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见闻录之八:频繁地震
魏束存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运动爆发后,从上到下一大批干部被打倒,国家主席刘少奇、中共中央(书记处)总书记邓小平等被扣上叛徒和走资派的帽子,政坛发生大地震。
揭批运动轰轰烈烈,我老爷等“四类分子”受到多次批斗,被勒令交待刘少奇怎么和他们秘密联络反党反毛主席,交待不出来就遭受毒打。
在几次批斗会上,一直对我父亲怀恨在心的冯厚X总是自告奋勇,冲上戏台对我老爷拳打脚踢和“别烧鸡”,耀武扬威,十分残暴。
我们鲁村二大队一小队的社员亓忠义一九七〇年在连云港当海军,开联欢会,他因为长得漂亮被选中上台带头喊口号,他受宠若惊,诚谎诚恐,结果把“毛主席万岁!打倒刘少奇!”喊成了“刘主席万岁!打倒……”被人一脚踢倒,一顿毒打,关进了黑屋子。我父亲曾说:“亓忠义吃的这个亏忒酽了,当了十八个月的兵,关押了一年,审查批斗,挨了多少打,开除军籍后撵回了家。”
一九七一年秋天有一天,水稻收割以后,我家的稻草晒在我家南边的公路南的路边,我随父亲在那里翻晒稻草。我大哥回来,神神秘秘地把父亲叫到一边,两人悄悄地说话,我竖起耳朵来偷听,在几米远还是听到了大哥的话:“听说林彪叛国往苏联跑,在外蒙古飞机掉下来摔死了,有人说是……”父亲严肃地说:“不能乱说。”
那年我还没上学,但是我从大人的严肃表情揣摩,这是一件大事。那时全世界都知道林彪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他怎么可能突然叛国呢?不久后,广播喇叭里公开宣布: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反革命两面派,叛徒、卖国贼林彪在叛逃苏修时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
林彪的折戟沉沙简直是一次政治地震,震得全国人民都头晕,好久不能镇定。包括我这个学前儿童在内,很多老百姓都不喜欢林彪,一是他长得尖嘴猴腮;二是他站在毛主席身边举着红宝书声嘶力竭地喊万岁,让人觉得他是在拍马屁,像个小丑。林彪突然摔死,被批判成“万岁不离口,背后下毒手”,但是包括我这个小孩在内,很多人一时都转不过弯来:既然林彪这么恶毒,毛主席那么英明伟大,怎么竟然被他骗了,把他选为接班人?
“九·一三事件”后揭批运动轰轰烈烈。我老爷等“四类分子”照例受批斗,被勒令交待林彪怎么和他们秘密联络发动反革命政变,交待不出来就遭受毒打。
有一天鲁村逢集,鲁村公社在集上开批斗大会,人山人海,我们小孩根本挤不进去。
我老远听见从高音喇叭里传出的鲁村公社党委书记白X和那令人恐怖的声音:“将反革命分子XXX押上台来!”随后是众人一阵喊口号:“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打倒叛徒、卖国贼林彪!打倒地富反坏右!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天我在家门口看见我老爷开完批斗会后往家走,看上去他高大的身躯疲惫不堪,走路踉踉跄跄,而且见了我们很反常,没有吭声,看上去脸色很难看,像是很气愤。我父亲、我的姑和叔们去陪斗,回家时也是脸色难看。
后来听说,在一次批斗会上,鲁村二大队的李志孝走上戏台,气势汹汹地批判我老爷,揭发说魏佐德的大儿魏绍伦(叔伯兄弟排行为第二)多年前曾经在菜园里扔石头打他的头,声称今天他要报仇。当他抡起拳头打我老爷时,正在陪斗的我父亲被迫说出了隐瞒多年的真相:“那一回在菜园里扔石头不小心打了你的头的人不是我,是亓友录,他就在台下,你现在就去问他!我怕你们二人闹矛盾,这些年无论你怎么骂我,我都没有说出亓友录来!”直到这时,李志孝才昏过来,停止暴打我老爷。(李志孝后来青光眼加重而失明,一九八〇年代死于肝癌。)
林彪垮台后,我们从放电影之前放映的新闻纪录片中看见毛泽东和周恩来明显衰老,后来又听说周恩来生病住院。一九七五年一月,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中央军委副主席兼总参谋长邓小平受毛泽东委托,取代王洪文,开始主持中央日常工作,要求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着手全面整顿,老百姓生活略有好转,但是好景不长,到了秋天毛泽东龙颜大怒,发动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否定邓小平的整顿,所谓阶级斗争又激烈起来。
一九七五年冬天特别寒冷,要饭大军更多。一九七六年春上粮食青黄不接,挖野菜、撸树叶的人漫山遍野。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来去世。清明节那天发生了群众自发的悼念和抗议集会,被定性为“天 安 门反革命事 件”,邓小平又被撤职,这是又一次政治地震。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掀起高潮,我老爷等“四类分子”照例受批斗,被勒令交待邓小平怎么和他们秘密联络变天,交待不出来就遭受毒打。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死人几十万人。全国防震,我们这里也家家户户住进防震棚。
那时候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在广播和报纸上频繁出现。但是包括我这个小孩在内,很多人觉得老百姓的日子和他们那些好听话实在差很远,只不过一般不敢说。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特别热,秋天又经常连阴天和下雨。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九月九日学校组织学生去捞铁砂,我因为头疼请假,躺在防震棚里,下午四点听了广播喇叭里广播毛主席逝世的消息,这又是一次政治地震。
中国下一步会变成什么样?中国会不会乱?苦日子什么时候能变?连普通老百姓也忍不住想这些事。有好几个同学悄悄地问我:“你说毛主席逝世了,中国会不会灭亡?”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很快就会有个新主席!”
