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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生大于未来（组诗）
神 迹
漠野之北，又梦到那一匹龙驹
伯乐和九方皋，都不曾寓目
正是马群中的神品，逸品
黄金台上的黄金，打置一副金络头
盐车停在坂道，御者换成骑手
踏天或者踏阵，清秋铺开无边沙碛
只消一盏烈酒，四蹄下风声呼呼而起
天騄的骨相，与八骏的脚力
横行万里空阔，荣辱生死不计
一个双足已经微跛的废人
心里，为什么存有神迹
鹰 击
粘贴在蓝天。鹰翅，一动不动
突然俯冲。拍击。毛血洒落
一只凡鸟身首分离，顷刻陨命
山体晃动。见证秒杀的过程
下意识地，他伸出手摸摸脖颈
爝 火
目测穹顶的高度
鹰隼恒栖，断崖之上
爝火，自暮色燃起
点亮月光星光
炉灶前，拨弄灰烬的人
每以燧石击打青春
图 腾
你的流域里。一条黄河。一条长江
河鲤江豚。都是你的喻象
你的纬度里。一个北方。一个南方
雨雪阴晴。都是你的天堂
你的时差里。一念早生。一念晚生
母题原型。都是你的图腾
铜 铸
他的一日多于四季。少于片时
妙手巧施。星辰的座次
他的一年长于一生。短于一日
白莲照水。寤寐的眸子
他的一生大于未来。小于历史
青铜浇铸。篆籀的文字
手工艺人
1
我是乡下的手工艺人
学艺的师傅是父母双亲
祖辈的手艺单传到我
已是黄土地的日落时分
乡亲们嫌我的风格土气
我准备送洋人几件礼品
2
仿照灵均涉江的陆离长铗
锻造一把诗王佩带的霜刃
送给出入宫廷的普希金
他挥剑赢得那场著名决斗
然后在流放的冻土上行吟
3
仿照太白邀月的那只金盏
烧制一打才华横溢的酒尊
送给流浪城乡间的惠特曼
他的草叶开始在月光下酗酒
然后疯长成参天的诗歌森林
4
仿照白石道人度曲的箫管
雕刻成一张神奇的五弦琴
送给夏城的炼金术士兰波
搭配上宫商角徵羽五种元素
音符与色彩，熔炼更加精纯
5
仿照已斋叟的那粒铜豌豆
用殷商铸范，铸颗铜药丸
送给嚎叫的金斯伯格服用
他的诗行在垮掉的时候
铿锵出一种青铜的声音
6
仿照宣纸的全套工艺流程
晾晒出群玉山头的松花笺
笺纸洒满意象明灭的碎金
送给地铁车站里走出来的庞德
他的诗章，从此一扫冗长沉闷
7
最后仿照易安居士的臂钏
琢磨十只玲珑的昆山玉镯
送给雅典神庙的缪斯女神
答谢她们佑护天下所有诗人
都摘掉荆冠，不再坎壈终身
8
余下的那一只送给萨福吧
或者送给独居的狄金森
从此不再去自闭或坠崖
戴上玉镯的手腕，灵光四射
新诗出手，一首比一首温润
9
我是个前现代的手工艺人
为乡土风格寻找海外知音
用掉我一生的每一寸时光
打造出几件有成色的器皿
现代大工业的流水线上
制造不出这种手工艺品
为写一首诗
为写一首诗
把泥土当作粮食
为写一首诗
把荆棘当作装饰
为写一首诗
春天对着花朵失神
为写一首诗
冬夜望着星空发痴
为写一首诗
曾飞上云端采撷想象
为写一首诗
曾沉入地心钩沉轶事
为写一首诗
想模仿荷马变成盲翁
为写一首诗
想追随屈原投江怀石
为写一首诗
曾经每天都起早赶路
为写一首诗
将被失眠熬煎一辈子
为写一首诗
总和世界处在热恋状态
为写一首诗
原谅了人类的全部过失
这一首诗，至今还没有写出
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语词
但我知道终将写出这一首诗
或者，被这一首诗折磨至死
宿 命
黄土龟裂
极渴
举瓢舀向天河
太极的黑白漩涡
宇宙混沌
不过宣纸湮开水墨
知道挣不脱引力
就像那条鲤鱼
游不出写意的黄河
悬 壶
一只仰韶陶罐
一瓢星宿海水
一撮神农五味子
敲燧人氏火镰
点燃夏小正里
一个个农历日子
黄帝丹炉的文火
慢慢煎成一副
浓酽的中药汤汁
再采一把南国红豆
配成奇效药引子
早服二两
晚服三钱
治愈你一辈子的
乡愁与相思
负 暄
雾霾分神，漏网一个晴天
让你碰上，真不容易
你的背上寒气太重
白天，一座南极
夜晚，一座北极
