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诗联浙江
【编者按】
嘉兴教育学院的徐志平副教授是专门研究浙江古代诗歌及地方史的专家,出版有《浙江古代诗歌史》、《浙西词派研究》、《诗说嘉兴运河》等著作。在浙江省委、省政府打造浙江四条诗路的大背景下,我们从今天起陆续推出徐志平教授的《浙诗漫谈》栏目,专题刊登徐教授有关浙诗研究的专门文章,助力浙江诗词文化的进一步发展和繁荣。
作者简介
徐志平,1949年生,浙江海宁人。嘉兴教育学院中文副教授(已退休)、嘉兴文史馆馆员、嘉兴市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多年来主要研究地方历史文化、古诗词,有《浙江古代诗歌史》(杭州出版社)《诗说嘉兴运河》(浙江人民出版社)《浙西词派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等多种著作,在各地高校学报等刊物发表过数十篇论文。
歌罢伤心泪几行
——清 初 江 南 “通 海 案”
嘉兴教育学院 徐志平
清顺治二年(1645),清军攻过长江,占领江南,江南人民进行了顽强而又坚决的抵抗。清军占据北方,似乎并不太难,然而在江南,他们费尽心机,虽然屠刀高举,却到处是举旗反清,到处是血肉横飞。这种斗争一直延续至康熙年间后期,才逐渐平息,但民族意识却始终横亘在江南人民心中。就在“《明史》案”刚过,清康熙二年(1663),浙江慈溪人魏耕等因“通海案”而被杀于杭州;同年,鄞县人杨文琮也因抗清而被杀于杭州;次年,抗清名将张煌言也在杭州英勇就义。三人都埋葬于西湖畔,时人称为“西湖三忠”。受“通海案”牵连的其他人,也分别受到各种处分。未受到处分的,也吓得东躲西藏。随着郑成功、张煌言反清武装斗争的失败和“通海案”的发生,江南的反清斗争遂告一段落。轰动一时的“通海案”发生在浙江,与此案相关人士也大多为浙江人。
说起“通海案”,首先要介绍绍兴的祁氏兄弟——祁理孙、班孙,因他们在族中同辈中排行五、六,人又称祁五公子、祁六公子。其父祁彪佳乃明天启年间进士,曾任苏、松巡抚等职。因为官执法严峻,不畏权势,受到权臣排挤,遂退居绍兴附近梅市家中八年,家中有园林“寓园”。其人“美风采”,妻商氏也貌美多艺,两人都爱戏曲,夫唱妇随,乡里称为“金童玉女”。祁彪佳著作不少,其中以《远山堂曲品》、《剧品》两书为著名。崇祯末年,祁彪佳复出为官,“甲申事变”后曾计划举兵反清,因清兵一下子南下,知事不可为,遂自沉于家中寓园池中,殉国而死。死前,留题于书桌一诗:
“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
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
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
嘉善魏学渠(明末清流魏大中之子,其《核舟记》一文曾被选入中学课本)曾有诗《游祁氏寓园》写到此:
“北望首阳颠,黄云愁欲暮。南泝汨罗山,清光渺难晤。
我行陟寓山,哲人想芳素。冈峦互起伏,兰蕙纷无数。
亭榭郁参差,夕霞横古渡。的的绿池荷,飞飞汀洲鹭。
孤鸟西北来,哀鸣如有诉。风雨眺高原,慷慨《登楼赋》。
之子赴澄潭,客徒悲《薤露》。山鬼披萝立,湘娥倚竹顾。
人生不百年,喟然怵先露。”
诗歌一开头将祁彪佳比作“不食周粟”、隐居首阳山的伯夷、叔齐兄弟,比作自投汨罗江殉国的屈原。接着写寓园风光:冈峦起伏(当是假山石林),兰蕙飘香,由此想到在此殉国的主人,不由人感慨万分,表示深深悼念之情。
