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落小镇的记忆
刘芝荣

一
每当小镇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在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
若是由梧州下广东去,那年月,乘船走西江古水道最方便。走水道到了粤西境内一个叫德庆的地方时,在西江边上有一白沙山,山上有座古塔,叫“三元塔”。塔对面有一小镇,叫南江口, 小镇地处西江中游南岸,南江之出口,为西江与南江的交汇点,故得名南江口。
那时候,在乡下读书的,当升到小学三年级时,就要到镇上去,才有书读。从乡下到镇上,沿南江河边行五六里路,才能到达镇上的中心校。最初的中心校座落在西江河边,背靠花果山,西江河从校门前浩荡而过,门前有三两棵高大的红花羊蹄甲树;树下竖着两三根竹杆,竹杆一头绑在树上的杈,一头埋在树下,这算是学校里的一项体育器材了。春三四月,蹄甲花盛开,殷红的丽花倒映在清澈的西江河里,格外好看。一到下课,我就会跑到蹄甲树下爬上竹杆,爬在高高的竹杆上看江里的碧水花影;看渔舟晚作的早归;看江边漫坡满栽的油菜花和江面上悠然远去的帆船,直到第二堂上课的钟声敲响,才从高高的竹杆上滑下,回教室去。
到了读 五年级时,学校就搬进了新校舍。新校舍建在两山之间的鞍部,辟有个宽阔的校园,校园里的凤凰树花红叶绿,与山边的相思树相映成趣。学校座南向北,顺西江水流而北,取“顺水学校逆水庙”之理气;三元塔像文笔遥立在校门外隔江的白沙山上,寓意高中“三元”。人在校门口远眺:常见半边帆樯远影;有半边却被临江的街市遮去了。学校左右的教室,就设在东西两侧的山边,推窗就可以见树、见藤、见蔓。东边的山叫"盐仓",储存的生盐在山的平顶上堆成锥状,用厚厚的茅草盖住,天雨侵不进,据说这是战备物资,常年有持枪民兵看守。西边的叫花果山,花果山西望长坑;东出南江河。与南江一水之隔的是西江林场,场部设在南江出口的西江河边;后面是连绵不绝的莽莽林海;场部建的楼舍一律白色,这白色与乡村低暝的民舍相比分外夺目,仿佛一朵白云飘落碧山秀水边。花果山的南面是佛子凹,两边山坡上长满了松树。松林里全是坟墓,阴森森的,即便大白天过凹去也会让人心里瘆得慌;倘若天一黑,就没有人敢从这凹上过去的了。却有一条弯曲细小的公路穿过佛子凹,视线到了这凹就再看不见公路。花果山与盐仑这两座山头占尽了这二江水口的地盘;这两山脚下,还有一大片低洼易涝的塘,叫“六角塘”。山头和塘将唯一的南江口街野蛮地逼到了西江河边去,毫无余地可留。街就只能临江而市,旧日小镇的记忆就全都散落在这又短又窄的街市上了。
旧时的江口街。一边临着西江边,二十几米下,水极深极深。临江那边是半干栏式建筑的木棚,棚顶上盖了瓦就成了屋。屋的大部分地方都向江岸探出去,寻找空间。由一条条木柱从江岸往上顶着,由江面往上看,像湘西的“吊脚楼”,只是没有茂林修竹环绕;街的另一边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楼是平日里总撑着一扇窗的骑楼。窗像影视剧里“潘金莲”撑起的那窗,撑杆从窗口滑落时打着了“西门庆”的那种骑楼。
每过大年。江口街的醒狮就会沿着骑楼到各家去派拜年贴,拜贴一送到,小楼人家就从那扇窗口里往外面挂出一条红绳子,间隔地绑上一些红包,最后用生菜、桔子和一个大红包绑在一起,从楼上一段一段慢慢地放下来,让狮子“食青”。
这小镇上 的年初一是不舞狮的。只去“行大运”。行前睇好皇历:诸如东方遇“贵人”;西方接“财神”之类。有的向东边走,祈遇贵人提携;有的望西而行,祈求发财。当然也有不知原委而不择西东随便走的。但也无妨,反正是走上一圈的路,赚取个“行大运”的彩头。
