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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住心头万花的拗怒（组诗）
诗 | 杨景龙
花的距离
农历的节气，花与花排列有序
花与花之间，相隔五天的距离
从梅花到山茶，从牡丹到荼靡
二十四番花信，邮寄花的消息
花与自己的前世今生，相隔一年距离
今年花胜去年红，明年又是鲜花满地
若是喜欢所有的花，五天巡回一个周期
若是只喜欢一朵花，与花相隔一年四季
喜欢一朵解语花，喜欢一朵女人花
喜欢一朵命中的桃花，你可能算出
神祇与花朵之间，相隔多远的距离
近在耳鬓，近在眉睫，近在如兰嘘息
远在天涯，远在光年，远在迢遥星际
无尽头的时间，无涯涘的空间
只有今生，这一次聚首的机缘
之前宇宙混沌，之后天地老去
你和亲爱的花朵，将永远不再相遇
长 住
脚步突然就停在原地
之后，再也没有抬起
目光，再也没有位移
突然就想终老在这里
突然就想在一朵花里
安家落户，长住下去
兰
你知道，他是从来不爱什么江山的
他只爱江皋的兰芷，山谷的兰蕙
他也不爱满堂的美人，他只爱香草
爱一株幽独在楚辞里的葳蕤香草
今夜，你辞别江山，移居他的书案
案头的心形盏盂，满贮供养的清水
他是青史上最清瘦的书生
你是花谱里最清幽的花朵
所以，今夜用不着再说梅花
用不着再去说起那位花魁了
和你独对，他是真正的王者
今夜，唯有你是王者之香
花 开
在水边。见过腰身和步态，鱼儿一样鲜活的游人
在草原。见过轮廓和神色，羊只一样温和的脸
你是喜欢莳花的女孩儿。认识你的那个春天
他清楚记得，花儿是从你的笑靥绽开的
一直开满你的衣衫。你的十指指尖
你含笑看过去，大地上姹紫嫣红开遍
夏日荷塘
１
北方夏天最美丽的地方
是那片一望无边的荷塘
余光中黄昏细雨里的一池红莲
怎比我夏日阳光下的荷塘明妍
２
田田的荷叶如张开的绿伞
亭亭的荷花是撑伞的水仙
风中的荷叶如旋动的舞台
迎风的荷花是旋舞的女孩
３
硕大的花苞，阔大的叶片
被高高的荷茎擎出水面
丰腴和修长，在夏日荷塘
组合得如此奇妙圆满
４
国色天香的洛阳牡丹
可惜不能像荷花生长水湄
便少了那份洗净尘俗的妩媚
独占花魁的南岭腊梅
比起荷花未免显得琐碎
何况还缺少绿叶点缀
——万紫千红数荷花最美
５
采莲的歌声从荷塘深处响起
鱼儿在莲叶间欢快地嬉戏
水浪线荡漾着木兰舟
轻摇桂桨的纤纤素手
低头弄莲子的芬芳温柔
６
你的裙裾在荷风中翩飞
满塘的荷叶便一齐飘曳
你驻足塘岸静静小立
蛙声蝉唱便一齐失语
你在荷塘边嫣然一笑
无数荷花便一齐开了
７
北方夏天最美丽的地方
是那片你曾来过的荷塘
飞上白石小令的幽韵冷香
今夕又飞上我的诗行
睡 莲
慎重的花朵
只在阳光下开放
光明的世界里
笑容和心
都不设防
当盲目的蝙蝠
陶醉于微醺的黄昏
水边的女孩子们
翕张宝石的嘴唇
你却怵惕地闭上门窗
将金枝玉叶裹紧
月亮的麻沸散
与夜风的香槟酒
也不能让你迷离失神
轻佻的蛙
与阴险的蛇
游走的夜鸟
与诡谲的星云
都无法窥伺你
溢满心怀的芳馨
谁说你睡着了
危机四伏的夜晚
只有你最清醒
炎 凉
不在意凉，就无所谓炎
今日大暑。我心
清爽如出水白莲
荷 塘
荷叶干净在污泥上
荷花漂亮在浊水上
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接受青睐和赞赏
离开了污泥浊水
它们的美就要枯萎
莲 偈
一场失心疯癫