今天什么都不想干了
曝晒脊梁，摊开肢体
把所有的阳光都吸收进去
需要储藏足够多的温暖
才好支付，这个漫长的冬季
需要记住春天的模样
需要把阳光，背在身上
以备不时之需
晚 生
恣肆的喜悦，自然无从说起。就连沉重的伤感
也有几分造作，几分虚情假意
知道天上没有对应的星座。头上没有光荣的桂冠
为了一次开放，花朵们拼出全部力气
晚生的人是多么不易。既写不出天下第一行书
也吟不出，可以成为经典的诗句
狂欢的激情，渴死在缺水的无望岁月里
附庸风雅的举手投足，像是演戏
那就去洗洗，赶快睡觉吧。北方的山居
苦于河里无水，天上无雨
检 阅
子夜，抑或凌晨
一众圣贤，在四壁书橱
搭建的观礼台上
看你和影子，蹒跚走过
夜夜如斯。典仪
已持续举办多年
大师们的注目礼
让你误以为
是你在检阅他们
远 书
1
一直在等一封回信。三危山上的三青鸟
万里西来。正递送这封邮件
2
之前他寄出过一封信。瑶池宴罢，归来的当天
缄扎远游见闻。系上雁足，请求指点
3
那是一席友情私宴。史籍阙载，神话不传
世人孤陋，只知谈说周穆王传
4
遥想当年。十二重台耳热酒酣。畅论诗歌妙谛之后
王母馈赠天衣。嘱他开始制作诗篇
5
当红的诗人高度近视。常把泡桐错认成梧桐
找不到凤凰。认不出祖先
6
天意和神示。确切地知道使命所在。那一封回信
将在早晨抵达。他的心里早有预感
7
唯一的收信人。地址就是家居的门牌号码
他亲口告诉王母。在盛开的蟠桃花前
芸 窗
你见过一只陶醉的小鸟
在开向秋天的那扇窗前
那是江南，一个不大的庭院里
前窗可以看水，后窗可以看山
几株香樟树，还有梅树和茶树
散漫地随意生长，不修边幅
芙蓉花在窗外自顾自地艳着
木樨花把满院的香气送到鼻端
忙碌的人们，都热爱生活去了
剩下你，摊开在一册线装书前
这时你发现那只小鸟
正围着一根树枝上下翻转
张开漂亮的翅膀和尾羽
在身子一般大小的空间里
来回不停地飞扑盘旋
叶上的虫子和远处的天空
都没有分散它的注意力
它很投入，自己跟自己玩
有几只白鹭从后山飞过来
缓缓地栖落在前窗的水面
这是你见过的最快乐的一只小鸟
同伴们都去热闹的地方歌舞联欢
不知道是什么吸引它独自留下来
但是，一定有你还不明白的因缘
你听见鸟翅和空气摩擦出的声音
你看见它灰褐羽衣下的金色毳毛
在秋阳里泛出的光晕，迷幻浑圆
隔着那扇窗玻璃，你们甚至
有过一瞥眼神的短暂交流
几乎同时读懂对方的语言
你们决定互不设防，彼此信任
你跟你自己玩，它跟它自己玩
窗外的阳光格外清澈明亮
一点儿也不觉得刺目晃眼
林立的书架上，大师的目光
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温暖和善
童 年
摘一只青山梨
咀嚼故乡情味
涩涩的酸酸的
一口就咬到童年
童年的四季青黄不接
漫长的夏天饥肠辘辘
马知了咝咝地叫个不停
肚子也吱吱地叫个不停
饥饿的鞭子驱赶着孩子们
像一群四处觅食的小动物
小河边赤条条的炎热下午
孩子们水淋淋地爬上梨树
又涩又酸的青山梨
成了他们大嚼的美味
青果无辜被过早摘掉
青果有幸做续命的佳肴
童年的胃口真的好极了
没有东西让它消化时
它剧烈痉挛着
蠢蠢蠕动甚至想
消化河滩上的鹅卵石
天 性
胆小的穷学生。坐车，从来不敢逃票
考试，从来不敢作弊
山里的孩子，曾和豹子路遇。竟不害怕
对视半晌。然后各自离去
买过车票。已经身无分文。宁可选择忍饥
期末试卷，总有答不好的考题
都不敢大胆一次。这些往事，成为人生遗憾
成为青春，苍白的回忆
出于同样的原因。一个个春天里，从不折花
只捡几瓣落英，夹进手抄诗集
揣着一颗豹子的心，游历山河。最终没有勇气
放任脚步。背对故乡，天涯浪迹
像一座高纬度的山峰。与生俱来的羞怯和耻感
将头颅和身体，终年埋在雪里
歉 意
暖气和美食。营造出室内的反季节春天
他站在窗前。些许的头晕心悸
向着阳台边蹦跳觅食的几只麻雀
表达一份年深月久的歉意
生存艰难啊！那么冷的风里，为了活下去
不停忙碌的，那么小的身体和力气
他想起小时候。比觅食的麻雀大上一点吧