到了年初二。街东头的周先生一大早就往骑楼上挂好了“青”。周家刚食完开年的团圆饭,“锵咚锵,锵咚锵咚锵咚锵⋯⋯”舞狮的锣声鼓声就由远及近的来到了门前。听到锣鼓声响,聚拢到周家门前观看舞狮的人就越来越多,一下子就把本来很窄的江口街挤得满满当当。单看这堂富有阳刚之气的新狮就够醒目的了:一头金黄色的鬃毛,一身彩色的衣服;狮子头上三点青,眼若铜铃;脖子上挂着一个叮当作响的大铃铛,神气活现!一大群小男孩走得近近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有的还将头伏在地面,从下往上看狮子,十分好奇。这时,周家骑楼的“青”已高高挂起,如果换作别的舞狮人“食青”,就非搭梯子不可的了。眼下,却见三个穿着少林武服的后生,俊逸洒脱⋯⋯蹭!蹭!蹭!几个连续的动作,就搭成了人梯。跟着,狮子“呼”的一声,前腿就扒在人梯上,后腿猛然蹬地,身子一拧,后腿便搭到了上面,紧接着又是一个翻身,狮头朝上正好顶着青菜。这时,锣鼓声细密柔和,狮子咬住了生菜,在慢慢地“食青”。这时,只看见狮子在“青”里面愉快地舞动着。突然,狮子腾空而起,将撕碎了的生菜洒了一地。霎时间,鞭炮齐呜!锣鼓喧天!狮子悠然返回地面,又向着周家门口作拜,舞动着狮子,一步三叩地缓缓进屋去,寓意狮子进屋千年发的瑞祥。
江口街虽是窄窄的,宽不过盈丈,却也有它热闹的习俗、快乐的去处。很短的江口街,长不足半里,那么一条西高东低的江边小街,它东到南江河边的渡口,西到沙地头的旧车站,都无不承载了岁月里小镇上的记忆。

二
却说那沙地头旧车站。旧车站后面靠着陡峭的山,翻过山梁,峭壁下就是滚滚东去的西江,它是中国内河的第三大江流。车站后面的山不算高,山脉却西延很远,长长的山脚下有一条长长的夹山沟,往日与今日的人们都管它叫长坑。往日的长坑是从旧车站一直往西到南瑶石油站,石油站已成过去,只剩下个名称。旧时的人一讲到石油站,就会联想到花果山对面的盐仓,现在很少有人会知道有座堆盐的山头叫盐仓,只看到现在的镇府大楼。盐仓和石油站一样,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储存战备物资的地方。石油站储存的是石油,油库周围布满着“铁丝网”,常年也有持枪的民兵看守。今日之长坑已变成街道。通往县城的省道就从这宽阔的长坑街经过;南广高铁的候车大厅就建在长坑街尽头的南瑶村,叫“南江口站”。旧时的汽车站是南江口至罗定的始未站。途经连滩、河口、大湾,是整个南江流域陆上交通的要道。这美丽的小镇就像未成年的小女儿,南江就像她的妈妈,年轻的妈妈携小女儿来到这二江水口,就顺便交给了西江外婆,南江妈妈留下了小女儿,然后自己就撤欢而去!从古至今,外婆抚养着这小镇女儿,日渐长大日渐美丽日益繁华。
再说在这古老的 西江水道。但凡“红星”船或“省梧”客轮一泊靠南江口码头,上了岸的客人就得匆忙赶去车站,以图买到最后一班开往连滩、罗定的车票。 有一天,一个专往下海(即中山、顺德一带)去做卖鸭苗生意的罗定人。为了赶去车站买到一张车票,就演译了一个流传很久的故事⋯⋯那年月,江口街的人都认识他,管他叫做“鸭仔佬”。鸭仔佬这名称使得尽人皆知的,还是后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单说这一天的黄昏,鸭仔佬一上了岸,就同许多人一样,希望能买到一张末班车的票,这样,就不必在南江口住店过夜了。于是,人人便憋着劲儿,登上几十级的码头,然后就一路小跑去车站买票。鸭仔佬肩上挑着一担四个圆形的大竹笼,连走路也快不了。就别说跑了,所以总是落在别人的后面。