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历史总会给我们留下一些欲说还休的故事。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发展,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文明程度的日新月异,某些延续了几千年的手艺便会在不知不觉中消逝在人们的视线中,原是不必留恋和惋惜的,但由于天然的怀旧情结,由于某个特定事件的触发,时不时地会抖露出来发一番感慨,作者所写“钉盘钉碗”正是如此。对于年轻人来说,这些类似于小炉匠的营生,早已是落灰的古董,但是对于老一辈人来说,其背后承载的却是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但愿此文能够在读者心中泛起一点涟漪。(本刊评论员:孙爱国)
季节总是随着年轮的辗转循环往复,如同那些光阴里难以释怀的往事。进入腊月,年味渐浓,数着日子,盼着过年,“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吃过腊八饭,过年的序幕便徐徐拉开了,尽管此时天寒地冻,却抵挡不住人们“迎年”和“忙年”的热情。马路上张灯结彩,商场里人流涌动,大家忙着除旧布新、购买年货,为春节作准备。天气的凛冽和居所的温暖,风雪的吹寒和蔬饭的飘香,交织成热闹喧腾的人间美景。
没想到,今年的“腊八节”和最后一个节气“大寒”居然撞了个满怀。这一天也是我婆母的忌日,因此“腊八节”又是我家一个特殊的日子。
清晨,我把做好的腊八饭摆放在公婆的遗像前,祭拜二老,然后照顾老伴起床、洗脸、吃饭,等忙完这些事,吃过饭,就快九点了。考虑到还要外出办事,就匆匆忙忙刷筷子洗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觉手一滑,一只碗掉到地上,“啪”的一声,瞬间便成了几个碎片,只好打包扔掉。去超市的路上,小时候的一幕浮现在眼前一一
从我能听懂话的时候起,每每手中端起饭碗,大人就会反复交代:“端好碗,不要打碎了。”言外之意,打了碗,不只是经济上的损失,好像还有不吉利的寓意。渐渐的饭碗成了神一样的象征,想让自己有饭吃,必须端好手中的碗,因此吃饭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因为一年没打碎过一只碗,我得到了奶奶的夸奖,说我以后肯定有出息。
往往是越怕有事,越肯出错。大年初一吃完饺子,母亲给我盛了一碗饺子汤晾在那儿,说是原汤化原食。等凉汤的机会,我瞧见了桌子上的麻花。要知道麻花在当年可是奢侈品,不是每天都能吃上。那时候人们普遍困难,没有那么多的油和面,人手也少,支不起锅。年前母亲跟几家邻居合作,用一年口挪肚攒节省下的白面,给我家炸了十几斤麻花,留过走亲戚、待客用的,剩余的就不多了,只有在初一、十五、二月二龙抬头(据说这一天吃麻花预示咬蝎子尾巴)才会让我们享用。
我拿起半根麻花,一小节一小节掰下来慢慢品味,麻花吃完了,两只手也沾满了油,等到端起碗要喝汤时,手中打滑,“啪”的一下摔到地上,我吓坏了,仿佛听见了来自十八层地狱的吼声。母亲脸色煞白,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赶紧弯腰去找碗。“还好,还好,碗底没碎!”听到桌子底下母亲的声音,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才慢慢放到肚子里。只听奶奶说:“碗底儿没碎就好,过完年了,等钉瓷碗的人过来了补一下。”世界上竟有这样神奇的事,碗碎了还能补?当年,村里生活条件差,物件又少,谁家的盘或碗碎掉了,是不会扔的,一定要等钉盘碗的手艺人来了,把它钉起来,再接着使。我在忐忑不安中等啊等。
一天中午,听到一声清脆的铜锣声,紧接着就传来一阵沧桑的吆喝声,我跑到巷口,看见有好几个小伙伴跟在一个老头身后,他正挑着扁担,颤悠悠地朝这边走来,扁担的一头是炭炉和风箱,另一头是个木制的箱子,上边挂一面铜锣,伴随着老头的脚步“当啷啷”直响,间或拉长声音喊:“钉盘钉碗啰……”
等走到车门底下,老头才放下扁担,吁了口气,摘下帽子扇起来。我们围上去,好奇地看他那个外头也挂满东西的箱子,老头拉开箱子,有四个小抽屉,里面也是满满当当。那些奇奇怪怪的家什,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大家叽叽喳喳地问,老头用外地口音慢慢悠悠地介绍,从弓子、钻把、钳子、锤子,到金刚钻、白灰粉、锔钉和顶帽,原来,里头装的,外头挂的全是钉盘钉碗的各种工具和材料。
