同时跳跃了一下后,嘴巴挤进“洞里”啃嫩嫩的脏腑,啃得满嘴血糊糊的。大狼则背部一口,脖子一口……拽出鲜肉吞噬,吃相很胡乱也很匆忙。
夏干事又沉浸在他的那个回忆中:小肥羊烤熟了,油汪汪的,散发着使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夏干事抓起一把锋利的小刀,把滚烫的羊肉切割成一块又一块,放进地上一个干净的大盆里。小孩每人分到了一个熟腿。微风习习下,大家就着白酒啤酒果汁饮料有说有笑地享受“美味”,惬意无比,个个吃得满手满嘴油乎乎的,个个如同一只狼似的……
吃小公羊的狼是为了生存,享受小肥羊的狼是为了乐趣。生存在获得极大满足时,才有乐趣……
“朋友,你们这是到了不该到的地方,吃不该吃的东西。人啊,好残酷好自私好愚味。”
“你嘀咕什么呢?不耐烦啦?”肖部长问。
“没有,没有。”
“它们要走了,千万别分神。”
小公羊变成了一堆不整齐的鲜亮的骨架,那只小肥羊的骨架也是这样的,只是暗淡,没有头颅,没有四蹄和皮毛。
“打!”肖部长命令。
夏干事又再次瞄准时,却方寸已乱,他视线模糊,准备勾扳机的食指簌簌地抖。
一声清脆的枪响,草木战栗,远方群鸟惊飞。没有击中狼,也没有第二枪。四条狼慌促地疾逃——朝北方的密林。它们也发现了坝上闪出一个举枪的人影。公狼如一支灰箭疾跑,母狼的速度却明显的慢,它要顾及尾随的小狼。
那个人影是肖部长。“到底年轻”。肖部长扔了一句话,然后撂下摄像机,抢去步枪,推定表尺,霍地站起来。肖部长嘴挂残忍的冷笑,屏住呼吸,稳稳托枪……他的枪法比夏干事更出色。
一颗弹丸尖厉呼啸着射中了公狼的后脑骨,公狼滚地而亡,伤口流着脑浆和鲜血。紧跟前,另一颗弹头重复着那呼啸声钻进了母狼的背部,母狼匍匐地上,抽搐不停。两发无情的枪弹一前一后又射来,准确地敲碎了小狼的颅骨,它俩先后来个前空翻,像撒着欢儿一样见了父亲。尚存一口气的母狼张开血糊糊的长嘴,拼尽全力,向着已经看不清头的小崽,长长悲嗥,相当凄楚。
当日新闻时间,市电视台播映了一组画面:在轻音乐的伴奏下,广袤的草原上,巍峨的群山间,花团锦簇的清溪边,蓝天白云陪衬,两条大狼或驰骛或漫步……两条小狼或奔逐或绕着父母撒娇……它们健美,无忧无虑,乐趣无穷。在播映画面的过程中,一行字幕反复滚动:今天上午,在太平镇太平村附近击毙了四只狼。
“咋没有一点点我拍的?这是他妈的啥意思?”肖部长坐在电视机前,万分沮丧。
吉 米
一九八四年的“元旦”刚过,连里来了八名新兵,临时组成了一个班,其中有一名接近初中文化的新兵——吉米。他黑黑的脸,小小的眼睛,厚厚的嘴唇,矮墩墩的个儿。他的家乡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入伍前他连火车都未曾亲眼目睹过。
天天早晨,在起床哨唤醒各班士兵之前,吉米就悄悄地起来。他上穿一件宽松的白布衬衫,下穿一条肥大的军棉裤,踮着厚重的军鞋,进洗漱间端出一盆清水,左肩搭一块干抹布。他卷起袖子,湿润了抹布,然后静静地仔仔细细的擦起营房走廊的绿色墙裙——连一点点的污渍都被铲除。当倒了最后一盆脏水从洗漱间内出来的时候,吉米汗津津地拎个湿淋淋的墩布,把连图书室、娱乐室还有走廊的地面干干净净拖一遍。一位老志愿兵讲:自己在连队十几年来,还头次见过一个新兵这样的勤谨。