这一次,他好不容易才赶到车站的售票窗口,正往口袋里掏钱买票时,鲍站长却告诉他“无票卖了!”鸭仔佬一下子就急得团团转,转到车站边,看见一摊满牛屎糠的晒地。这“牛屎糠”是农人为初春秧苗保暖备用的,当下居然也让他眼前一亮,“有计了!”。当即他就从后裤袋里抽出了一张旧报纸来,蹲到晒地上弄了一阵子,站起来又奔售票窗去。此时见鲍站长带着老花镜,翻着本子拔着算盘,便壮着胆走近窗前,笑容满面的向鲍站长递上一支“丰收牌”香烟。站长稍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了香烟。随即,火柴“嗤”的一声,站长手上的香烟就被点燃了。鸭仔佬趁此机会,当站长的第一口烟雾还末吐出,就把一包礼物郑重地递到了站长面前。“这是孝敬您老人家的茶叶。”站长连忙摘下老花镜,眄了眄。“这是浙江产的最出名的社前‘龙井茶"。鸭仔佬诚恳地说道。不一会儿,车票就到了他的手上,这一晚,鸭仔佬就不用去南江饭店的旅业投宿了。
翌日早上。就发现鲍站长的办公桌上有一大包状似“茶叶”的牛屎糠;还看到站长滿脸的不高兴,一整天不说话⋯⋯这事情似乎轰动一时,家传户晓。那时的江口街人拥地窄,新奇怪异的事情总是很快传了个遍。鸭仔佬又常年出入这江滨小镇,他自从发生把牛屎糠当“茶叶”送给鲍站长的事件后,江口街的人几乎都听讲有一个叫“鸭仔佬”的人了。

三
这江口街的东头是南江的出口,渡口就在这出口处。二千多年前,南江河就从这渡口流入西江,汇成水貌壮阔的景象。
我最后一次在这渡口搭船过下咀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那天,我站在渡头等船,等着等着,江上起雾了,雾从江中升腾而出,先是像牛奶倒入透明的玻璃杯悠悠散开,后就越散越开越大,直到整个杯子都漾奶成乳白。眼下的江雾就是这样子:白茫茫笼罩着这二江水口,十步内看不见人,摆渡人和船都让雾藏起来了,我只好站在渡头。 等雾也把他自己藏起来的时候。慢慢地,过江的人就越聚越多;又慢慢地,我也被江雾轻轻地包围住了。雾就像绸带在身前身后飘着、像轻纱笼着、像母乳般滑着,在渡客的身边缠来绕去,让人感觉这世界好像在幻觉中了。我欣赏过江南的漫天飞雪、丝丝细雨;却未见过岭南这江上迷人的晨雾。人们站在这渡口看雾,等过渡也不觉烦恼。太阳出来了,晨雾悠然散去,雾终究把自己也藏起来了。江水在晨光的映照下,如千万块镜片波光粼粼,似万花筒般变幻着五彩的光芒;江北那巍峨的塔影挪移在江里,便把这二江之水演绎得炫丽夺目。
“开船啦!”循声望去,见一美丽的棹渡少女,笑盈盈地在招呼渡客上船;跟着渡船就把江水划开了一道白花花的水痕;抬头看见下咀的红棉花开了,开得灿灿若焰,如天边一抹彩霞飘落渡口;清澈的江水映出棹渡少女绰约苗美的身姿,这时坐在这船上是甚觉惬意的了。当我走下渡船,抬头望去,见下咀渡头的木棉树下早已站满了候渡过江的人。伫立树下,回望上咀渡头,那边又站满了要过渡的人了。我心想:“这渡口真够繁忙的,有热闹,也有静美。”
繁忙不单是南江河的横水渡口,还有南江口港的码头。据记载,港口年客流量高达23万人。在人们的记忆中,这码头是镇上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原来的码头有点儿小气,不够宽。石级一直码到江边,人走码头上落,两边护坡墙高高的,就好像走在山之谷底一样,有种压迫的感觉。后来的码头就变得很有气势了:码头向两边拓宽;掀去了护坡,视野开阔。宽到在码头上能站立成千人,成千人在码头上等候过往船只也不觉拥挤。还有一条大斜坡水泥路横过码头直达车驳渡头。斜坡从旧农机厂门口一直斜伸到江边,即使两辆“解放牌”汽车并排驶上车驳船,也不成问题,可顺利上渡过江。

四
