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柿子树

作者/牧夫

主播：语瑄

我和我的师兄合伙做了几十年的木工活，几十年的交往中，就像这拉大锯一样，在他费力的拉锯时，我为他使劲的往前推着大锯走；我拉大锯时，他用心的送着大锯走。铁锯条一来一往的走着，一点点也不能走偏。我们已经记不清锯解开了多少棵树木了，但是那一棵柿子树让我两久久不能忘怀。

腊月的天气里，与师兄穿着单衣满头大汗地架着一盘大铁锯，你推我拉地锯解着一桩九尺高、合抱粗的大柿子树，锯末随着大锯铁齿纷纷落在地上，锯口下边一堆黄色的锯末非常干净地一末一末往上添着。这棵60年的大树与我师傅有段解不开的故事。那是当年他要好的姑娘在悲痛中嫁接的柿子树。姑娘默默地蹲在大姆指大小的自然生长出的黑枣树前，用砍刀挨着地皮将树砍出豁口，作为她嫁接的砧木。劈开砧木将一枚削好的嫁码含在嘴里，用口液润润嫁码，含泪将嫁码插进砧木里。用红绒线缠了几圈，将和好的榆皮面糊湖小心地糊上，轻轻的用潮湿的细黄土掩实了。为了嫁接这棵树，姑娘好几天注意着自己不吃大蒜了。说是被吃了大蒜的口液浸润过的嫁码是肯定嫁接不活的，因为残留在口中的蒜味，是带有星星点点的蒜毒的。离开了母枝的嫁码，弱弱的经不起一丝一毫的侵伤。我试着嫁接的那几棵还真没有成活。

姑娘的心很乱很予盾，但她还是小心地做的这件事，此时姑娘的心有多么的悲痛，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姑娘说自己是火命人，火命人再尽心也难干好移花接木的活。传说土命人最适干嫁接，且棵棵都活，这当然是迷信了，可这在封建的旧中国历史中它占据了社会的主导地位。

春天里姑娘嫁接的小树真的活了，并且生长的很茂盛，就在那一年的腊月姑娘就出嫁了，嫁给了此她大几岁的，她不喜欢的但是家里富裕的男人。一过就是几十年，两口子儿孙满堂，日子过的红红火火的，就像姑娘嫁接在娘家门前的柿子树一样枝繁叶茂，枝头的果实硕硕，从青涩到黄色再到甘甜的红柿子。姑娘的心中是有意中人的，弱弱的姑娘奋力的抗争了，凭她窄窄的膀肩抗不过三纲五常的。就像这砧木和嫁码一样被红绒线捆在了一起，她挣扎不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伦理观念。

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与活力的砧木，终于催活了嫁接在自己身上的嫁码。嫁码发芽了，展枝了，它们长成了一棵笔直的大树。这是棵牛眼柿子，果实不大黄牛眼睛大小，但特别甜，这种柿子无论是做柿桃还是柿饼，都能闷出很多的白色的柿子霜末。她们一生过的怎么样呢？等我的大铁锯慢慢地将这棵六十年的大树锯解开了就知道了。

尺把宽黄亮黄亮的面板上，半丁点疤痕都没有，再有我与师兄高超手艺，解锯时半线不差的锯口，真是上等的板材。由于俺师傅讲过这棵大树的故事，我好奇地在中心面板一上仔细的寻找，看有没有当年姑娘含泪插进去的嫁码。我从板子的底部细细数着它的年轮，在中间树芯处，果然找到了有枚发黑褐色的嫁码痕迹。我想这就是姑娘一辈藏在心里的刺。也只有被这铁据无情地剖解开了，才能发现漫长岁月生长成的合抱粗坚硬木芯中那枚不愿接受的嫁码。

我想嫁接是谁发明的，把本性是苦的嫁接甜了，把本性是酸嫁接甜了，此乃大智慧。其是我也喜欢吃甜的就这棵柿子早说不清吃过它多少甜柿子了。这棵树甜了多少人的嘴呢，无计其数了，可苦了师傅你半世未娶。

师傅干了一辈子木匠，老匠人竟然是没有留意发现这个。

当师傅看到这树芯中黑褐色嫁码时惊呆了，老来松驰的面皮抽缩着，喃喃地说：“我错怨了她几十年，她这是作给人看的，原来是面和心不合呀！”用干瘪的老手抚摸黄亮黄亮的木板说：“挺好的挺好的，生长了几十年没有落下一疤痕，这也是造化。”师傅在摸着柿子木的中心板材，他摸着、念叨着。此时师傅心中摸的是什么，我与师兄都清楚。