出身在这样的家庭中,祁氏兄弟受到父亲爱国节操熏陶,也志存反清之意。祁家祖上建有淡生堂藏书楼,藏书丰富,名闻江南,遂以寓园藏书楼为基地,聚集一批抗清义士,以读书作掩护,密谋抗清大事。家中又凿有地道、建隔墙,以防不测。当时聚集的抗清义士、文人有:广东屈大均,慈溪魏耕,嘉兴朱彝尊,绍兴朱士稚、张宗观,归安(今湖州)钱缵曾,长洲(今苏州)陈三岛等。其中屈、朱为清初著名诗人,其他人也都是文士。
屈大均曾于明亡后云游各地,结交抗清志士,志图大业。朱彝尊南游广东,与之相交,便邀他来绍兴祁氏寓园。屈在藏书楼读书,五月不下楼,期间商量大事,参与了郑成功、张煌言抗清大军兵围金陵的军事行动。屈大均有《题山阴祁五、祁六藏书楼》等诗记载其活动,其中《自白下至檇李与诸子约游山阴》一诗:
“最恨秦淮柳,长条复短条。秋风吹落叶,一依别前朝。
范蠡湖边客,相将荡画桡。言寻大禹穴,直渡浙江潮。”
诗中交代了从南京到嘉兴、与朱彝尊等一起赴山阴共图大事的线索。朱彝尊《曝书亭集》中也有《喜罗浮屈五过访》、《渡钱塘》等诗记之。不久,屈大均又去金陵,朱彝尊有《寄屈五金陵》一诗:
“新从白莲社,旧事紫阳君。贻我群仙咏,全胜十赉文。
风涛扬子渡,松柏蒋陵云。共有山栖志,题书报尔闻。”
朱彝尊诗文集晚年删削自定,内中有关抗清内容很少见,即使保留也很隐晦。诗中“白莲社”可能是指他们的抗清事业。
在寓园期间,他们共商反清大事。据全祖望《雪窦山人坟版记》中介绍,他们商量后决定派魏耕去郑成功处联络,劝说郑成功、张煌言抗清义军趁清军派兵镇压各地反清运动、金陵空虚之际,从海路进军,如遇风顺,三天可由浙江沿海一带入长江,兵贵神速,清军措手不及,可攻下金陵。而金陵的情况,显然是屈大均提供的。在这一事件中,清初文坛领袖、著名诗人钱谦益在柳如是劝说下也参与了这一活动。清顺治十六年(1659),郑、张合师,进军长江包围南京。张又率部至芜湖,从上游控制。一时之间,四方响应,形势大好。谁料到郑成功在胜利面前轻敌上当,清兵诡言愿投降,拖延时间,暗中调集大军。郑竟信其为真,大军在长江江面上停留七天,致使清军得以纠集大军,反而打败了郑、张大军。郑成功后退守厦门,而由上游包围金陵的张煌言被迫由皖退入浙,魏耕又力劝张暂留海岛,以图再起。这一战役,致使“江南半壁震动”,清军大为震惊,遂兴起大狱,追捕此案人氏,魏耕首遭其难。
魏耕,原名璧,字楚白,入清更名为耕,号雪窦居士,生于明清易代之际,民族气节坚定,为人放荡不拘,任侠好义,亡命江湖,所交皆抗清志士,有《雪翁诗集》17卷,诗歌多记载与友人志士交往,但由于事关机密,也写得很隐晦。其中《弹铗歌》很能见其性格:
“我生岂无命,何为使我飘流天南海北陬;
日与腐儒小子论诗书,唇干口燥不得休。
谁言人生真如矢,苍苍反复曲如钩。
不见城中达官骑大马,杀人多者居上头。
会须觅取百个钱,日醉洞庭岳阳之酒楼。
俯观波涛千里相横击,销我千古万古之忧愁。”
面对不公正的现实,他愤世嫉俗,豪岩慷慨,激昂赴义。这是他投身抗清事业的基础。金陵事变后,清兵虽追查甚紧,但由于事情较机密,一下子未泄漏,但给抗清志士们的打击却是巨大的。次年,朱彝尊曾与魏耕在梅市再次见面,朱彝尊有《梅市逢魏璧》一诗记之:
“前年逢君射襄城,山楼置酒欢平生。淳于一石饮未醉,孟公四座人皆惊。
今年逢君梅福市,潦倒粗疏已无比。寒暑推移六七年,眼前贫困犹如此。
悲君失意成老翁,况复奔走随西东。揽镜不知头尽白,逢人先说耳初聋。
山阴祁生贤地主,好奇往往相倾许。岂无上客朱与姜,齐向高堂饭鸡黍。
哀絃急管何其多,酒酣坐起舞婆娑。魏生魏生奈尔何,百年强半成蹉跎。
天生汝才空牖下,何为抱膝徒悲歌。”