据新兵们讲,刚到新兵连时,吉米的父亲回的第一封信就直接跟他要一百块钱。他们家十分贫困——以为参军能挣钱。当时,吉米瘫坐在床头上,手捧家书难为得直簌簌掉泪。那时,一名新兵每月的津贴十元,一位连首长的月工资也就是一百余元。指导员得知后,找他谈了两个小时的话,第二天,指导员写了一封长信,又拿出自己的一百块钱,叫来文书,一起给他家里寄去。这件事在新兵连一时传为佳话,还上了军报。
临近“春节”,新兵下班,吉米分配到了炊事班,还荣获了一个“连嘉奖”!我们全连才几十号人(某场站下属一个业务单位),炊事班编制三人:班长老沙——我的老乡,炊事员吉米,饲养员——我。
转眼暮春了。吉米始始终终是干粗活棒打鸭子——刮刮(呱呱)叫;始始终终是做细活麻绳拴豆腐——提拿不起来。单说他蒸出的馒头吧,依旧个个又黄又硬,依旧个个粘粘乎乎,难于或勉强咀嚼吞咽。每当“馒头宴”时,吉米回回却很幸福很香甜地啃着亲手制造的“美味”,咕嘟咕嘟大口喝着米粥,嚼菜肴时常常吧唧几下嘴,丝毫不介意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周围我们那些城市兵、几个农村兵不满甚至恼怒的情绪。
老沙满口起大疱,他私下找到连长,强烈要求换人!连长一摆手,态度严厉:“他是个娃娃,得成长历练;你是党员,你是老兵,要有耐心。回去!”老沙又是五彩脸又是苦瓜相,抱头鼠窜。
当天晚间开完了例行的连务会,指导员把吉米请进了连部。面对面坐下后,指导员语重心长地说:“你已经来到了一个光荣而特殊的大家庭里,要不折不扣地改变、克服乡土观念!光政治素质和军事素质过硬还不够,业务素质……也就是说本职工作更要过硬。做饭做菜必须掌握过硬的技术!如蒸馒头……要动动脑筋,勤学苦练,要向沙班长好好请教。”接着,指导员又讲了影响正常工作啦,影响士气啦,影响战斗力啦等等。可是吉米迟钝地眨着小小的眼睛,满脸挂着新鲜、不解与茫然。指导员见状和蔼地说:“回去认真琢磨琢磨。”吉米真就认认真真地琢磨了好些日子,也没琢磨出个之所以然来。
从此班长老沙包揽了发面的活儿。一天傍晚,老沙陪我到附近的农户那里联系种畜(公猪),吉米见就寝的时辰已过了班长还没回来,便擅自把面发了,发得稀溜溜的,糊涂涂的。老沙回来也无可奈何。第二天早晨,吉米蒸出三大屉的馒头,可想而知,全都粘了吧唧的。开饭的时候,几位老兵围着餐桌坐着,边吃边又开起了玩笑:“啊!又吃上元宵啊!”“可不,个头儿还这么大,陷儿还是没有。”“比元宵厉害,把牙都粘住了。”“哈哈哈哈!”吉米在旁边还跟着哧哧地笑。
我可再不享受那种“美味”了,等用餐的战友陆陆续续地离开食堂以后,我才猫进贮藏间里,狼吞虎咽了两碗凉苏苏的剩米饭,吃完肚子直丝丝拉拉的疼痛。出来,我忍受着疼痛到班里取下猪圈门的钥匙。老沙和吉米已经倒在床上呼呼地午睡了,我白了一眼吉米,随即转身出去,轻轻地关上屋门,来到厨房准备去喂猪。在临窗的地方,躺着一个大大的案板,上面放着一个大铝盆,一块洁净的白布捂着盆口。我掀开白布,一下子火冒三丈!里面横倒竖歪地躺着半大盆的粘馒头。我扔掉白布,抱起盆儿,把馒头哗啦啦地都倒进了两只盛残汤剩菜的大铁桶里,而后贼头贼脑的一路小跑着挑到了猪舍。奇怪的是肚子不疼痛了。
午睡起来,发现吉米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早就起来了。他吭吭哧哧地问:“看见饽饽放哪里没?”我和老沙睡眼惺忪的没吱声。他盯着我俩说:“咋哪里都找不着了呢?晚上吃啥?”晚饭,全连饱餐了一顿喷香的面疙瘩,老沙主厨,我打下手,这回特别特别的卖力气。接连三四天,吉米经常抚摸着光头,撅着厚厚的嘴唇嘟哝:“饽饽哪里去了?饽饽哪里去了?饽……”像得了心病似的。
