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上宝鸡峡工地
文/邢宪鹏
宝鸡峡引渭灌溉工程是关中地区一项宏伟的水利工程,1958年11月开工建设,1962年缓建停工,1969年3月复工。这年5月左右,我就去了工地。
刚复工时,每个大队只要八九个人。公社书记讲话时说,上宝鸡峡工地的民工是不穿军装的人民解放军,政治条件要合格,必须是贫下中农。人员名单一公布,有个小伙问书记,为啥没有我?我是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哪一点不符合要求?书记随口说,行!把你加上。于是队伍里又多了一个人。我那时刚从学校毕业多半年,充满激情和好奇,也想上工地。可是我家是上中农,不符合条件,因此没敢张口。时间不长,当大家还对"不穿军装的解放军”羡慕之心犹存之时,又要给工地上一批人。这回没说政治条件,只要年轻力壮的男劳,我就是这茬去工地的。再往后,村里的知青、年轻妇女也上了工地,四类分子也不嫌,可以在群众监督下改造吗?总之,村里所有的劳力差不多都去了工地。
上工地的人,都是背着铺盖,步行六十多里到咸阳坐火车去工地。我们坐的是闷罐子车,脏兮兮的,好像刚拉过牲口,车上还有残留的羊粪蛋。管他呢,反正是火车,听说去部队的新兵都是坐这种车的。关了车门,大家坐在铺盖上谝闲传。列车在咣当声中一路向西,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宝鸡。我村老韩,酷爱秦腔,常拉板胡,比我去的晚些。他有夜盲症,几个人快走到咸阳时,天黑咧。走着走着,他没留神掉到苇子壕里去了。黑马古冬地看不见个啥,同行的人不停地喊他,半晌才听到应声"好着呢”,把他拉了上来,人虽无恙,可惜板胡杆杆绊断咧。他们几人是从车窗挤进311次客车到宝鸡的,我想听他拉板胡,发现板胡杆杆断了,才听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宝鸡峡工地渠首工程由西向东,战线几十里长,我们西张堡公社在宝鸡市东。工地是军事化管理,一个公社是一个营,我们周围的六个大队是一个连。住在店子街北边旳半山上,半山坡有个大窑院,靠崖有六七孔大窑洞,窑前是一块平地,原来的住户们搬走了才留下这些空窑洞正好供我们住宿,附近还住了几户人家。住处的北边是盘龙山,清朝名臣党阁老的家乡。每天早上都能看见住在山上的人下来担水,颤巍巍地从"之”字形的小路上步履艰难地行走,两只水桶轻轻地晃动。看到此景,大家觉得水是生命之源,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修好宝鸡峡工程,我们深井旱塬的礼泉就有盼头了。我们的运气好,住处宽敞。再后来的人没有地方住,沿着窑院南边一条土路向东,有许多废弃的小窑洞,据说是过去埋葬死人的,年代久远,窑内空无一物,大家一收拾就住了进去,吊一张床单就是窑门。土路是从山上通往市里的一条大路,每天不断有山上的村民用铁桶子从市里的公厕拉大粪上山,一辆架子车两个人,一人驾辕,一人牵着挂车的毛驴,路上常散发着粪尿的臭气。大路南边是一片公墓,我们买东西,总要穿过公墓下到店子街,心里总有些害怕。一个知青给他妈写信,寄信人地址不知咋写,有人告诉他,写上宝鸡市金台区店子街大粪路死人窑5号,从此"大粪路死人窑”名声远扬,半个世纪后,闲谈中偶尔提起,仍令人忍俊不禁。