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就听说小镇的西江边有个战备工程,代号叫“101”。那年代很多人都知道有个“101”工程,听来觉得挺神秘的,感到好像就快要打仗的样子,不久就动工了。抓工地建设的是部队来的军人,看见军人,又让我联想到学校边的“盐仓"、南瑶的石油站,似乎都同“战备”二字有好大的关联。因为“战备”,给了这小镇增加了不可多得的历史的厚重,丰富了人们脑海里对往事的忆记。
每当夕阳的余辉洒落小镇、洒落码头、铺满江面的时候。小镇对岸古塔下糖厂的汽笛就会“呜呜”地响起,这时候不需看钟表,就能知道此刻是下午五点半了。那年代能戴上手表的人少之又少,这一江两岸以及周遭的人们都习惯听糖厂的汽笛声去判别时间。江北那边糖厂工人下班的汽笛响过,江南这边食公家饭的人也下班了。他们或成双成对、或三三两两沐浴着夕阳的余晖来到港口码头:有聊天的,有乘凉的,还有散步的。都倚在码头的栏杆上,遥望三元古塔的雄姿;欣赏江帆远影和落霞;体味栏杆下码头上匆匆过客的心情;直等到那渔家的灯火在江上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的时候才离开。人们就在这视野开阔的码头上受用那徐来的江风、静待那升起的江月了。这公家人、出差人在那个年代里的休闲作派是很值得农人羡慕的。
在这码头,有过恋人的依依送别,也有亲人久别了的重逢,有相见的喜悦,也有离别的忧伤。岸边若栽柳,定少不了折枝相送的缠绵,江边有长亭,必多了劝君更尽一杯酒的殷殷关切。心上的人乘船离去了,虽然水陆两相阻隔,但情意绵绵,恋人站到码头挥手相送。“省梧”船远了,恋人站高一级。再远了,又站高一级。直至挥动的手酸了累了船也远了看不见了,还要站到码头的顶上去,凭栏远送,依依惜别。大有古人黄鹤楼送别的悲苍情怀。
夜幕降临了。码头上挂起了汽灯,灯“嗤嗤”地亮着,发出耀眼白色的光,趋光的小昆虫围住汽灯飞来飞去,偶然会有江雾飘过。码头上坐着一大群乘客,旅客在等梧州开往广州的客轮。“船来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话音刚落,候船室的广播也随即向乘客报告航班,以免搭错船。终于等到“省梧”轮船来了,乘客就陆陆续续地从坐级站起来,边拍打身尘边收拾行李,准备上船。此间客轮也拉响了将泊靠码头的汽笛,等船的人们随着嘹亮的笛声也欢快起来了。船上的灯光洒落在入夜的江中,灯色水影在夜静了的江中又惊起了无数的美丽的波澜。轮船的到来仿佛爱闹爱玩的孩儿一样,又把疲倦了的母亲惊醒。入夜了本已平静了的江面又生动起来了。船在码头对出的江面上绕了个半圆,就靠了𨀂排。开始上岸了。等上船的乘客就不约而同地向码头两边闪出了一条夹道,让船上下来的旅客先上岸。上岸的旅客就成了贵宾,在这码头上享受着夹道欢迎的待遇了。
此时最先上码头的是一位香港客。西装革履;系一条斜纹领带;戴一顶白通帽;穿一双锃亮闪光的皮鞋;臂挽一位极时髦的女郎。那年头有香港客在这港口出现,住进南江饭店,在小镇的街市上走动,挤在趁圩赶集的人群里,是很少见的。这也算得上是小镇的新奇和时髦了。这时香港客觉有好些人在看他,就下意识地抬抬头挺挺胸,把自身的优越感表现到极致。
稍后也有对年轻的夫妻上码头来了。女的发上扎着红头绳;乌黑的发髻上计了对粉色的蝴蝶结;一条长长的秀辫垂至腰际,直直的辫子衬出来美丽的曲线,秀出了苗条的腰肢。两旁等落船的乘客不分男女都一律对她投去欣赏的目光。她感觉到有很多人在看她。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未语人前先腼腆,边上码头边很不自然地做着些多余的动作:一会儿拢一下额前的刘海,一会儿将个秀辫拢返到自己的胸前,一会儿又把辫子甩返背后。然后低首秀项的,就快步走上了码头。上到码头顶,斜阳正值隐去,小两口便直往镇上的旅店去了。那年代农村的青年男女,有时尚旅行结婚的,这江滨小镇的旅店,无疑就成了这些青年男女旅行结婚的爱巢了。