有天早晨,吉米蒸了两大屉的花卷,面自然是老沙发的。可一出锅竟有七八个又黄又黑的花卷——牛屎一样,看着真的不舒服。老沙很平静,不过心里却动荡:小新兵蛋子整天光知道饽饽饽饽的,碱都没和开。吉米一如既往地切菜,捅炉子……不亦乐乎,跟啥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早饭只有吉米一个人报销了三个“牛屎,吃得倒津津有味的。我又动起了邪念——这回给猪享用“牛屎”。
老沙和吉米刷洗完锅盆,回班休息片刻,便出去各自拎一只柳筐到连队的菜地里薅小白菜。他们前脚走,我后脚溜进伙房,窜到装花卷的盆前,几个“牛屎”明摆着在盆里。
“干啥呢?!”一声质问,我一回头,很尴尬。
是吉米。他喘着气,两手空空又不脏?瞧着铁桶里漂浮的“牛屎”,他黑黑的脸立即变得青青的,叫道:“这是粮食!是血汗!他眼圈里蹦出了心疼而懊恨的泪花。”
我躲闪开那“泪花”,反唇相稽:“你也知道这是粮食,这是血汗啊,瞧你整的这玩意儿……还有以前粗制滥造的馒头,我看是糟践粮食糟践血汗……”
吉米打了个愣,紧接着委屈起来,小声嘟囔:“挑三拣四个啥?这样的饽饽搁俺们家……过年过节才能吃上一两顿……”
听了这话,我心里很不得劲,但是我不得不严肃地说:“别老拿你家的标准来衡量我们,这是部队!来自五湖四海的大家能跟你那种口味一样吗?告诉你做馒头不是擦墙围……”我奄然止住了话,因为我瞧吉米的眼睛里一下子堆满了亮晶晶的东西,他仰着脸,十分难受地含着。我心一软,扛上扁担,勾起铁桶,轻轻地推开了角门,喂猪去了。
持续几个星期,吉米走路时,静坐时,淘米洗菜——甚至倒煤灰时,老低头凝眉冥思苦想;他夜里睡觉,常常轻微的鼾声,常常轻微的磨牙声,变成了常常轻微的翻来覆去声,常常轻微的叹气声。我向他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左右为难。连长指导员老沙分别关心地问他这几天怎么了?他都谎报家里来信说母亲的腰病犯了。
一天连长通知我;星期一到股里(营里)报到,当仓库保管员。
周日,中午下了一场小雨,沁人心脾。全连晚餐后,老沙为我饯行。他烹调了几盘鲜美的菜肴,我俩端到班里的写字桌上,扣住暗锁的门预备对酌。吉米下午请假到市里逛街,不见回来。
我俩刚刚操起筷子,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急促的钥匙声,吉米满头大汗地进了屋:“……没赶上班车,没赶上班车……正好。”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袱,憨憨笑了笑,如释重负般撂在桌子上。
包袱是用一条新毛巾包裹起来的,老沙好奇地打开:是几个白白的戗面馒头,筋道有食欲。吉米又憨憨笑了笑:“给猪倌儿哥哥买的。”
窗口吹进来一股清新的暖风,我倍加温暖。我赶快起身,到食堂的橱柜前取来了碗筷,回来把吉米按在了椅子上。
才半碗果酒下肚,吉米的舌头就大了,而且胆也出奇的壮了,话也出奇的多了。他酱红着脸,嗓门儿洪亮:“俺今天磨叽了半天,李师傅可下答应教俺喽……班长你问的是哪位李师傅?市里春满园饭店的,挺胖的,白案的,你不是一次提在那里学习过……俺觉得你认识李师傅嘛,认他准保没错儿吧,饽饽就在他那儿买的……啥!猪倌儿哥哥你说班长做的也不错,拉倒吧,与这饽饽比差远了……俺现在终于明白了,指导员那时讲的是啥意思了,猪倌儿哥哥你斥的对……俺要用事实让大家心服口服!可不知道连里同意不?”