在星际蔓延
剩下一朵白莲
为诸神代言
莲的烦恼
水居久了，也生厌倦
水性早已污浊不堪
一念红莲，一念白莲
色相变幻在一念之间
变不出的，是赏玩的视线
变不出的，是食客的贪馋
鱼儿是一群小混子
游戏在我的裙裾边缘
轻浮的蜻蜓点水之后
踩上我的小小角尖
还有荡舟的妖童媛女
假借采莲传情偷欢
还有那些无赖的游人
折我的叶子作阳伞雨伞
还有那些无聊的诗人
说我小名莲荷，大名菡萏
其实我的生存远远早于诗歌
那时我无名有实，不被惑乱
其实最讨厌的就是人类
在他们眼里，我和万物
无非是好看，好吃，好玩
他们折取我的花朵插瓶
他们剖开我的苦心熬粥
他们切片我的根茎凉拌
他们完全不体谅我的隐忍
完全不顾惜我伤口的疼痛
还暧昧地说什么藕断丝连
还有趺坐我身上的佛陀菩萨
号称普度众生，救苦救难
人世的苦难可曾减少半点
于是我逃出夏天，逃离水面
改名叫木芙蓉，登陆上岸
深秋初冬，头顶一片霜天
于是我逃出泥污，逃离清涟
改名叫优钵罗，逃入深山
与寂寞相守，与冰雪作伴
不要再说我是清净的花朵
猎奇的探险者又追来了
我不知道还能逃到哪边
白 莲
白莲真白
白莲真白
白莲的花朵真白
白莲的根节真白
纤长的藕丝真白
玲珑的孔窍真白
白莲的叶是绿的
白莲的茎是青的
滋养的水是浊的
生长的泥是污的
白莲真白
白莲真白
白莲没有心事
莲心不惹尘埃
只以洁净的笑意
面对不洁的眼色
笑里几度春秋
笑里几番桑海
白莲心是静的
白莲性是空的
一朵小千世界
一池大千世界
白莲真白
白莲真白
白莲也曾含泪
雨中或者夜晚
晓风吹干泪水
阳光绽开笑颜
笑出一脸纯真
笑出一脸美善
就像雅歌声里
灯烛摇曳光焰
就像一个圣女
没有一丝罪愆
白莲真白
白莲真白
为何莲的洁净
让人焦虑不安
人心总有敌意
莲心满是爱怜
白莲可曾参禅
莲和菩提无关
白莲就是素心
素心一尘不染
闻说白马非马
是否白莲非莲
白莲就是白莲
白是莲心原色
白莲真白
白莲真白
梅
梅妻鹤子之后，不该轻易再说爱梅
暗香疏影之后，不该轻易再写梅诗
梅花三弄之后，不该轻易再拨琴弦
梅花妆成，所有的妆容都黯然失色
梅花开过，所有的花朵都不该再开
桂
1
琥珀色的杯盏，俯仰一气
月光和花香，都喝下去
2
碎金的香谱无孔不入。就像月彩无处不在
杯盏的魅惑，无远弗届
3
有一些时日了。露水和空气
不停扩胸，做深呼吸
风中的门窗，打开心扉
4
所有的感官，都变成鼻翼吧
在这个季节，这个夜里
即使如此，也无多余
5
一出脱俗的剧情，竟然不再从容
联觉所及，夜色开始蓬松
6
那些啜饮过桂浆的上京举子们
等着哺食羹汤糕饼
总有饥渴的隐秘冲动
7
还想折一簇月亮上的花枝
排起的长队，原来为此
8
只有那个病起的人，正在隔水
呼渡一首小诗
川东黄花
几粒乍醒的鸟声。凌晨寅卯时分的
几颗星子，几点露珠
手慢无。采摘要趁早啊，天亮之前收工
最好不要，等到日出
迟暮用不着秋风夕阳。只消半个时辰工夫
青春老去。处子变成熟妇
故乡天下黄花。贵在秘不示人的矜持呵护
笑出一脸金子，已无可爱之处
花之灯
空间里长出的无数灯盏
被时间的妙手一一点燃
一一擎起，是神的旨意
光分五彩，装点空间维度
烛照时间隐秘。时间借你
显影潜意识里的斑斓绚丽
不能自外于存在，时间
恒处在深度的遮蔽状态
通过焚烧你，它敞亮自己
体验巅峰时刻的激情欢愉
然后，轮到它来嘘熄你
风中的红唇一瓣瓣零落
晚春，阑珊了万家灯火
但它有足够的备份储存
很快就能生成新的图文
一些应该是你的分身
一些是你的远亲近邻
时间正次第起用她们
保持视瞳的高光效应
