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入党故事
文 / 谢兴泉
主播/天乐
我的入党故事说来话长,在我的人生记忆里一直珍藏。一个热血男儿,能成为新鲜血液,吐故纳新到党的组织中为党工作,大多经历过锤炼培养。而我的入党故事,却凭添了几多曲折与异样。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十六日,是个特殊的日子。这一天,与许多立志报国的西乡男儿一样,我被批准应征,光荣入伍。江安中学门前的大操场上,一片欢声笑语,喜气洋洋。西乡百姓们敲锣打鼓挂红花,喜送优秀青年报国,等待起运。与热情扬溢,写满欢乐与喜庆场景极不协调的是,大操场一侧的角落里,多出了几个出奇安静,略显麻木,且面无表情的人。他们不是别人,正是我和我的父母亲。父亲是经过特许后,临时来为儿送行的。他面容憔悴,立于角落,傻傻的看着欢乐海洋中的乡亲与刚着军装的新兵们,目光呆滞一言未发。临到我登车前几秒,他突然低声对我说:儿呀,听说部队上对士兵入党要求很严格。能去当兵,已是烧了高香了。我这顶“高帽子”,等于预判了你政治上的“死刑”。你就一张白纸去,一张白纸回吧?我头也没回,爬上起运的大巴,走了。
梦碎之时求生存,乃为人生之本能,奋力争取换环境,还得多方亮绿灯。想当初,狠心报名应征,是在梦逝心碎之时,挺而走险之中,对妈吐露了真心。妈说:儿啊,你想当兵?妈是亲眼见过出生入死的队伍的呀。两军打仗,一仗下来,双方死的人垒得象“草把儿墙”,死者堆得半人高,鲜血染红河水。我说:妈,在家憋屈死,不如去为国捐躯,还落个好名声。妈说:兄弟六个,妈不多你一个。想法天真,妈支持你。可推荐上个高中都被刷下来了,当兵哪儿还有你的份儿?你是赖哈蟆想吃天鹅肉,没门儿呀。我对妈说:妈,我铁了心,想去!妈愁容满脸,叹气不停:当了兵的都是“光荣人家”,我家是什么?红卫兵扣的是“反党之家”的帽子呀。我不听妈的劝告,含泪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明知山有虎,便向虎山行,管它什么风,偏把运气碰,大概是当初我的性格。妈无奈地说:你出生一落地,妈就知道生了你个“反王”。原来,我出娘胎是背朝娘面出世的。妈说:这样吧,你得先去问问你爸,听听他的想法?
说到父亲,他叫谢健,字祝生。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还健在的人,大多熟识。他是个“解放牌”干部。解放前,十几岁起,就跟着他哥谢祝清参加革命,东奔西走,为东进新四军暗地里筹粮筹棉。解放了,任小乡财委并入了党。一九五八年起担任胜利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主管文教卫生事业。如皋大兴水利期间,他曾任胜利公社“河工总指挥”,带队民工团参与焦港截湾取直、焦港捞浅、东西拉马河整治、如皋港疏浚、东西司马港开凿,如海运河疏浚等多项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建设。就这么一位为党競競业业工作的能人、老党员,一瞬间转换了角色,从人民公仆,变为了不耻于人类的狗死堆,“反面教员”。一九六六年“文革”,爸遭受迫害。被红卫兵无端关押在胜利公社大院一间黑屋子,扣上了一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坏帽子,一关多年。被同关押一室的,还有一位叫王进生的人。因为忍受不了无休止的大字报、游街示众、戴高帽、涂黑手批斗羞辱,深夜偷偷爬窗跑了,惨死在苏南江阴公路边的一个水沟之中。在那个“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党儿混蛋”的窒息岁月里,子女家人遭受连累是极自然的事。全家从此在低三下四中生活,众人的“白眼”中度日如年。这种境况下,我却梦想去服役,那不是做白日梦?
