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齐鲁祖籍
文/邢宪鹏
小时候,跟大人去走亲戚,每到一处,熟人们总笑着问一句:山东客啥时候来的?我虽然回答了他们,可心里老不舒服,感到被歧视或受了羞辱。我的村名是兴隆庄,可方圆十里以内,多数人都叫我村"山东凹”。说起我们的村人,也总是山东客咋样咋样的。这种说法从解放前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才逐渐减少,但至今并未根绝。村民们已经习惯了,麻木了,因为大家的老家本来就在山东。
我村各户来自山东不同的州县,我们邢家来自济南府淄川县。根据过去祖父的讲述,我在地图上找到了山东西北部的这个小县。一查史料令我惊奇,淄川和醴泉两地竟然是在同一年改成各自现在的名称的。都是在隋文帝开皇十八年(公元598年),贝丘县更名淄川县,因境内有一条淄河;宁夷县更名醴泉县,因境内有泉,水甘如醴,且旁有醴泉宫。如此巧合,可见我家从淄川到醴泉是上天之意吧!
《淄川县志》上说它是"千年古邑,物华天宝,地灵人杰,朝多名宦,代出俊贤。”在淄川的众多俊贤中,郭沫若称赞其“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的清代文学家、小说家,以《聊斋志异》闻名于世的蒲松龄,应该是淄川最大的名人,是淄川一张靓丽的名片。
淄川在地理位置上属于华北平原,地形有平原、丘陵、山区三类,可那些所谓的“山",最高的海拔也不足千半,远低于巍峨的九嵕山。那里的农耕条件本是不错的,可世道逼得人无奈背井离乡,祖父带着一家人来到了陕西。
清朝末年,国力衰微,山东为列强瓜分,太平天国被镇压后,仍有捻军活跃,义和团后起,民间武装及土匪众多,社会矛盾尖说,民族危机加深。水旱灾害频发,民不聊生,内忧外患,山东人为了生存大量外流,闯关东、走西口,逃难到陕西的有50多万人,我的祖父就是这时离开山东的。
难民们有的挑着扁担,有的推着地轱辘车(一种木制的独轮车,推动时有吱吱的响声,所以也称叫蚂蚱车子),风餐露宿,沿门乞讨,吃尽了苦头,才来到陕西。
淄川邢家是一个庞大的家族。祖父到陕西前,有好多邢家人早来了陕西,分居在两地:一处在临潼房村(现归阎良区),形成了一个几十户人的村庄一一邢家屯;另一处在泾阳县云阳镇西街和附近几个村子。祖父一家人先在邢家屯住了一个时期,我姑婆就嫁到了这里的武屯镇。后来又到了云阳镇,想在此长住。这个号称关中"白菜心"的地方,有郑国渠的水,是千年的老灌区,农业经济发达,人口稠密,人均耕地较少,地价昂贵且置地不易,于是举家继续向西,过了泾河,来到醴泉赵村附近的泔河岸边停了下来。他们离山东时,还是大清,宣统皇帝在位,及至醴泉,城头变换大王旗,已是中华民国。虽已改朝换代,可一家人依旧在苦难中挣扎。
一天在赵村集上,祖父遇见一个山东口音的人,忙上前问话,果然是青州府的老乡,姓闫。"乡党见乡党,两眼泪汪汪”,能在千里之外见到故地之人,欣喜若狂。两人促膝而谈,相见恨晚。老闫说他在泔河南岸落脚,赵村东南十里左右吧。那里地广人稀,只有他一户,太孤单了,让祖父搬过去,就有个伴了。还说他盖的“地屋”能腾出三间,供祖父一家栖身,于是祖父又搬到了泔河南岸。
后来又有老闫的亲戚王家、青州府益都县的刘家、寿光县的张家、党家几户山东人落脚于此,几年内这六姓山东人组成了一个小村庄。这里离周边村子较远,荒乱年间,许多土地的主家或家破人亡,或外出逃荒,有许多弃耕之地,荒草蔽野,狼狐出没,低价就能买到。各户先后或多或少置得了几亩薄田,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顽强地生存着。此后二三十年,不断迁徙来许多山东难民,人口增长到数百人。这个山东人聚居的村庄,由于地势低洼,人称“山东凹",后来祖父给它起名"兴隆庄”,寄托了村民祈盼兴旺发达的愿望。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年忧。战乱结束,社会安定,山东邢家的权威人士,就向临潼、云阳两地传达了祖父以下十代人起名的顺序:昭、宪、启、令、绪、钦、经、崇、宏、刚,说是无论到什么时候,邢家人相见相聚,都能明白相互的关系,不致混乱。遗憾的是现在的很多年轻人并未遵守祖上的遗训,我行我素,单从名字上很难知道辈分的高低了。多年来,我家和阎良(过去属临潼)、云阳两地一直有来往,和山东老家的来往却越来越少,我知道的只有两次。