继续敷彩空间的中心
想象春天
1
想象盛世的春天。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草色与花香必须亲炙。必须
在近处爱怜。在眼前，闻见看见
2
花是开给你看的。青是等着你踏的
禁足和隔离。一个美好的节气
和他和你，同时失去联系
3
风景可以划为禁区。焦点可以把目光屏蔽
只剩下牵挂担忧，无处安放自己
这不是哲学和宗教学问题。这是一个
人类学，伦理学问题
4
这个春天。他不想人面桃花，出墙红杏
他只想你。距离之外的风情和旖旎
并没有释放，太多的美感引力
5
一朵丁香。一朵海棠。加上一朵玫瑰的娇艳
其实，都和他的疼痒无关
都和忍不住想念的，那一个人无关
都和人类的，普遍命运无关
花 期
发自内心的欢喜。诗经里，楚辞里的卉木鸟虫
那些美人香草。那些风花雪月。那些寄托比兴
他知道。所有美好的诗歌里，都离不开她们
就这样年复一年。从梅花初开，到雪花飘零
知道他的欢喜。完全出自纯洁的天性
二十四番花信，于是都成给他的私信
从不用担心花期。每一次都如期约定
只有今年春天，出现意外的情形
他困在一首诗里，苦等春风桃李
那些美丽的意象，至今音讯不通
道 歉
对不起，梅花! 你冒着风雪赶来，没见着他
对不起，杏花! 你淋着雨水赶来，没见着他
对不起，梨花! 你一身清白赶来，没见着他
对不起，桃花! 你穿上嫁衣赶来，没见着他
对不起，春天! 你还像去年那样盛大
却没有受到他的，热情迎迓
他被禁足，无法践履诺言。史上第一次
让你失望。你不避疫情，他失约了
禁足的人都和他一样，都喜欢踏青看花
禁足的人都失约了，都见不着
他为此深感愧怍。愿替所有的人道歉，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春天! 对不起，花朵
这个三月，人类的公信力面临破产。该谁担责
始终没有人，说一声对不起他
晚 妆
只有前额，是一片开放的领地。脸颊和春光
都在一只口罩后面深藏
隔离的年代。无法把桃红，抹上你的面庞
那就把油菜花，试着涂成额黄
一场生死劫难。让人们都成为幸存者
他想在黄昏，为你画一次晚妆
还有一双眼睛露出来。那是为了流泪
为了重逢的日子，能够认出对方
家 园
只能看到，三月的额头眉眼。被一只口罩
遮住了，那么美丽的笑脸
没有什么能遮住落日。完满的裸裎
没有谁，能给春天按下暂停键
没有谁，能给一朵桃花戴上口罩
强行终止，一朵桃花的艳燃
那就簪一朵灼灼的桃花。日落之前送你回家
送你回到，太阳和炊烟重新升起的家园
滋 兰
种一株兰蕙。几前方丈之地，就是
无尽深远的空山幽谷
绘事后素。纤柔的绽放，像谁微翘的指尖
压住心头万花的拗怒
绕室的足音。萦回一曲天籁。天香弥散
红尘，归宗一盆净土
杨景龙（1962.12—）笔名扬子、西鲁，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安阳师范学院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带头人，河南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学研究，兼事诗歌创作。先后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部。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