有了妈“去问问你爸”这句话,我如获至宝。当夜,便偷偷跑到关押点的黑屋子去找爸。前后三排房子中,黑屋子位于中间一排靠东侧一间。我瞄着腰,趁暗穿过中间厅堂,摸到黑屋后窗下。爸被关押后,我们姐弟几个曾多次偷偷找到这里来过。由于前门有两个“红卫兵”日夜把守,王进生跳后窗逃走死亡之后,钉严了后窗栏栅。下部用木板钉死,上头的气窗由手指粗的钢筋焊死,让人挿翅难逃。我们再也不能隔玻璃看到爸人了。到一九六九年底,“全国一片红”,看守不再是“红卫兵”了,双人也换成了单人,还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我在后窗“嗒嗒——,嗒嗒嗒,嗒嗒嗒”轻敲了八下,接上了约定的“家中有急事”暗号。轻声说:爸,我想报名参军,妈让听听爸的意见,你同意吧?爸沉默良久,不语。好一阵子后说了句:爸都这样子,你还想服役,没把握嘎!久存梦想先卡壳,让我心中很难过,无助引得抽泣起,前门守卫大声喝:谁呀!听到守卫的吆喝声,爸不再犹豫,说:快跑!你先报名,乘下的事以后再说。
第二天,我去大队领表格报名。虽遭人冷嘲热讽,也没抱太大希望,还是依照公社初检、江安区体检走完了程序。让全家特感意外的是,初检、体检,我的身体条件完全合格。”走资派的仔子”也体检合格想当兵的消息,传遍了公社大队。烦心事也一桩桩接踵而来。有举报称,此人初中升高中就被刷了,不能入伍;有举报称,“死不改悔走资派”的子女,参军保不准要叛变投敌;有举报称,他爸他伯政历都有污点,坚决反对这类人去当兵;还有举报称,与“地主富农子女”订下过娃娃亲。我长十几岁,首次遇到这么多“举报抹黑”,也算尝到人生路途的凶险坎坷。后经带兵干部走访核查,除“走资派仔子”这顶帽子外,其它纯属诬告。
我一直对当年被定兵,感到不可思议。时任江安区武装部的陆部长,在二十年后我转业到公安去江安任职,正巧碰到他,才向我透露了当时的具体细节。胜利公社党委书记庞坚参与了当年定兵全过程。对我这个入伍指标,一直僵持到深夜两三点都没通过。庞坚书记对部队带兵首长最后说:这孩子的父亲是被打倒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是我曾经的好友加同事。在被羁押期间由看守带到我办公室。他说:庞书记,我是走资派”反党反社会”,我家六个儿子难道也都跟老子一样?孩子有心报国,就放他一条生路吧?带兵首长听闻一席话,当即表态,这个兵部队要定了!就这样,我这头“洪水猛兽”,在激流险滩之中,艰难跋涉着陆。
当天下午,新兵们换上崭新军装,告别西乡热土,告别父老乡亲,乘座大巴车一路狂彪,赶到南通港码头。看过欢送演出之后,转乘客货轮逆江而上,缓慢前行,于第二天清早到达南京浦口火车站上岸。接着,又于当日下午乘座北上的绿皮闷罐火车,一路呼啸,直奔大西北。记得车到郑州往西区间,已是下午时分,有带兵干部突然在闷罐车箱中找到我,他说:你小子到部队可得好好干那,你是整车新兵中最后一个被定兵的。车到关中,在一个平原小站荆姚站下了车。背上行囊,踏着积雪,徒步前进十多里地,到达陕西省蒲城县兴镇中学,开始了我崭新的军旅生涯。
人生风景虽好,荆棘无处不在。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集训,我被分配到47军141师炮兵团4连一排一班当了瞄准手。火炮打的准不准,全凭战士瞄的准。那时我的想法特简单,既然祖国母亲没嫌弃我,就要为国全力尽忠。全连六七个瞄准手,我是训练最刻苦的那个。体视镜直瞄固定目标射击,一千五百米外拳头大的树干,咱能一炮打爆。一次直瞄考核打运动坦克,前三发营长在望远镜中看着我打中了。第四发目标速度太快,没把握是不是中了。他转头问我,打中了么?我胸有诚竹告诉他,肯定打中了。结果,营长开着北京吉普,绕拖拉靶子转一圈回到炮位说:你小子厉害,四发炮弹给靶子上钻了五个窟窿。间接瞄准训练中,宻位诸元装定,我也在全营最快行列。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军人生活简单清苦,在北方住土窑,虱子跳蚤成堆。蜇伏于人体衣裤不起眼的线缝之中,繁殖快,捉不完,洗不掉。人常说“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其实不然。虱子跳蚤满身爬,咬的人浑身痒痒,起鸡皮疙瘩,特难受。记得第一次回西乡探亲,对妈说起这事,妈赶紧让我把所有带回的、身上穿的衣衫全部脱下,统统放锅里烧水暴煮一通。我才明白,叮咬我多年的虱子跳蚤,要用高温水煮烫,才可彻底杀灭。