一次大约在刚解放,姨婆来看她妹一一我的祖母。那时我年龄太小,全不记得。父亲说他和姨婆去阎良,姨婆走不动了,他背着姨婆。走到铁路边,见没啥动静,就想过去。刚一跨上铁路,“呜!”听见鸣笛,一列火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开了过来。父亲大吃一惊,乱了方寸,背着姨婆硬是向前。刚冲过铁轨,火车擦身而过,搧起的风把他刮了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好险啊!多亏那列火车出站不远,速度较慢。父亲说这是他一生遇到的最凶险的事。
我上二年级时,两位舅爷从老家来,印象最深的是他们戴的帽子和电影里八路军的帽子一模一样的,前面上下有两颗纽扣,他们和祖父、父亲聊天时,讲了很多老家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的事,我少不更事,全都忘了,只是记住了两句顺口溜“打到济南府,活捉王耀武”。
祖父常说要回老家,去看那碧波荡漾的淄水,看那建有郑公书院和鬼谷子洞的黉山。淄川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是他的故乡。那里有祖宗的坟茔、家族的祠堂,魂牵梦绕,难以忘怀。我也盼着“乡音未改鬓毛衰”的祖父“少小离家老大回”,能带着我去山东逛逛,可到底没去成。
那时的生产队有永远干不完的活,我家人口多、负担重,经济拮据,少吃缺穿,要抓紧挣工分。另外,回老家得路费,买礼物也要钱,囊中羞涩,57、58两年都没去成。紧接着是三年困难,到62年形势好转,可祖父他老人家却重病在身,卧床不起。祖父是上过私塾、读过"子曰 ” 的人,他说祖坟在哪里,哪里才是故乡。他的故乡在山东济南府淄川县,他是一个在陕西生活了几十年的山东人,现在恐怕要客死异乡了!这年,69岁的祖父没能迈过门槛,带着无限的乡愁、无限的怅恨走了。祖父的坟墓是朝着东方的,为的是他能看见遥远的故乡,那个齐鲁大地上的淄川县。
之后和山东的唯一联系是姨婆的儿子王宗保跟父亲有鱼雁往来。虽然不再有"烽火连三月”,可依旧“家书抵万金”,靠着书信,秦鲁两地的亲人能互相知道对方的情况。每次得知山东某位亲人不在了,祖母总会伤心落泪,有时会在十字路口为远去之人烧化纸钱,以寄哀思。随着祖母年事渐高,再也没有此类消息,祖母伤心地说,老家长辈无人了!
父亲去世后,再也收不到山东的来信,和老家从此音信断绝了。
祖父母在世时,他们那一代人都把陕西原住民叫“本地人",以区别自己的“山东人”。我上学时填表,"籍贯 ” 栏填了"山东淄川 ”,却被老师纠正成“陕西礼泉”,从此以后每逢填表,此栏都是“陕西礼泉”,直到现在。好在籍贯对人没有利害关系,不像家庭成分,会影响人的政治命运和事业前途。它和上学工作、入团入党、提升晋级没有联系,因而不重视它,觉得可有可无,甚或是多此一举了。
实话实说,活了大半辈子,填了无数次籍贯,可对它的严格意义,从未深究。籍贯究竟指什么?词典上都解释为"自身出生或祖居的地方”。仔细一想,不对么!瓜客老王的儿子是在我村出生的,第二年全家回了老家河南,这个小王的籍贯能是陕西礼泉吗?至于祖居的"祖”是哪一代,没有说明。有说是祖父,有说是曾祖,更有说曾祖父以上的父系祖先,并说"一些已经离开了祖先出生地或已经离了家乡的人,他们的后代,仍然追溯祖先的出生地或祖先的家乡(即祖籍)来作为自己的籍贯。”看了这些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论述,我茫然了。我的籍贯既可以是陕西礼泉,也可以是山东淄川,人是跑虫,四海为家吗。估计像我这样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的人最少也过亿了,所以公安部在1995年专门发了文件,统一规定:公民的籍贯应为本人出生时祖父的居住地(户口所在地)。按此规定,我祖父祖母和父亲的籍贯应是“山东淄川”,他们都已作古,不知天堂还有无此项要求?我和我的子孙,籍贯是"陕西礼泉”。齐鲁之地的山东淄川是我的祖籍。
籍贯正在失去它的实际意义,可它的象征意义还存在。它让我们知道自己的"根 ” 在哪里,以唤起对先辈的思念与感恩。这种"根"是一直流淌在血液中的,凝聚在心田里的永恒的记忆。
作者简介:
邢宪鹏,男,陕西省咸阳市礼泉县西张堡镇兴隆村人,农民,教过书,爱好文学创作,先后在市级以上报刋及《城市头条》等网络平台发表诗歌、散文数十篇,系礼泉县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