师傅黙默地走到铁皮桶旁，用刨花引着柴禾抽着他的旱烟锅。那绿色翡翠烟嘴含在他掉了牙的红紫色牙床上，说:“二林呀，过来说句话”。知道师博心情有点沉重，就一起穿上棉袄过去了坐下来陪师傅烤火说话。“二林呀，你媳妇说话嗓门大，不能值不值的就吆喝人家，以后得改改你的坏脾气，这是臭毛病。今年春上我到你家你吵架，呟喝你媳妇。我见了半年不登你门边子就为这。女人嘛，要含在嘴里护着才对。”师傅对着我说;“还有你，一不高兴了就作闷葫芦一句也不说，她们不容易，你们赶上新世界自由结婚多好呀。当年我与那姑娘什么八字不合、门风不对硬给分开，这一分一辈子就过去了。今天才明白了，她心中始终有根刺呀。这烟嘴是当初她送我的。在当年也值几斗高粱呀。她聪明，知道我每抽一口烟就往嘴里含一次，今天才解了这个理，花大价钱买烟嘴的用心。你俩张罗着娶回你师娘，你师娘是好人，我早该把那姑娘忘了，况且都是黄土要埋半截的人了。”师傅老眼昏花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第二天师娘来到了木匠铺里，对着柿子板材看了个仔细后才说;“二林、英子别干了。回家带上媳妇到老院里咱煮肉饺子吃。有好酒好菜。”师娘说话总是那么的和蔼可亲，好象今天语气中带有点点娇气与忧怨。

席间我们吃着喝着随随便便的，桌上一包荷花牌的香烟让我与师兄抽的差不多了。师傅却一支也没有抽，也没有抽他玉石嘴的烟锅子。吃饭前他就说抽了几十年了，抽够了，从今天起他戒烟了。

师娘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说:“两徒儿两媳妇今师娘几个要办件事。自从你俩开着拖拉机把师娘迎娶回家，已经十五年了，当着众乡亲给师娘叩头敬茶。还有两个徒媳妇一边一个挽着我的胳膊进你师傅的家门。当时我就想我与你师傅无儿无女，多半百的人了，才走到一块，莫非这几个年轻人，就是俺们的依靠？果然在这十五年里，俺老俩心中有多顺心、多高兴，众乡亲也看在眼里，都夸俺有后福。还有那柿树的面板是块好料子，我也看到了黑褐色嫁码，不知道的说那就是个嫁码，咱知道的说是人家姑娘心上的梗刺。人家受了一辈子的委屈，树身子却干干净净没一个疤痕。有人听说了，想要块板子做案板，不能做。咱不能让人家活着受委屈了，身后再到厨房里每天挨那厨刀的剁。我也是苦命人，我都给你们说过的。让你师傅最后撑一回尺墨，给你们画线。你俩用心作，出作几套好家具，给结婚的小青年们用。告诉他们这是世界上最干净的木头。是一棵嫁接的柿子木，一尊砧木、一个嫁码生长在了一起、融成了一棵经过一甲子风雨阳光才一起生长成大树。风风光光的让柿子木家具上厅堂。”师娘说着撩起衣襟擦眼泪。

那天师娘将师傅用60年的玉石嘴的烟锅和一个黄铜铸成的康熙年间的墨斗，给了大师兄。墨斗传大徒弟是俺鲁班行的规矩，并说要师兄好好的待媳妇。师娘送我俩一对翠手镯，一个写小楷用的银制墨盒。师娘出身大户人家，自幼随父饱读诗书，写了一手漂亮的小楷。师娘说:“师娘我半世飘摇，遇了你师傅还有你们几个好孩子，每当孙子们叫奶奶的时候，我听了都心花怒放。如果人真的有来生来世，师娘多想做一世你们亲娘，像你们今世娘亲一样亲你们，待你们也像你们今世的娘亲一样，教育你们作个好人。”此时的老屋里静的出奇，静的出奇...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怀念着师傅师娘。我与师兄仍然做着一榫一卯的木匠活。曾经有多少人，捏着嗓子拿着苦腔腔唱着，说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还是我老木匠说给你吧，世间情就是一砧木，一嫁码，一棒黄土，一苍桑柿树，一段戎线，一烟嘴，一墨盒，一手镯。

更重要的是一榫一卯的端端正正。

原名李胜英笔名牧夫元氏县人一直生活在农村。代表作:《轮椅上的军礼》《耕读人家》《俺爷爷打过鬼子》《旗帜》等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