像觅食的麻雀一样，经常挨饿忍饥
草木的清香，泥巴的焦香，烧烤的肉香
远远地飘过来。又一次唤起
残酷年代的谋杀记忆
晚生的悲哀
长两只脚
走来走去
但能走几步
自己的路
伸两只手
不停忙碌
但能做几件
自己的事
张开嘴巴
喋喋不休
但能说几句
自己的话
睁开眼睛
东张西望
但能看几片
自己的风景
所有的道路
都被脚印占领
太阳底下
已没有新鲜事情
所有的话语
都被嘴巴说出
天地之间
风景已全被阅读
晚生的人因此
瞠目结舌手足无措
模仿已是宿命
一切都是重复
他 想
1
他是个俗人。仅有的一枚金币，沽酒痛饮
找零的碎银，买几根竹竿
2
他想拥有一方自家的小院。多少年过去了
简单的想法，难以实现
3
他想在向阳的南窗之前，栽种几丛竹子
种在青翠的菜畦旁边
4
不为标榜虚心高节。节操碎裂的年代里
再说骨格清奇，都是奢言
4
听说官书都不太可靠。他想修一部私史
等竹子长大，截成竹简
5
他想修一部蚁民心史。仿效良史秉笔直书
无以名之的病苦辛酸
6
再把多余的竹子，劈成篾片。他想做一个
最好的篾匠。精心编织竹篮
7
好去天井里打水。打捞一片稀缺的晴天
在月亮最圆的那个夜晚
一笑而过
一个胆气薄弱的人。检点平生，有过三次恐惧
第一次是在漆黑的午夜。什么也看不见，人类进入深度睡眠
你突然担心，明天会不会再亮起来，会不会醒转
第二次是在熙攘的闹市。市声突然沉寂。繁华像一片荒凉的戈壁
满街的人张着嘴巴，却听不见他们嘈杂的话语
这是第三次。你还来不及脱衣下水，汹涌的海浪，耸动铁青的脊背
发出严重的警告和威胁，试图把你逼退
不止是森列的剑齿，吞舟的巨鱼。还有潜藏在深水里的
不能确认的存在。更为慑人的神秘
其余的时候，你好像没有害怕过啥。即使不慎说出一句实话
即使千夫所指，口水成河
从不横眉冷对。你只一笑而过
小 史
1
早年的端午。他曾模仿屈原，逼真地虚拟
一段保存两千年的跳水记忆
2
一直到重阳节，他才上岸。骚体换成五言
阳台的护栏，编作东篱
3
满头菊花，找不到九月的高爽。悠然的南山
被迫隐居。在驱之不散的雾霾里
4
想起从小就喜欢烈马。他用跌宕的七言歌行
吐出一口长长的闷气
5
童年的傍晚。雪白的沙滩，铺开无边宽阔的河床
拉了一天石碾的马匹
6
躺在沙滩上打滚，嬉戏。突然间腾身跃起
狂野的追逐。喷着咴咴响鼻
7
浓密的鬃毛。披散的长尾。被山口的夕阳镀成金线
在晚风中，梦幻般飘逸
8
满怀羡慕好奇。他走近那匹个子最高的枣红马。伸手
去捋它泛着丝绸光泽的毛皮
9
却被它一蹄子撂翻在地。竟然没有哭喊疼痛
他的腿上，拳头大的疤痕留下戳记
10
难以磨灭的细节。让他一次次体验，勇敢的纯粹快乐
他是被烈马踢过的男孩。这让他至今激动不已
11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的那一匹龙驹，后来就活成了
一头秋雨中犁田的老牛。疲惫的蹄子上，沾满黄泥
12
活成了笔耕舌耩的无用之人。有人夸奖他，窝囊得有几分像杜甫
他起誓更爱李白。他的体内，涌流着盛唐的青春血液
13
的确是越来越像杜甫了。叹息肠内热。当时光老去
他越发分不清，谁是他人，谁是自己
14
失眠的后半夜。他又梦见母亲，说他一生下来
额头上，就有三道皱纹
杨景龙（1962.12—）笔名扬子、西鲁，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安阳师范学院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带头人，河南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学研究，兼事诗歌创作。先后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部。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