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北去 长篇小说:《岁月》选节
作者/陈社昌
然而,程欣还是坐上北去的列车。
随着火车哐铛哐铛声,离别时的一幕又浮现在程欣的眼前。曹已明站在站台上,挥着手向他告别,千言万语化成一团泪水。她吸着鼻子,说其实,你知道我的情况后,就不会喜欢我了。
何以见得?程欣突然惊愕,哦,我知道了,不要说了。
你知道什么?
当然,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不就是年龄吗?你一定听说过,女大三抱金砖。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你的年龄,而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给你幸福。
幸福?……你喜欢我就是幸福!曹已明脱口而出。话刚说出口,急忙用双手捂住脸,羞涩地抖着地板。她真的没有想到,既然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年龄,却还是这样执着。一下子让她的心暖暖的。说你,你,你在那边安心工作,我会请假的,我会去看你的,你,你只要好好的,就,就,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真的吗?程欣更是一愣。见自己喜欢的人也在爱自己,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程欣突然睁大眼睛,是,是真,真的吗?噫呀,噫呀,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曹已明不说话,使劲地点点头,脸上洋溢着浓浓的幸福。
然而,这个感动就像昙花一现。当她抬起头来时,就看到程欣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叹口气,说只可惜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资格谈恋爱!
你,你,你不要这么悲观好不好?
火车就要走了,程欣没忘嘱咐,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啊!
曹已明痴痴的看着他,久久不愿离开。
曹已明站在那里,随着车轮缓缓的滚动。人,慢慢的变小了,慢慢的变成了圆点。才傍若无人地好一阵伤感,才觉得自己真正的孤立了。
坐在程欣对面的女孩子,却恰恰相反,正春风得意的看着他。程欣掩饰住内心的痛,点点头说,你好!你是?
你好,女孩礼貌地点点头回答,说同一个单位,住你家斜对前面。
哦?难怪,看着好面熟哩。呃,你也是下放吗?
是呐。
可你是女孩子呀,怎么也……?程欣四处看了看,她身边并没有其他的人。
女孩子怎么了?可我的父母亲就生下我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欣说,我只是觉得,一个女孩子到外面去,不是很方便,而且会很苦的。不是吗?
我倒是觉得,这是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
哦,被你这样一说,我惭愧呀。
都什么年代了,还说这些话。女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纠正。
你说的没错,我接受。程欣看着眼前的女孩子:黑黑的眼珠,瓜子型的脸庞极是好看,瘦削而修长的身形很有气质,谈吐中略显文静。女孩的话倒是让他觉得无地自容,刚才难过的样子,相形之下,让他不好意思了。
女孩说,送你上车的是女朋友吧?好漂亮的,明星相。
哪里?八字还没一撇呢。
刚才那样伤感,是舍不得吧?
见笑了,请问尊姓大名?
女孩见程欣掰开了话题,不愿意讲了,就笑了笑,认真地说,我叫于淑芬,淑女的淑,芬芳的芬。
程欣说,遇见你很高兴。
于淑芬伸出纤纤玉手,落落大方的说,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你比我年长几岁。你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被高干疗养院录取过来的,哪会注意我们这些无名小辈。不过,我拜读过你的论文,很赞同你的观点。
程欣眼睛一亮,在这种时候竟然有人夸自己。顿时,心里略过一丝温暖。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认真的看了于淑芬一眼说,什么第一名,没有背景什么也不是。他突然惊讶起来,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于教授的千金?哎呀呀,失敬失敬。
于淑芬说,你太客气了。
程欣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你是独生女儿,怎么也下放?
这有什么奇怪的,制度面前,人人平等嘛。
不对,难道你也是自己申请的?
于淑芬笑了笑,算是回答了。
随着烈车渐渐远去,曹已明也模糊了视线,两只眼睛还在望着火车的方向发愣,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他了。原来,这段时间,自己之所以这样充实这样快乐,全是因为他。他走了,她的心被掏空了。让她费解的是,之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为什么要在他走了之后才感觉到呢?如果这就是爱,无疑是一种讽刺。从相识到现在,一直处于一种朦胧的状态中,以至于连一个拥抱一个香吻都没有,甚至没有多说几句话,这种懵懵懂懂的初恋,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然而,曹已明却真真实实的爱上他了。他的离去,无疑把她的心也带走了。从火车站回到家里,一路走过来,整个人了无生气。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也不喝。
这种心里上的巨大变化让父亲看出来了,他旁敲侧击委婉的打听。可女儿什么也不愿说。问多了问烦了,就干脆把门关起来。父亲哪里受得了这些?就苦口婆心的说,妹子呐,不管怎么样,身体要紧啦!
