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山如墨
那时我年幼
在故乡的小河边
放牛、割猪草,也偶尔下河游泳
旭日东升,我以为太阳离头顶
很远、很远
所以选择了追逐,从此浪迹天涯
如今我归来
两鬓斑白,去集市买菜
陪邻居登山,看夕阳西沉,不禁悲从中来
青山已然如墨,故人相继离去
落日宏大如斗,人世近在咫尺
三月
让我发誓要心甘情愿
付出一切的;让我不辞劳苦
终日奔波在路途中
只图奉献,而不计回报的
让我在遭遇强敌时
不惜以命相搏,哪怕背负的只是一根银针
也要拔剑,为她刺出那
致命一击的
小妇人
在洞庭湖湿地,当她迎风而立
成千上万的小蜜蜂,也把她当皇后,簇拥进花丛
乌鸦兄弟
它一直在叫唤
躲在窗外的密林里
起初我不以为然
大雨中常有打湿翅膀的鸟类
向人求助,多年来我们如邻里般亲密
它们以清脆的鸣叫给我慰藉
而我则回报以谷粒
直到天黑,我才猛然听出
铺天盖地的雨声里,那一声声“呱呱”
竟然是我童年熟悉的
早已绝迹的身影
我要谢谢你
穿夜行衣的兄弟
冒着被射杀的危险,向我预报不祥的消息
2021.5.30
河泊潭:屈原沉江处
我可以仰着头颅
对苍天发誓
这未竟的一生
上,对得起苍穹;下,对得起土地
那亮如火把的金星
以及烛照人间的神明
我从未辜负;养育我的青青禾苗
遍布平原的桑蚕与棉花
我亦充满感激
面对这倔强西去的河流
那些忧愤,那些怀才不遇,轻如鸿毛
包括这副肉身,一百个我
也溅不起一小片水花
一千次投入波涛,也会被一双大手托回世上
2021.6.2
倦鸟
要抵达的地方太远了
作为一只候鸟,在艰苦的迁徙途中
最难捱的是黑夜
贴着天际
孤独地飞行
最暖心的也是,当我以叫声,撕开茫茫夜幕
地上,总有那么一个人
放下手中的一切
仰望天空
2020.10.15
如果不是寒潮降临
活得太憋屈时
浏阳河边的垂柳
啪地甩一鞭子,河岸终于返青
同样忍无可忍的芦苇
也抖擞起精神
掀掉严冬强加一身的披麻戴孝
如果再加上几天充足的阳光
让河水多打几个翻滚
吸收足够的热量;再配几声惊雷滚滚
给那些蛰伏的生命壮胆
一向被捂住了嘴的我
也会敞开喉咙,像鲜艳的茶花,喷吐出满树的血红
2021.2.28
疑问
要有多大的委屈
让一只鸽子
收紧翅膀,像一只拳头,朝地面砸去?
要有多深的绝望
让一个少女
张开双臂,像一只鸽子,美丽地飞身而下?
要有多少蓝鲸
失去方向,扑死在沙滩上
我们才重获自由?
要有多少生命被逼得放弃生命,我们才重拾信仰?
2021.1.20

等个人来
仅此四个字
刻在梅山寺的粉墙上
真叫人费思量。几枝寒梅做顾盼状
更让人心头一动
问一声佛,又问一声自己,真是妙极了
但若借与我,刻到墓碑上
更有说不尽的意味哦
这些被焚毁的诗篇,终将被人遗忘
但我仍执拗地等个人来
无论千山万水,隔世的时光流转
总有个人,用崭新的语言,复述这星辰与露水的光辉
2020.5.5
飓风
像万千箭簇射过来
要洞穿你的躯体
像发怒的巨鲸扬起尾鳍
朝你的脸面,毫不留情地扇劈
像要一头掀翻你,死死摁倒在肮脏的泥地
这样的飓风,嘿!在海边
我也曾亲身经历,直吓得四肢着地
但我那位渔民朋友
却视同儿戏。我记得他这样教授
你躲得起啊:搂定一棵大树,谁都可以退避三舍
要担心的是,来自背后
那柔若无骨的
一击
2020.12.5
画虎
儿时画虎
怎么看都像猫
因临摹的是年画,所见的
只有村里乱窜的猫狗
中年画虎,怎么看都像恶狗
其时壮怀激烈,再刚硬的胡须都敢捋
虽然猛虎早已灭绝
但笔墨恣肆
龇牙咧嘴
如今画虎
怎么看都像虎
而我已眼中无虎,心中亦无虎
2020.1.9
写诗到深夜
我常有这样的幻觉
写诗到深夜,总觉得左右两旁
有一人持刀侍候
一人仗戟听令,因此我敬畏每一个汉字
固守着象形文字的尊严
是人,就人模人样;是兽,就加个犬旁
若遇上绕不过去的年月
就祈求神助
如此也十分灵验
有时笔落,窗外只起了一阵细雨
待诗成,黎明的天空忽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 国歌
想起聂耳
想起那流星般划过的
生命,怎样照亮
四万万五千万救亡的同胞
这是我唱起国歌时,悲壮得想哭的原因
想起田汉
想起被逼着趴在地上
把自己的小便喝掉
想起骨灰盒里只有眼镜、钢笔
和亲笔抄录的《义勇军进行曲》
想起他在禁闭室里死去时
窗外白雪飘飘,广播里
正响着由他俩谱写的《毕业歌》
这是我唱起国歌时,悲壮得想哭的另一个原因
2017-4-6
| 在聂耳墓前
从国歌里抽出一个音符
就建成了这方小小的坟墓
绿树成荫,这里的鸟鸣与别处不同
要么集体缄默,
让大海洗涤过的人
带回家乡的骨灰也安安静静
要么突然爆发,
像破空而来的小号
每只鸟都放开了喉咙,好像丛林里
成千上万的人,正冒着炮火前进……
而他是孤单的
我从国歌里抽出一个汉字
给没有骨灰的田汉,立上一块碑,与他做伴
2017-4-7
| 当苏联已成往事
当苏联已成往事,念念不忘的
是父亲和他那一代人
他们有解不开的俄罗斯情结
我童年时,他就在炉火旁
讲述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凶残的德寇在绞刑前,逼迫卓娅
赤裸着双脚在雪地上奔跑……
那年冬天,我和弟弟也学着甩掉套鞋
去山坡上滑雪。我揭起棉衣
让他把冻僵的手伸进我的肚皮
他也照样,让我把手贴近他热呼呼的肚皮
2017-2-3
| 枪决李有荫的那一年
只有那一年的春天
短命似地躁动。待业青年李有荫
在八一茶场的后山上
被严打,十八岁的生命
绚烂成一朵映山红
给他送行的采茶姑娘们
成群结队,鲜嫩得就要拧出水
她们还没有经历过性
说起强奸这个词莫名地兴奋
下山时还吃吃地笑,像饥渴很久的人
吧唧吧唧地喝水。那是1983年哪
和李有荫偷尝禁果的采茶少女,应已两鬓飞雪
2017-3-4
| 一棵树
院子里的一棵树死了
从春天到秋天,悄悄掉尽了树叶
直到光秃秃地戳破天空
才引人注目。不愿跪着生的
都有这种无言的静美
就像我初中的英语老师
因信基督而受尽屈辱,但从未低头
前年我们去医院的太平间
接她的遗体。多轻啊,连同那口铁皮棺材
在我们的手上如一片树叶
殡仪馆的人小心地贴着标签
像将一件礼物盖上邮戳,寄往她的国、她的上帝
2016-8-13

李不嫁,男性公民,六零后湘人,因其诗作的特立独行而被称为湖南的老诗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