回望青春心路历程,是党,让一个陷于绝望的家庭、陷于困境的我,重新燃起了人生不灭的火熖。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我怀揣父亲临行前的“白纸”说,唯有用十二分热情,使全身精力刻苦训练,感谢党恩,感谢战友们一双温馨大手拉扯。 军事训练比体能,摸爬滚打很难辛。跳沙坑,跑独木桥,穿矮墙,越高墙,甩手榴弹,掷火箭筒,练单双杠等,我都暗下决心不拉分,还要争取比别人强。野营拉练、农场种地收割扬晒、营建搬砖砌墙,我都冲在最前,脏活累活抢着干,努力将最好的我呈现给全连。好人有福报。入伍不到一年半,我就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并且担任了一排二班班长。一次从战友收音机里听到“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那熟悉的歌声,我更来劲了,不禁“格登”一下心动:我想入党。可又一转念,我能入党么?党能接收一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的仔子么?我不敢肯定,更不愿否定。只能将“争取入党”,这一不切实际的梦想,深埋在心底里,等待发芽开花结果。
我把藏在心底的想法,设法变成每天的行动,脚踏实地做好每一件事。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好强,精力充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利用连队训练间隙,我带领二班加班加点超强加练。功夫不负有心人。其后一次“用收炮”全营练习,随着营长口令起落,四连二班异军凸起,用时竟比所有炮班快了一、二十秒。连队黑板报要参加全师评比,我主动承担板书挿图文字组织,参评后获得名次。连队缺少唱歌教员,我主动请缨,抄写歌词歌谱,教唱战士们军歌、新歌。连队缺少指挥拉歌人才,我主动为政工干部们解围,挥手组织战士们拉歌,战胜对手。垦荒种菜,打扫院子,为百姓担水,为战友挤牙膏端水盆等等小事,我都争着抢着去做。虽事多挺累,但心里踏实,总希望能表现得更好。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挿柳柳成荫。一九七五年初,正是“批邓反右”最紧张时期。同是一个排的三班长谈世贵,对我这个新提的二班长特别友好。他早我两年从南京龙潭入伍。二、三班窑挨窑,俩人常串窑互聊。他是老党员,又是老班长,有他顶力相助,关心呵护,让我成长迅速。一次闲聊,他突然问:小谢,你想入党么?他这一问,到惊到我心动。不觉反问自己,我这种人,也能入党?老实说:在西乡老家应征时,可是全区上千个待定新兵中,唯一一个最后时刻被定的新兵。能报效国家,已极其不易,费了太多的周折。想入党这事,是一直藏在心底的梦,没想到竟然让谈班长给拆穿了,真让我有点手足无措。
我把父亲在江中大操场说过的话和盘托出:我戴着我爸“走资派仔子”这顶帽子入伍。爸曾涚,能一张白纸去部队,一张白子回就不错了。我话音刚落,谈班长语出惊人:你得把你这张白纸染红了再回去呀!你有没有想过,能当班长,都是连队从党员里挑选的。而你,是班长里头,唯一还没入党员的人。邓小平都复出了,谁还能拦住你求进步?我突然意识到,我得写入党申请,争取早日入党。谈班长给我找来《党章》、《共产党宣言》等政治书籍,认真补习了很多关于党建知识。对共产党的奋斗史,对党员的先进性,权利义务,牺牲精神有了更深度的认识理解。
一九七五年七月一日,又一个特殊的日子。我在党的诞辰日对着党旗庄严宣誓,光荣的成为一名中共党员。一九七六年二月,被提升为四连一排排长。同年十月,又被破格提拔到五连担任连长。从应征入伍起,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奋斗让我迎来了人生中意想不到的大转折。暮年回望,短短四年弹指一挥间,是党造就与培养了我这个默默无闻的人。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对党的那份爱戴与崇敬!人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因为有了李茂清老指导员、谈世贵老班长、严绪荣老文书这几位优秀老党员的悉心呵护帮助,才有了我今天的幸福生活。
回望人生,我时刻铭记着“白纸”与“红纸”说,而那年西乡百姓敲锣打鼓热烈欢送新兵的场景,早已久珍藏心间。转眼五十个春秋了,在建党百年之际重提往事,是想以我的入党故事,阐明一个简单的道理:逆境是一种精神财富。一个人是这样,一个企业是这样,一个社会也是这样,一个民族更是这样。逆境重生的祖国,会更加自信富强,逆境中诞生百年的中国共产党,会更加无坚不摧,百炼成钢!
改写于2021.6.18日
作者简介:天留童真,黎露晶灵,云品祥态,乡客拙文。本名谢兴泉,別称天外客,江苏如皋人。闲涂“豆腐块”,偶尔见报端。与世无争,天外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