“我给你打保票,正事,同意!”老沙开心地拍着胸脯说。
“来!我敬你一口!”我捧起碗。
“不不,俺敬你,敬沙班长,敬……”
放下碗,任你天花乱坠,吉米死活不肯再喝酒了,老沙只好命令他以水代酒。最后,吉米对我耳语:“……那天的那花卷是俺故意做的……先前那盆馒头,俺猜着你准喂猪了……本想抓你现形,汇报给连长,狠狠教育你,不料你反倒让俺开了窍……”
“那天的事我错了。”我真诚地说。接着我又说:“好好学,以后回家让你的父母能经常吃到你做的像模像样的饭菜……另外多多补补文化。”
二零零八年夏初,老沙去一个海滨大都市出差,顺便看望了转业到该市定居的老连长,回来邀我出去小酌。老沙精神激奋:他说连长开心地对他讲,吉米现在是一级厨师,在当地一家星级酒店工作,年薪最低三十万。
1975年,我在辽西某县服役。此县四面环山,在县北一座高山下,驻扎着我们连队。这年“立夏”,连队随团到内蒙野营拉练,秋季返回,我和几名老兵在家中留守。那时我是炊事班副班长。我天天推着铁独轮车,到伙房后院一条干涸的沟壑边倒煤灰,常常看见一个捡破烂儿的老头儿,他六旬左右,又干又矮,一套肥肥的粗布衣裳,挂几块歪斜的补丁,颜色永远是黑糊糊的。
老头儿每次缓步而来,都背只大竹篓,右手握一个由八号铁丝编成的四齿小钉耙,他卸掉竹篓,弯腿哈腰。煤核儿、牙膏皮、玻璃瓶、纸屑木屑、线头……统统不放过。这条沟三四米深,宽阔曲折,沟底横七竖八长着野枣丛和榆树丛,茂密矮小。捡利落后,老头儿时时小心翼翼地滑向沟底,找块阴凉的空地,踢腿扭胯滑稽地舞蹈半天,一副像松松筋骨又像庆贺什么的样子,然后坐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敞胸露怀小憩,再起身系好扣,慢吞吞地来到篓旁,背对篓蹲下,伸双臂,套上篓两侧的细麻绳。临走,老头儿惟恐遗漏了什么似的,攥着耙子,四处仔细“筛"了一会儿,这才奔其它连队的方向一边寻摸一边晃悠去。
一次,我推车倒灰,到沟边没刹住脚,满载的车子一头撞到了缓坡上。“工作”的老头儿见我汗淋淋的推不走空车,赶快放下耙子,下来准备帮我拽车。一股强烈的难闻的怪味打他身上传过来,我一股激劲就把空车推上了沟顶。
我决定赶走这老家伙:我时常发现伙房外散落的柴禾煤末不翼而飞?十有八九是他偷摸划拉的,这点儿东西捡就捡呗,小事一桩,但我担心没准哪天,他乘人不备胆大包天地悄悄钻进营房,要是扛跑些军用物资,那可就出大娄子了!现在正是“抓阶级斗争”、“上纲上线”的疯狂岁月,团里干事下来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这个千万不要忘记!那个时刻要牢记!人心惶惶,个个自危,谁愿摊上什么政治责任。
一天,我远远瞄见,那干矮的黑影沿沟边蹭了过来,像只老螃蟹似的。我整整军帽,昂首阔步赶到他面前,很严肃地命令他:“往后不要来了!”
“为啥?”老头儿河北口音,他略气喘、胆怯地问。
我先端详着他:一对浑浊呆滞的眼珠儿配上满脸皱纹,活像两小颗污玻璃球对称地按在一小团干裂的黑面里;相糙的双手背黑乎乎的,几根粗粗的血管高高鼓起,随时要涨破皮肤;十指如同枯脆的树枝,一掰说不定就会折断:满头白发长短不齐,可能是自个儿胡乱剪的。
我换了个心平气和的语气,煞有介事地唬道:“老头子,这里是军事重地,首长再三指示,不允许闲杂人员随便进进出出。”
“是吗……”老头儿直勾勾地盯着我。
“千真万确。”我心虚起来。
老头儿忍气吞声迟缓地转过身欲离开,我瞧篓内空空的,心里突然说不上是个啥滋味,便叫住他:“再捡一次吧,可别让首长发觉。”说完我狼狈地逃走了。
一连几个星期,我都没看见那老头儿,可倒的东西回回有被“扫荡”过的痕迹?见鬼了。
有天午休,我提桶去倒菜叶,到沟边时愣住了:似火的骄阳下,那个老头儿伏在缓坡的边缘——一堆新倒的煤渣下,快速而又专心地扒来梳去,缓坡、煤渣堆是炽热的。原来,他钻我们午睡的空子……我不太习惯午睡,自打头次发现“扫荡”以后,在这段时间我在营房的走廊里经过时也要顺便从后窗户留意一下这条沟。他肯定是顺沟底摸过来的。沟底野枣丛的枝条长满了小尖刺,硬硬的,一旦扎上火辣辣的疼,且道路坑洼。我决定让他过来,随便解释解释,今后你来去自由。“喂!您咋回事儿”我倒掉叶子。
老头儿触电般猛一抬头。他迈到我跟前,紧张地四下望望,确定无其他人后,挤副笑脸,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小同志,给,抽……”那是盒“经济牌”香烟,价格顶多一角钱。
我哐哪一声,把空桶蹾到地上,警告道:“收起这一套,不然把你押送到团保卫股……”
“俺知错,行不!救救俺吧!”老头儿声音发哽。
“究竞咋回事呀?”我皱眉凑近他,也不嫌那怪味了。
“说来话长啊!”