礼泉的数万名民工不断涌往宝鸡,这座城市一下子无法容纳迅猛增加的水利大军,一切都乱套了。我的一位同学来时没带碗筷,要我和他去市里买两只碗,跑了半天,宝鸡市的搪瓷碗处处告罄。我俩跑饿了,决定买碗面吃,进了饭店,人满为患。端到店外吃吧,服务员不让。我说里面挤不下,为啥不让人到外面吃?服务员板着脸说,不能到外边去,你们礼泉民工偷碗呢!我当时火冒三丈,凭啥说礼泉民工偷碗呢?打你个狗东西!呼啦一下,周围围上来五六十人,全是礼泉民工,服务员吓傻了眼,呆若木鸡,店里的负责人出来向大家忙不迭地赔礼道歉,好不容易才平息了众怒。礼泉民工在宝鸡人多势众谁敢惹!于是在宝鸡有了"瞎的跟礼泉民工一样”的口头禅。后来一切逐渐理顺,礼泉民工的形象也逐渐改变,特别是干活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冷娃”精神,令当地人对他们刮目相看了。我住处隔路旳南邻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叫保安,正是鸡嫌狗不爱的淘气年龄,一闯祸他爸就顺口骂一句“瞎的跟礼泉民工一样!”或者骂他“礼泉民工日下的!”有人把小孩叫过来说: 保安,歪你喔人其实不是你爸,我才是你亲爸,五八年我做工时跟你妈好上咧才有的你,快叫爸!保安知道这是瞎话,“胡谝呢!”一溜烟地跑了。窑院一片笑声,连保安他爸也惹笑了。
我们连的工地是一道突出的山梁,横挡在大渠路线上,这梁人称牛脖项,我们的任务就是斩断牛脖项。开始削坡时,我负责和营部的施工员结算土方。牛脖项的地形是不规则的,灰线一撒,我们按坡比挖土运土,营部的施工员老吴对不规则山体的土方计算是一窍不通,而我是学过立体几何的,每次收方,我们占了很大便宜而老吴却摸不着头脑。大家轻轻松松,可每天都能超额完成任务,收工后有逛街道的,有听老韩拉板胡唱秦腔的。
我们常看到指挥部的领导吕政委,就是不知道他是县上的领导还是整个工地的领导,只知道他是个军人,一位戎马一生的老革命。他拄根拐杖,老在工地跑。听人说他看到工地进度缓慢很是着急,有人建议包干,可在当时旳背景下,"三自一包"是刘少奇的反动路线。不包,一窝蜂大锅饭,工程进度赶不上去。终于有人费尽心思在十几年前的《红旗》杂志上找到了伟大领袖的一句话:搞基本建设,还是大包干好(意思如此)。有了最高指示这柄上方宝剑,还怕什么?这时我在营部搞宣传,把主席的话在削齐的山崖上写成两米见方的大字,非常醒目。于是工程开始层层分段包干,指挥部把任务分到各营,营分到连,连分到各大队,限期完成。正像农村人说的:不管婆娘女子娃,每人都是一锨把!工程上了快车道,军事化的管理名存实亡。我们村的书记也上了工地,此人是个活急死,身先士卒,冲锋在前。我们村在这位拼命三郎的带领下,在牛脖项开始了激战。
牛脖项这道梁上的土质坚硬无比,里面夹杂着很多石头,有小卵石,也有大顽石。洋镐、双齿挖下去,震得人手疼。好些人手上打了血泡,回来用烧红的针一穿,放了里面的水,就不太疼了。挖一天土,双齿就磨下去一截,两三天就用不成了,交到营部再换新的。一辆辆架子车在飞奔,重车子在略微向下的路上可以快跑,空车子却要上坡,反而拉得人气喘吁吁。最要紧的是倒土时要特别小心,一大意架子车会翻下去,大伙把这叫打洋糖。打了洋糖,得两个人把架子车从下面抬上来,两腿在虚土里挣扎,连气都喘不过来。可有一回,小刘的架子车打了洋糖,他竟然一个人把架子车从下面背了上来。倒土的地方,下面原来是奶牛场,土倒下去有四五十米深,不断推进的土方,把整个奶牛场埋在了深深的地下。牛脖项这个小山梁在当代愚公挖山不止的苦战下,一天天在减少高度,最终从地表消逝。