曹已明最终经不住父亲好说歹说,凄怆的站起来。这个威武的将军,曾经在枪林弹雨中,在死神面都没有屈服的汉子,竟然在自己伤心难过的时候这样凄凉。她心痛地弯下腰抱住父亲说,爸,我没事的,真的。我只是有点累,只是不放心而已。可,可是,泪水不争气的滑落下来。
父亲望着女儿,这是累吗?是不放心吗?他抚摸着女儿的头说,我的女儿说谎都不会。
曹已明不做声了,现在的她,心里空荡荡的,一种落寞感聚然划过脑际。
曹老心痛地看着女儿。他想到了她的母亲,那个曾经的她,也是大眼睛,高鼻梁,也是娃娃脸,也是这样的迷人。那个时候,日本鬼子在我们的国土上肆意妄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她鼓励他报效祖国,投身革命。他怀抱着伟大的革命理想,凭着满腔热情一身蛮力气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在部队里,他一边打仗一边学习,才懂得了很多的革命道理。
在一次重大战役中,全师以毁灭性的巨大伤亡抵抗日本鬼子海陆空的猛烈轰炸,为了迎接大部队的到来,拖住敌人的增援部队,上级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死守阵地。就在这个时候,一颗炮弹落在指挥所,师长突然中弹牺牲。失去了指挥的战斗是可想而知的,上级不容置疑,立即命令他代理师长,战斗仍然异常激烈。他想,这样打下去的话,不仅伤亡惨重,也拖不住时间。于是,他果断地组织了一支敢死队,斩断了敌后方的补给,直接袭击他们的老巢。就是这个主意,加上敢死队的机智勇猛。自命不凡的日本军以为是解放军的援军到了,一时乱了阵脚,真是兵败如山倒啊,不一会儿就获得了胜利。
赶走日本鬼子后,这个常胜将军骑着大白马,戴着大红花回到家乡,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女人,完成了夙愿,之后又生下他们兄妹俩个。
解放战争中,在一次部队转移的时候,因为遭遇埋伏,他的妻子不幸牺牲了。她的离去,无疑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痛,保家卫国,连自己的老婆都保不住,他曾一度心灰意冷,上级首长多次劝他,说人死不能复生,说部队那么多的年青女子,你可以再配一个嘛。他大手一挥,去,去,去。就这样守着爱和痛,守着寂寞,守着他们兄妹俩一直到现在,把他们视若珍宝,只要他们有丁点的不舒服,就会心如刀割。
现在,女儿这么伤心,他能不心痛么?其实,程欣确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有知识,有文化,有觉悟。上次儿子跟他谈了之后,他也确实去打听过,这不是因为私心杂念,这是原则问题,既然是精简就不应该把有能力的人挤出去,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是对上级指示精神的亵渎,他了解之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把意见反映上去了。可在调查的时候,医院把程欣的申请书拿出来说事,说这是一种自觉自愿的行为,单位是尊重他本人的意愿。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他被噎得说不出半个字。
经过这件事,曹老觉得程欣这小子也是一块硬骨头,宁折不弯。他就欣赏这样的性格。
程欣坐在北去的列车上,他的心被彻底的掏空了,心里的痛始终不能释怀。
坐在他对面的于淑芬则显得很安然,此时此刻,她的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脸上洋溢着快乐,青春年少的她确实有些懵懂,明明要到那么艰苦的地方去,却全然不管不顾,好像那里才是她的希望和未来,她把目光驻足在程欣身上好一会儿,脸红心跳的她有些不自在了。
于淑芬之所以坚定地要到那么艰苦的地方去,确实是因为程欣。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她就开始暗恋程欣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盲目太冒险了?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托付在一个没有安全感的支架上,这不仅仅是无知,更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她暗恋程欣,可程欣不仅不知道,相反,他的爱在世界的另一端,她就这样冒然行动,就不仅仅是冒险这么简单了,这种不靠谱的事情,只有这些冒冒失失的年轻人,为了所谓的爱情才会这样!