“那边凉快……”我指指伙房后檐下的一条木凳——我跟那几个老兵常坐那儿聊天儿。
老头儿姓闵,在团结村住,两年前,老伴儿子相继病故,儿媳领着两个幼小的孩子改嫁到外村,今年春节刚过,两个闺女又远嫁到甘肃一个偏僻的小山庄,现在家里仅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因为丧失了劳动能力,只有靠捡破烂儿维持生计。
老闵头唉声叹气地讲完,我半信半疑:“不可能吧?”
“俺黄土快埋到脖根儿了,上村里随便问问,连光腚娃娃都晓得……他擤擤鼻涕接着说,“小同志,如果俺真的给你添了什么麻烦,那俺以后再也不来了……”他站起身去收拾工具。
“等等!”我跑步进仓库,装了一纸箱空酒瓶,又撂了一大捆没有“领袖像”的旧报刊,抱出来,诚心地说:“都是撇的东西,您拿走吧。另外,仓库还有不老少废物,怕您背不动,哪天过来拿吧。”
“中,中,还是解放军好啊!"老闵头向我深鞠一躬,表示千恩万谢,我脑瓜子一热,从军衣口袋里拽出一张五元的津贴,死气白赖地硬塞给他。打这以后,只要老闵头背着大竹篓出现,我除了注意把收集到的“破烂儿”送他外,有时还偷掖几个热馒头、包两根挂些熟肉的猪骨头……就这样
一来二去的,他要是好些天不来,我倒挺想他的。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在这座高山的山脚下,我和老闵头坐到一块废弃的石料上闲聊。周围一片青葱的草坪,数十株茁壮成长的蒿子还有蓖麻分散在坪上亭亭玉立。老闵头换了一身旧军装,这是我向一位与他体型相仿的老乡要的,这一打扮,他变得干净了年轻了,身上的怪味也减弱了。
那天老闵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十二岁那年,有天在村外玩耍时,碰到了一个货郎,他嘴馋,跟人家赊块糖,说呆会儿拿鸡蛋还,等货郎进村交易时,他却趁机猫了,后来,爹知道了此事,把他吊起来打了一顿,爹等了三个月那货郎也没来,便一天拎了一斤鸡蛋,赶了十几公里的路,进镇找到了那货郎……爹回来特高兴,因为货郎主动跟他拜了把子,喝了盟誓酒。
眼前的山岳松林葱茏,小鸟交相啼鸣,蝉儿此起彼落地像在比歌,艾蒿、蓖麻子及松树油脂散发的清香在清爽的空气中飘溢。老闵头来了兴致,无所顾忌地讲:“俺做的豆腐白白嫩嫩,非常顺口,现在要不是到处都在‘割尾巴’,俺还敢继续偷偷摸摸卖豆……”这种语言在当时是犯大忌的,很容易招来挂牌游街批斗的危险。
我赶紧找个话题,问他平均每天能捡多少钱?老闵头却所答非所问地叨咕道:“快了,快了……”然后,他吹嘘年青时给财主家干活,二百斤的麻袋货一连扛十条都不呼哧……他还幸福地陈述与一个丫环(他的老伴)怎样相好上了,他描述那个姑娘:细细的身材,黑葡萄似的汪汪大眼,脸蛋粉溜溜……
“您真有福气。”我羡慕地说。
“就是这个家太操劳了,身子骨搞的一天不如一天……”.