挖平了牛脖项后,开始挖渠口。开始渠浅,土能撂上来;略深,两台子倒着往上撂;再深,用猴拉。猴就是滑轮,在渠岸栽一木杆,装上滑轮,穿过滑轮的粗绳,一头连着渠底装土的重车,一头连着渠岸上的空车。在空车上坐几个人,靠重力的作用使空车滑下把重车拉上来。这种方法既省力,又快捷,猴是工地上最先进的设备了。村里的几个女知青最喜欢坐空车,有时摔得鼻青脸肿。
我们大队包的一段渠道边,有一个泉眼,流出的水影响大渠施工,营部决定挖一条排水渠,把泉水引出去。我们挖排水渠挖到两米多深时,累得不行了,想在排水渠里歇会,可书记要大家都上来,在上面休息。大家在上面坐了一会儿,排水渠的两岸因为泉水的浸泡塌方了,刚挖好的排水渠两岸合在了一起。好在有惊无险,大家都庆幸没在底下歇,不然都成烈士了。
我们向营部提出要求,埋成暗管,把水排出去,得到的答复是工地现在没有水泥管子,等指挥部的消息。任务紧,期限短,排不出水,旋工受阻,指挥部什么时候才能想下办法,遥遥无期。就在大家心急如焚之时,有人报告了个好消息,说他发现某厂家属院后面有一堆管子,可否告诉营部,让他们去联系厂方,解决问题。我们的书记去看了一下情况,回来只说了一个字,"偷!”在我们堵住泉水、挖好排水渠之后,等晚上人已睡定、灯火稀疏之时,架子车全体出动,悄无声息地去偷管子,大干一夜,埋好了管子,天明了无痕迹。贼没脏,更如钢。再说我们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合情合理,自然心安理得。好在此案一直到工程结束,也未发作。
排水问题解决后,开始大渠衬砌。施工的白技术员是正规院校的毕业生,他对操作流程要求极严,反复叮咛,巡回检查。我们和混凝土,除了沙子、水泥、石子有严格的比例要求外,人工搅拌时,沙子和水泥干拌翻三遍,加水后再翻三遍,加上石子再翻三遍,要每人记住"干三遍、湿三遍、加上石头再三遍”的口诀。我们把这叫“三字经“,虽然烦琐,也只能照办。好在吕政委来了,这个老革命才不管什么"三字经”,他只要求快,说只要大家熟悉了就行,不必死搬硬套。那时候,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是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之后的臭老九,说话不是十分硬气。老革命手杖一挥,白技术就败下阵来。于是我们也就凭着感觉走,不再受“三字经”的桎梏,放开膀子干开了。
在工地干了一年多,只见过一台推土机,而且是卧在那里的,没见它干过活,后来不知何时竟销声匿迹了。宝鸡峡工程,全凭的人力,架子车是唯一的运输工具。解放战争时,都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小车推出来的,现在应该说,宝鸡峡工程的成功,是架子车拉出来的,架子车功莫大焉!
我们的拼命三郎书记,带着我们村的民工,白天大干,晚上加班。我们的土方任务、衬砌任务都在全营前面完成后,就鞭敲金凳响,人唱凯歌还了。然而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们从渠首工地撤回后,立即又奔赴普集工地去修干渠工程了。
今年是宝鸡峡引渭灌溉工程通水五十年,回忆昔日在宝鸡工地战天斗地、改造山河的岁月,看到今天的家乡,平畴沃野、渠网密布、旱涝保收的景象,令人无比欣慰。当年的付出是多么的值得啊!
作者简介:
邢宪鹏,男,陕西省咸阳市礼泉县西张堡镇兴隆村人,农民,教过书,爱好文学创作,先后在市级以上报刋及《城市头条》等网络平台发表诗歌、散文许多篇,系礼泉县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