诗的开头写到两人过去相见的情况:射襄城(在嘉兴南)中狂放豪饮,意气纵横,何等潇洒,何等奔放!诗歌中将魏耕比作古代善饮的淳于髡和汉代的陈遵(字孟公)。而现在在梅市重见(因汉代梅福居此,故名梅福,梅市,在绍兴),已潦倒不堪,贫困失意。由于抗清大事失败的打击,使他更加精神颓丧。虽然祁氏兄弟好客招待,好友朱(用调)、姜(延梧,两人都是山阴人)的劝慰,但打击实在太大。诗的结尾,朱彝尊也劝慰他:天生大才,终有出头之日,何必悲歌终日!而据朱彝尊出仕前编的《竹垞文类》记,此诗中“哀丝”几句原来是这样的:
“哀丝急管横向陈,拂衣起舞任吾真。便当晨夕相怡愉,不用长斋事高洁。
醉去狂挥白玉杯,渴时生饮黄獐血。”
可见,朱彝尊在此事失败后也是慷慨激昂的,故与魏耕发生了共鸣,唱出了激昂悲壮之音。后来编集时改成如此,锋芒顿减,锐气大失。但他不因魏耕为“朝廷钦犯”而删去此诗,毕竟还是要有一定的勇气,也可知他心中始终记挂着这一段沸腾的日子。
郑成功、张煌言抗清军事运动的失败,对抗清志士的打击是巨大的。而更严重的是不久郑成功手下有个叫孔孟文的,向他们敲诈,敲诈不成,遂向清军告密,于是清军开始了对参与此事的人的追查。魏耕、钱缵曾首先被抓,“被执至钱唐,……不屈于死,妻子尽殁“(全祖望《雪窦山人坟版文》)。屈大均已经回广东,幸免于难。朱彝尊则远走他乡,至温州海边避难,事缓后才归家。朱士稚(字朗谐)、张宗观(字朗屋),时人称“山阴二朗”,陈子龙以“越国山川出霸才”称赞二人。事泄后,朱士稚先是东躲西藏,不久被捕,张宗观借钱贿赂狱吏,救朋友出狱,结果朱士稚得以释放。张宗观闻讯后,高兴异常,连夜渡江去见好友,路上竟被盗贼所杀。朱士稚悲愤异常,次年也即病死,葬于大禹陵山中,年仅40余。朱士稚被捕时的情景,魏耕有《醉时歌与朱廿二》记之:
“忆昨破屋藏亡命,事败如何燕荆卿。颈系青丝脚栓木,同日义侣被束缚。
爷娘搥胸不敢送,亲戚拦街齐慟哭。先生毅然赴法曹……”
朱彝尊《贞毅先生墓表》中隐约介绍了朱士稚,写了给他与陈三岛的送葬情况:“贞毅先生姓朱氏,讳士稚,字伯虎,更字郎诣,世居山阴怪山下。其曰贞毅先生者,门人之私谥也。”明朝灭亡后,他散尽家财结客反清,因而被捕。出狱后,结交了一批抗清义士,其中最知己的有魏耕、祁氏兄弟、陈三岛、钱缵曾、朱彝尊等六人。事发后,另一志士陈三岛也忧愤而死。“陈君以忧愤卒,六人者丧其一。而先生亦叹息悲思,遂病膈。庚子冬,疾亟。自归安渡钱唐,以是年十二月日卒于家,年四十七。二人渡江经纪其丧,视敛含。以辛丑二月葬于大禹陵西原。时送葬者百人,予与祁子临穴视其封,慟哭而去。……又明年,壬寅六月朔,二人坐惨法死,祁子亦株系戍极边,以去。……予又以饥寒奔走于道路。”在这里,朱彝尊交代了六人的情况。要说明的是,由于此墓表可能是后来所写,在年份上笔误记错了。魏耕被杀的时间大多数书上记载的是在康熙二年(癸卯)六月初一,而这里记为“壬寅”,是康熙元年(1662)了。从文中可知,“辛丑”(1661)为朱士稚安葬,次年为“壬寅”(1662),“又明年”,当为“癸卯”(1663)。由于忌讳和悲伤,这里记载很隐晦,对被杀的魏耕和钱缵曾用“二人”代替。屈大均对此事也写诗哀悼:
“怅望稽山宿草齐,故人墓在禹陵西。天生志士填沟壑,魂魄休为杜宇啼。”
祁氏兄弟也遭牵连。兄弟俩争相揽起罪责,后经家人劝说,认为与其两人同被捕,还不如保全一人,故兄理孙赖家人贿赂得以释放,弟班孙则被流放至宁古塔。理孙虽被释放,因念及弟被贬,忧愤哭泣而亡。班孙被遣至宁古塔,来到关外的冰天雪地,受尽苦楚。在关外他结识了因科场案而被遣戍的无锡吴汉槎,两人互相安慰,写下了不少著名的诗篇。后来班孙逃回家乡,隐姓埋名,落发为僧,“好议论古今,不谈佛法,每语及先朝,则掩面哭,然莫知之者”。死后,人们从其所著中才发现是祁班孙。朱彝尊曾有《梦中送祁六出关》诗:
“酌酒一杯歌一篇,沙头落叶何纷然。
朔方此去几时返,南浦送君真可怜。
辽海月明霜满野,阴山风动草连天。
红颜白发双愁汝,欲寄音书何处传?”
