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谪仙怨

[清]文廷式

唐明皇登骆谷之时，有思贤之意。是以终戡大乱，旋返旧京。余以明皇见机，早规入蜀，故虽仓皇迁徙，而事势昭然。不然，灵武之众，焉得嗣君，勤王之师，孰为标目。登谷遐览，意在斯乎。屡迁而存，古有明鉴。窦康之意，今更广云。

玄菟千里烽烟。铁骑纵横柳边。玉帐牙旗逡巡，燕南赵北骚然。〇相臣狡兔求窟，国论伤禽畏弦。早避渔阳鼙鼓，后人休笑开元。

关于“窦康之意，今更广云”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下册注曰：“[窦康]姓氏。《风俗通》：‘夏帝相遭有穷之难，其妃方娠，逃出自窦，而生少康。少康二子曰杼、曰龙。龙留居有仍，遂为窦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631页）

按：此注甚误。文词序中的“窦康”，与汉应劭《风俗通》所载“夏帝”事完全没有关系。

“窦”，指唐人窦弘馀。

《旧唐书》卷一五五《窦常传》曰：“子弘馀，会昌中为黄州刺史。”

窦弘馀撰有《广谪仙怨》词一首，序曰：“玄宗天宝十五载正月，安禄山反。陷没洛阳，王师败绩，关门不守。车驾幸蜀，途次马嵬驿，六军不发。赐贵妃自尽，然后驾发。行次骆谷，上登高下马，谓力士曰：‘吾苍惶出狩长安，不辞宗庙。此山绝高，望见秦川。吾今遥辞陵庙。’因下马，望东再拜呜咽流涕。左右皆泣。谓力士曰：‘吾取九龄之言，不到如此。’乃命中使往韶州，以太牢祭之。（中书令张九龄每因奏对，未尝不谏诛禄山。上怒曰：‘卿岂以王夷甫识石勒，便杀禄山！’于是不敢谏矣。）因上马，遂索长笛，吹于曲。曲成，潸然流涕，伫立久之。时有司旋录成谱。及銮驾至成都，乃进此谱，请调名。上不记之，视左右曰：‘何曲？’有司具以骆谷望长安、下马后索长笛吹出对。上良久曰：‘吾省矣。吾因思九龄，亦别有意。可名此曲为《谪仙怨》。’其旨属马嵬之事。厥后以乱离隔绝，有人自西川传得者，无由知，但呼为《剑南神曲》。其音怨切，诸曲莫比。大历中，随州刺史刘长卿左迁睦州司马，祖筵之内，吹之为曲。长卿遂撰其词，意颇自得。盖亦不知本事。词云：‘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去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  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余在童幼，亦闻长老话谪仙之事颇熟。而长卿之词甚是才丽，与本事意兴不同。余既备知，聊因暇日，辄撰其词，复命乐工唱之，用广不知者。”词曰：“胡尘犯阙冲关。金辂提携玉颜。云雨此时消散，君王何日归还。〇伤心朝恨暮恨，回首千山万山。独望天边初月，蛾眉犹在弯弯。”见唐人康軿《剧谈录》卷下。

“康”，即指康軿。

《新唐书》卷五八《艺文志》三曰：“康軿《剧谈录》三卷。字驾言，乾符进士第。”

康軿也撰有《广谪仙怨》词一首，序曰：“軿以为，窦史君序《谪仙怨》云刘随州之词‘未知本事’，及详其意，但以贵妃为怀。盖明皇登骆谷之时，实有思贤之意，窦之所制，殊不述焉。軿因更广其词，盖欲两全其事。虽才情浅拙，不逮二公；而理或可观，贻诸识者。”词曰：“晴山碍日横天。绿叠君王马前。銮辂西巡蜀国，龙颜东望秦川。〇曲江魂断芳草，妃子愁凝暮烟。长笛此时吹罢，何言独为婵娟？”亦见《剧谈录》卷下。

刘长卿的《谪仙怨》词，是以“谪仙”自比，述其贬官睦州司马之“怨”。

窦弘馀认为他不知此曲的本事，故作《广谪仙怨》；并根据唐玄宗自述除了怀念张九龄，“亦别有意”云云，断定“其旨属马嵬之事”，故撰词代玄宗发明此旨。

而康軿读后，又认为窦词“但以贵妃为怀”，没有“思贤之意”，并不能完全表达玄宗的旨意，故亦作一首《广谪仙怨》，“更广其辞”，“两全其事”。末句“何言独为婵娟”，是反诘窦弘馀：玄宗吹长笛作此曲，主要是追怀已故的宰相张九龄，为什么只说他悼念杨贵妃呢？

至于文廷式此词，则在肯定玄宗“思贤”的同时，又出新意，赞许他能识时务，早下决心入蜀，使太子李亨（肃宗）得以在灵武嗣皇帝位，统辖全国的“勤王”军队，终于扫平安史之乱，复兴了唐王朝的大业。故曰“窦康之意，今更广云”。

关于此词的主旨

夏承焘先生等《金元明清词选》下册说曰：“这首词是政论。作于甲午战败之后的次年。上片写甲午之役，边境烽烟弥漫；燕南赵北各地，骚然不宁。下片‘相臣’二句写清廷臣僚懦弱怯敌，只谋求全身之计。结语作者提出迁都的主张，建议效法唐明皇的避寇入蜀。《知寒轩谈荟》云：‘甲午之役，文芸阁（廷式）、张啬庵（謇）辈力主战，常熟（翁同龢）为所动，且欲挟此以轧合肥（李鸿章），故有‘北洋军务如火如荼，讵不堪一试’之语。适平壤陷，军覆势迫，主战者抗疏请西幸，空都城以予之，彼必不敢来，来亦易围攻。攻而败，如咸丰庚申议款已耳。……寿州（孙家鼐）讽之曰：‘孰倡迁都，必有奇祸。’方怵而止。芸阁《广谪仙怨》云云，词为乙未春作。时敌氛已深入，犹自矜末策，而惜当轴之不决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632页）

按：《知寒轩谈荟》，清郭则澐撰。

《知寒轩谈荟》此条大意，是指斥文廷式等主战派，说他们在甲午战争前，轻易倡言抗日；战败又建议迁都，出此下策，还自以为高明，竟惋惜朝廷优柔寡断，不肯采纳云云。

评者引录这段文字，而不置可否，作法颇令人费解。

如果评者不赞同《谈荟》的意见，那么就不必引录它，或在引录后对它的立场、观点加以批判；如果评者赞同《谈荟》的意见，认为文廷式这首词见识鄙陋，那么弃之可也，又何必要选它呢？

窃以为，文廷式此词及“迁都”之议的要害在于以唐玄宗比慈禧太后，以唐肃宗比光绪皇帝，讽喻慈禧让权，而由光绪亲政，坚持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决不屈膝议和。

词序中“不然，灵武之众，焉得嗣君，勤王之师，孰为标目”几句，尤耐人咀嚼，有的放矢，绝非泛泛而论。

两年后，戊戌变法，百日维新，帝、后两党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而其端倪，已见于文氏此词。

这是文廷式作为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改革派的政治立场、出处大节，读此词时，必须加倍注意，不可忽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