此时此刻,于淑芬想的却不是这些。
她清楚的记得,刚刚上高中的时候,清早起来去读书,远远的就看见一个人坐在路灯下,很认真地享受着这份宁静。这里古树连片,五十米外有座古墓,有些阴森,平时都是爸爸送她,后来见这里总是有人,她就对爸爸说,我已经长大了,路上灯火通明的,我可以自己去读书了,你就在家多睡一会吧。其实,她只是一种好奇,这种心里大概是青春年少的女孩子对异性产生的猎奇,记得有一次,她看见他抬头伸腰的时候,只是一刹那,她脱口而出,好帅!父亲回过头来,吃惊地望着女儿,说你跟谁说话?她摇摇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幸亏天色还早,父亲没有看到她的脸。她想,如果父亲不在身边,她就可以多看他几眼,反正他低着头,不会注意她。再后来,不知道是什么是原因,心里竟然会有一种奇妙的想法,有时候,她竟然会想入非非。这么帅气的人,哪怕和他说句话都是一种享受。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她长大了。她在一本杂志里,无意中看到了程欣的论文和他的照片,更认真地阅读起来,读着读着,发现他的观点好鲜明,看问题很细腻很透彻,分析的很到位,通俗易懂。说实在的,看他的文章就像欣赏一部艺术珍品。让她的心里更产生了敬佩感。特别是当她看了一些前辈们评价他的文章时,就会忍不住多看几眼。为此,她总是想方设法去接近他。然而,哪个时候她太小了,不知道怎么表白,甚至于不敢开口。但她每走一步,每一个计划都在向他靠拢。当她考上了航空学院的时候,这样的机会让多少人羡慕,毕业以后的工资待遇想都不用想,是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学校。最后她偏偏选了个第三志愿,说是为了留在父母亲身边,就在自己所在的的省城读了医学。父母亲养着这个宝贝女儿,也是舍不得呀,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惋惜了。他们哪里知道?这个表面上很文静很听话的女孩子,却是这么的有主见,原来是早恋了。于淑芬始终认为,读了医学院就可以申请回到原单位,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回到医院后,自己成了医生,而这个让她朝思暮想的程哥哥隔着几栋大楼,他一天到晚的都在检验科上班,下班后就一个人躲进寝室里看书,她只能趁着他下班的时候远远的看他一眼。有几次,她都下定决心在下班途中堵住他,那怕跟他说句话,给她一个笑靥都会很享受。然而,她始终都没有这么做,始终跨不出这一步。
没想到的是,这次他成了精简的对象,她吃惊地想到,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临走的时候,她也突然递交了申请书。这个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她的同事,朋友和亲人都觉得她变了,变得胆大了,变得太有主见了。
哐当哐当,火车北去。
于淑芬看着程欣,这样的近距离,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这次,真的要感谢上帝,要是没有这次的精简,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她这样看着想着,一种异性的气息散发出来,立刻变成一股暖流,这股暖流迅速地漫延到全身,她的每一个神经细胞顿时变得轻松起来。她突然有一种想法,希望火车开慢点,越慢越好,甚至是停顿三五天,满足一下她多年来的暗恋所带来的困惑,她蓦地又有些心痛了。她追随他,就是为了拉近距离,就是为了关心他,照顾他。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关心自己喜欢的人更重要、更有意义了。
然而,刚才告别的时候,突然发现他身边还有异性女子,那种依依惜别的样子,看情形已经不是一般的交往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从认识他以后,就一直在关注他,他的生活习惯,他的喜怒哀乐。活动范围也就那么大,他并没有什么喜好,只有曹辉经常和他喝点小酒。曹辉?对,曹辉!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刚才送别的不就是他的姐姐曹已明么?她的思路一下子清晰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好粗心,好大意。差点错失荆州。她猛然感觉到是自己的胆小,自己的羞涩心害了自己。现在,她感谢上帝给了她的机会,他们毕竟还没有结婚,自己还占据着先机。想到这里,她开心的笑了,笑得这样自然,这么灿烂。
程欣伸了个懒腰,见面前的美人儿正冲着自己微笑,好温柔好可爱。他愣了愣神,这不是那个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小女孩吗?她怎么会在这里?是要到哪里去?他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算是醒来了,明明刚刚还聊过的,看我这记性。
于淑芬也不好意思了,被他愣愣的盯着自己看,看得不知所措。说到底,人就是个奇怪的动物,刚才在站台上,看到程欣与曹已明四目相对的情景,不仅是羡慕,更多的是嫉妒。她想,如果什么时候他能这样看自己,一定会快乐的死去。现在真的这样了,却不知道所以了,竟然会感到局足不安,感到羞涩,甚至脸红心跳,不过她真切的扑足到一种隐隐的幸福感。这种感觉是那样的微妙,那样的开心,虽然只是一个瞬间,绽放出来的幸福却是那样的圆润。
于淑芬站起来,她要到车厢的那一头去,她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
程欣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又一次打量着这个小美人,修长而瘦削的身材,青春绽放着她圆润的肌肤,深陷的眼睛,高高的鼻粱,娇好的面容黑里透红。身披一件深色风衣,冷静中不失热情,羞涩中不失成熟,好一个俄罗斯美女!程欣看着她,心里却呼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曹已明,曹已明这个令他痴迷的女人,他的脑海里立即在搜寻着全世界最华丽的词藻。他突然下意思地埋下头去,现在的处境,怎么能给她最好,怎么能让她幸福?他颤抖了一下,打了个寒战,这个寒战让自己的心很痛,像是用尖刀割开一道口子,已经在滴血……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陈社昌,男,农民,现居长沙。说是农民,很多人不信,原因是我住在城里。但我真的一天能插一亩田,开过拖拉机,写过入党申请。现在是新社会里的无产阶级。喜欢缩在一个角落里写诗。自说自话。什么事都懂,又什么事都不懂。老婆说我精不精,蠢不蠢。户籍档案:清贫,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