我天天听广播、看报纸。我隐隐约约觉得国家要出大事了。有一天在大门外一伙人议论谁会接班当主席。我突然忍不住插嘴说话:“江青会不会闹事?”我大哥说:“你小孩懂得啥?不许再胡说八道!”
九月十八日晚上,我们到鲁村公社党委院子里看电视,是追悼大会实况转播。追悼会由王洪文副主席主持,华国锋总理致悼词。我说:“王洪文上下打量华国锋,眼神不大正常。”我三哥说:“别胡说八道!”结果,一个月后宣布粉碎“四人帮”!这又是一次政治地震。
粉碎“四人帮”后,华国锋主席提出“抓纲治国”的战略布署,他解释说“纲”就是深入揭批“四人帮”的“假左真右的实质”,似乎他嫌“四人帮”一伙“左”得还很不够。于是,我老爷等“四类分子”又照例被批斗,被勒令交待“四人帮”一伙怎么和他们密谋篡党夺权,又遭受毒打。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等运动又掀高潮,但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促生产”,不尊重社会发展规律,想搞政治运动推动经济工作,那是异想天开。
真是冤家路窄。一九七八年,冯武X和冯厚X的侄女——他们已故大哥冯守成的四闺女嫁给了我二哥魏旭光,两家成了亲戚,这二人成了我父亲的“亲家”。
说真的,当有人提亲时我父亲当时很为难,与冯家做亲家,我父亲其实很有顾虑,担心他们的侄女也不讲理,但是因为我家是“四类分子”,年轻人找人口很难,我父亲被迫委屈求全。我大哥长得很排场,也极有才华,但找对象却很难,他对给他找的老婆就很不满意,只是委屈求全;我二哥长得也英俊,也很能下力,看上他的姑娘也不少,但是因为是“四类分子”家庭,对方父母一律反对。这门亲事结果怎样?我父母以及我兄弟姐妹吃我二嫂的气几十年。家丑不可外扬,我不能细讲。
和冯家成了亲戚,后来的关系怎样?请各位读者允许我“跑题”几分钟,说说冯家几十年后的一次劣迹:
二〇〇六年春天,我村决定对尚未硬化的街道硬化,实行工程施工者公开招标,结果我大哥中标,冯武X的儿子冯XX落标,其实这种人谁敢用他施工?冯XX恼羞成怒,不是找村书记理论,而是把气撒到我大哥的头上,先是到施工现场破坏施工,后是“埋伏”在胡同里,待我大哥回家路过时发动突然袭击,把我大哥打倒在地,一顿毒打,我大哥休克,躺在血泊中。我父亲等闻讯赶到现场,一方面向公安局派出所报案,一方面让急救车把我大哥送到县人民医院治疗。
警方对冯XX打人事件展开调查取证,然而事发时的目击者没有任何人敢出来作证,警方询问一些人,都矢口否认曾经看到。警方说无能为力,最后案件搁浅。
我父亲对我大哥无端被打既心疼又生气,他说:“这不成了冯家两代人打了咱魏家三代人?”父亲食不甘味,夜不枕席,很快就病倒了,腹痛剧烈,到县人民医院就医,医生未按急腹症医疗操作规程进行诊治,把肠黏连误以为是肾结石复发,肠道堵了却安排大量饮水并服钡餐,火上浇油,进行手术时可能又有违反医疗操作规程的地方,我父亲自己清醒地躺上的手术台,结果手术后再未醒来。我方投诉,经过近半年的交锋,最终鉴定为医疗事故。
我父亲去世后,冯XX因为又惹事作案被拘留,受审时他也承认了打伤魏旭彩的事实,被责令道歉和赔偿。
冯武X和冯厚X晚年都重病缠身,后者双眼变瞎,身上溃烂,脚趾头烂掉。兄弟二人死得极其痛苦,尤其是后者病期漫长,像是凌迟处死,生不如死。还应该指出,他们的母亲在世时就是蛮不讲理,死时尸体腐臭,浑身生蛆,到处乱爬,让人恶心。
2021.5.16.
【作者简介】 魏束存,本名魏述胜,山东省沂源县鲁村镇鲁村二村人,祖籍济南市钢城区辛庄镇芦城村(原属莱芜市)。毕业于山东银行学校(今齐鲁工业大学金融学院),金融园地老长工,曾在人行、工行和中行工作,曾任中国银行沂源县支行副行长。有金融与汉语言文学两个专业毕业文凭。爱读书,偶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