瞧着老闵头的老脸有些伤感,我说:“您的子女肯定也错不了。”
他说儿子倒长得五大三粗,整日闷声不响,吃苦能干,家里家外样样跑在前头,一次外出垒抗洪堤坝累吐了血,回来又不肯住院,怕花钱,也不好好养着,照样干力气活……
见老闵头沉默了起来,我问:“您是河北人?”“为躲避兵荒马乱,俺举家从河北老家流落到这里……”“俩闺女回过门没?”“来回几千公里的路程,花销太大,用不着。”“儿媳领孩子经常回来不?”
“她又添了一个小子,过得都不错……过年过节常来。”那“伤感”换成了“欣慰”。
在我们频繁接触的过程中,我逐渐感觉老闵头并非真正靠捡破烂为生,因为政府每年都发给他足够的口粮,他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止一次地流露出这么一句话:要不那啥的,俺兴许早跟老伴儿见面喽。“那啥的"是什么含义?
深秋的一日,天降暴雨,下得天地雾茫茫的,天气也冷飕飕的。哗啦啦的雨声仿佛万马奔腾,持续了一下午。雨过天晴后,连队拉练回来了。
自从连队回来那天起,萧瑟的疾风始终不歇地刮着,到了第四天风势才有所减弱。下午我正在洗菜,喂猪的小刘进伙房喊:“班副,后门外有位老人家找你!”
是老闵头!好家伙,几日不见,他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的,面容憔悴如同一张灰堆里揉皱的牛皮纸,随着喘息,他喉咙里呼呼噜噜,灌了一腔子咳不出的痰。一股深深的歉意涌上我的心头。
“您身体不舒服。”
“那场大雨给害的。”老闵头沙哑地说。
“进来洗洗脸再换身衣服,上团卫生队瞧瞧……”我催促着。
“大夫看了,老病,养养就好了。”老闵头往前蹭了一步,右手微微抖动着插进裤袋里,摸出一盒香烟,语无伦次地说:“千万收……没啥谢……别生气……”
又是一盒“经济”牌烟,烟盒已经发黄,不过十分平整。我板起面孔:“大爷,部队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又认真地说:“您的情况,今天我就向连党支部团支部反映反映……咱们是鱼水关系。”
“别别……”老闵头一着急,手捂前胸,脸涨成紫茄色,浑身乱抖,我只好收下。
老闵头喘完气说:“谢了,不要反映了,过几天,俺要走了,到闺女那儿……”他的喉头忽然堵塞住了。
我安慰道:“您有依靠了这是好事,应当高兴才是。”“舍不下你这位亲人——解放军啊!对对,高兴……你忙。”老闵头向我鞠了个意味深长的躬,而后,转身撑着双腿,颤颤巍巍地走了。一股旋风袭来,卷起地面上一片又一片黄色的树叶,宛如纸钱儿摇摇曳曳。我急忙喊出替我忙乎的小刘,让他骑车驮老闵头回家。
临近寒冬的时候,连里雇了名烧暖气的小工,他眉清目秀,与老闵头同村。小工经常到炊事班帮厨,有时我留他饱餐一顿,他从不挑挑拣拣,即使残羹剩饭,也照样吃得香甜。
一个周六的晚上,我到小工的栖身之所闲坐。一阵东拉西扯后,我询问起老闵头来。
“你认识他?”小工很意外。
“老来捡东西。”
“那老爷子会做豆腐,可好吃哩!”
“他走多长时间了?”我明知故问。
“这你也知道?大约有三个月吧。”
“没来过信儿?”
“信?死人哪有信。”
“死……咋死了?”“病死的。对,当时发现已经不行了,拉到县医院还抢救了一夜。“谁料理的后事?”我平静地问。
“噢,这弯子绕的……大队干部张罗的。一天工夫,打了口像样的棺材,做了身像样的寿服,埋的那天,全村人都去送他,不少人还淌眼泪了,把他和老伴埋一块了……”小工继续说,“这老爷子真能耐呀,老伴儿子住院治病处理后事,借了队里一千多块的债哪(那时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他头些天全还清了!还多给了两百,说是利息。事后大伙儿都说那是他变相留的后事钱。据说支书拍板:这两百元留给他孙子孙女当上学的费用。他除了自己的三间草房、嫁两个闺女总共得八百元外,其余全靠捡破……”
我猛然想起了一直保存的那盒“经济”牌香烟。哎呀!那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文章?
我跑回班里,掏出钥匙,扭开床头柜的锁,翻出烟撕开封条——在干巴巴的渍黄的烟盒夹缝中,插着一张折叠的“大团结”。五元是我的津贴,另外还有五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