钉盘钉碗的来了,我摔碎的那只碗有救了,急忙回家告诉奶奶,奶奶找出那只破碗,领着我来见老头。老头从黑乎乎的箱子里,找出钻头等打磨工具,坐在随身携带的马扎上,往腿上盖了一块厚厚的白布,用那双粗糙的手灵活地拼凑着瓷碗的碴口,先用绳子扎紧,再拉起弓子像拉胡琴一样,用金刚钻沿着裂缝两边钻出对称的小孔,然后取出铜片,剪成铜钉,钩住瓷缝,按上锯钉,一锤一钉熟练地敲击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世上没有打不碎的碗,也没有钉不好的碗……”
看到我们兴致勃勃,老头津津有味地说个不停:“这活看着简单,可得手头有功夫。上锔钉也有讲究,只能打一锤,我们的行话就叫一锤定音,是最见功夫的。要是再打第二下,不是把钻孔打崩,就是把锯钉打坏。”上学后,当老师讲到“一锤定音”时,我立刻就想到了钉盘钉碗的那个老头敲打锔钉的样子。
这时候,后边站了几个围观的大人,有点文化的十爷爷很会说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师傅的功夫果真不同凡响。”听到夸奖,老头哈哈一笑,得意地说:“老先生过奖了,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罐,说的就是钉盘碗。不怕您笑话,干这一行,我们山东人最多,也最地道,一波一波地出呢。天旱三年,饿不死手艺人嘛。”
“黄金有价艺无价,身怀绝技走天下!”十爷爷文绉绉的话,让老头喜形于色:“家有万两黄金,不如薄艺在身,我们手艺人走村串巷,四海为家,也就挣几个零花钱,只能勉强糊口。”他嘴里唠唠叨叨,手却在摸摸揣揣,不一会儿,活做完了,抹上瓷粉,竟然见不到缝。拿出随身带来的茶壶,把水倒进刚刚钉好的碗里,使劲晃了晃,一点也不漏。“滴水不漏”这个成语从此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奶奶乐呵呵地递上工钱,老头轻轻地把碗传到我的手上,像是捧着一件极其宝贵的珍品,庄重而又严肃,一只破碗重生了,好看的铜钉更像是美丽的装饰,在朴实里闪着光亮。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如今的餐具五花八门,塑料碗,仿瓷碗,玻璃碗,不锈钢碗,数不胜数,人们的消费观念也在日益转变,即使打碎一个碗,也不会往心里去,说扔就扔了。曾经街头巷尾的“热门”职业——和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传统技艺与职业手艺人,没了用武之地,正在逐渐消失,而能让这门老手艺焕发活力的,恐怕只有收藏瓷器和研究瓷器这个行业了,只有这些钉碗的非遗传承人,才会让这种传统的老手艺春暖花开。
渐行渐远的并不只是钉盘钉碗、磨剪刀、修洋伞、剃头匠这些手艺人,还有所承载的旧光阴里的记忆,以及那些手艺里所蕴含的深思和感知。
饭碗是吃饭的工具,常常引申为一个人的生存能力或事业能力,把铁饭碗延伸为稳定的工作,所以摔碎了饭碗和丢了饭碗,会被视为不吉利。为了讨个吉利,古时候将士出征前,饮酒壮行后,会故意摔碎碗来开启吉祥;随身佩戴的玉佩不小心摔碎了,其替主人挡灾的说法,更是亘古通今;更有甚者,有人在参加高龄老人的喜丧宴会时,还会偷一个碗回去,以沾沾喜气,期盼长寿。
有句俗语“打破碗,时运转”让人费解,摔碎碗还是好事,难不成这是真的吗?
前些年我在北京照看孙子,一个星期天,儿媳妇在厨房做大餐,我在旁边当助手,忙乱中一只碗掉地上了,摔得粉碎,我顿时傻了眼,不知所措,儿媳妇连忙说:“妈,没关系,只要没伤着人就行,碎碎平安嘛。”说着拿起笤帚,把碎碗渣子扫到一起,装入袋子里,儿子用胶带缠得严严实实,才放进垃圾桶,生怕收垃圾的师傅扎破了手。善解人意的儿媳妇这句话太暖心了,热乎乎的感动,即刻把我的尴尬送到了九霄云外。
是呀,中国的汉字真是趣味无穷,一字之差,便把原本不好的事变得吉祥如意,落地开花,富贵荣华。
那个时代结束了,时常感叹着日子由苦涩到甘甜的变化,惟有记忆留在心头。从立春到大寒,再迈过一道门槛,便是立春时,让我们带着对新年的祈盼,对生活的热忱,祝愿岁岁平安,年年有余!
2021年1月25日于万荣
邓育秦,1950年1月1日生,山西省万荣县皇甫乡东埝底村人。闫景中学68届毕业生,农村信用社退休职工。曾在教育和广电部门就职。热爱生活,爱好文学。近年来有诗歌、散文、探讨社会热点问题的文章刊发于《故乡万荣》、《中山文苑》及《我们这一代s》等新媒体网刊。
责任编辑:张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