前四句写梦中送别,因朱时逃在温州,并未亲自送行,故称为“梦中”送行。六、七句写东北的艰苦,末两句写家中老母妻子的思念。读来凄然感人。
祁班孙被遣宁古塔,有《出关》诗记下了初次踏上这块陌生而又艰苦的土地上的感受:
“离国更千里,天遥第一关。流氛初际海,寒霭复横山。
笳角三声远,旌旗尽日闲。剑悬星欲动,弓挂月如弯。
难作弃襦去,愁逢带甲还。尘多暗画箙,风劲折刀环。
颇识回途险,因知往路艰。雁峰远朔漠,陇水别潺湲。
蹄滑冰稜坼,轮摧乱石间。荒林危仄径,急溜冻沙湾。
鸟栈迎云渡,猿罗曳雪攀。应怜此漂泊,谁可驻颓颜。”
离开了充满温馨、氤氲的家,离开了花团锦簇的江南,来到了人烟稀少、荒凉寒冷的东北,其心情可想而知。诗的开头点题,接着写初次见到的关外风光:笳角悲鸣,旌旗猎猎,北风劲吹,灰尘蔽天。晚上弯月如弓,寒星闪烁,荒凉寂寞,前途莫测。一路上,马蹄踏着冰雪乱石,嘎嘎作响;穿行在荒林沙滩,时见兽奔猿攀。想到此,心中愁绪满怀,人一下子颓老了。
家里的人,也是牵肠挂肚着远戍的亲人。祁班孙之妻朱德蓉也有诗记之。《愁雨》写道:
“烟雨重重宿鸟惊,惜花愁听落花声。只今闺阁应寂寥,还忆亭台芳草生。”
从诗意看,大约是丈夫被遣戍后孤居在家所作。据《晚晴簃诗汇》引毛奇龄所记:朱德蓉还有《忆夫祁六戍塞诗》,可惜已佚失,只存下“曼花不落雁书稀”之句。“曼花”即“茉莉”,据古书记载,茉莉花如因风吹落,雁皆南飞。此句中以“曼花不落”而“雁”不能飞、难以传递书信来表达自己急切盼望丈夫消息的心情。不过,朱德蓉也是一个坚强的女子。她的《咏虞姬》一诗曰:
“歌罢伤心泪几行,江山旋逐楚声亡。贞心甘向秋霜剑,不欲含情学汉妆。”
诗借古人抒己志。虞姬忠于楚霸王项羽,在兵围垓下、四面楚歌的危急关头,她甘愿自刎相随。这种忠贞之情,实也是她在国破家亡之际对遭难远戍的丈夫的铭志。
除此外,受此牵连的还有魏耕家人。魏耕从弟魏霞《明处士雪窦先生》中写到,魏耕被杀于杭州官巷口后,其妻凌氏流涕曰:“夫死,我不可以独生。”于是自经而亡。长子魏乔被流放尚阳堡,次子魏高也上吊而亡。曾帮助窝藏魏耕的李达、杨迁也遭被捕。
“江南通海案”是清初发生在浙江的又一桩大案,它是江南文人反清斗争的又一次显现,表现出中国文人不甘屈服的民族气节。它的失败,几多慷慨,几多悲壮!从此后,一方面由于清政府的高压手段,一次次兴起“文字狱”;一方面又拉拢安抚文人,才渐渐平息了江南文人心中的反抗怒火,朱彝尊等由反清到出仕,便是一例。但不甘异族统治的民族意识则始终在汉族文人心中横亘,二百多年后的辛亥革命,还是利用了民族意识,唤起汉人来推翻清王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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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郭星明 邵高锋 黄浴宇
终审:王 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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