最后一个上岸的是“鸭仔佬”。当港务人员正开始验票让乘客上船的时候,就见从趸排里又走出来一个人。肩上还挑着一担滾圆扁平的四个大竹笼,正左碰碰右碰碰地走在过码头的跳板上。碰得竹笼里的小小鸭苗“尜尜尜”地叫个不停。
“快点儿呀!‘鸭仔佬’,刚才哪里去啦,怎么现在才上岸呢?”鸭仔佬不紧不慢地换了下肩,无可奈何地答道":
"哎!揾食艰难呢。”
鸭仔佬肩上挑的担很有点像“武大郎”买烧饼的担。他担的两头各是两个扁圆的竹笼,笼口络着绳网,里面有买剩的鸭苗。那松花黄色的、毛茸茸、挨挨挤挤、啾啾乱叫的雏小鸭儿,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说那“武大郎”挑的烧饼担,只能迈着碎步子朝前走,快是快不了的,一快就会碰膝盖。再敏捷的人挑着这担,在旁人眼里也显笨拙。鸭仔佬就这样子迈着笨拙的步子走过跳板走上了码头。
其实,趸排的工友都体凉关照他。搭船前,让他的鸭仔笼先上趸排候船;轮船靠趸排时,帮他将大竹笼搬上船去。这一次,知他从轮船头来来回回地搬动四个扁圆的竹笼过趸排,是需要时间的;又知他昨夜担鸭苗去梧州圩买,现在才回到这,的确系揾食艰难!就这样子,鸭子佬别扭地上了码头,便径直往南江旅店走去。他知道此刻再没有班车返罗定了。
旅客的上上落落就像潮水一般。一阵热闹过后,又恢复了平静。透过汽灯白炽的光,看到等搭夜船的旅客又慢慢地聚拢到了码头上,等下一班的船。等船是最难打发时间的了,唯有边等边看江上渔火、看天空的云月、数天际的星星;聆水声在岸边呢喃、听候客伏在行李上的轻声细语,这实在是打发时间的妙用了。即使夜雾打湿了头发、潮了衣裳,也照样坐在码头的级上不肯离开。谁也不知道下一班轮船什么时候就会到来,心里老是就这样想着、等着,打发夜的寂寞⋯⋯
斜坡码头建成后,小镇更显繁忙。车驳船一次可装载十几辆汽车和五六十人过江去。自从有了驳船,要过江去德庆街市买卖东西的人们就方便又省时了。却也使得这片水上居民的棹渡生意日渐凋零,就连昔日载载客满的“南水01"也变得可有可无,最后失业了。而从斜坡码头过江北去的货运却络绎不绝,日日都见有排着“长龙”的各式车辆从斜坡渡口等着过江。一年四季如此:冬季运木薯,夏季装松香,平日里载木头,一年到头,非常繁忙!
“轰隆”一声!车驳船埋岸了。这时几乎所有汽车都按响了喇叭,都表示自己要上渡过江去。于是又一阵熙熙哄哄,哄哄的一阵紧张过去后,车驳船又轰隆隆地向江北驶去⋯⋯驳船慢慢儿离斜坡码头远了,以为会安静点儿,谁知耳边的嘈杂声又起。其实那卖汽水、冰棍、花生、香烟的小贩的叫卖声就从未停止过,只是被车驳船隆隆的声浪盖过了。港口码头就这样成年累月地都似乎是在这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之中过着一样,颇觉繁华。

五
再说那鸭仔佬晃晃荡荡趔趔趄趄地就到了南江饭店。将四个大竹笼置于旅业楼下门前的角落处,然后上楼投宿去了。那时候,小镇还没有电灯,长长的旅店通道也没放盏灯。如果没有些从客房里透出来的光线,就很难找准自己的房间。即使大白天也难,不用说晚上了。晚上要是没有手电筒,入错房间的尴尬事情是会经常发生的。长长的通道由南向北延伸,尽头便是公共冲凉房和卫生间,鸭仔佬就在这样的旅店里住了下来。
他几乎没带有什么行李。只有一个洗白了布头的旧军旅挎包、一条常年缠在担挑头的长毛巾。他走进客房后,就把挎包往床上一扔,便把毛巾卷在手腕上,去冲凉房洗了个冷水澡,头发末干,就匆匆离开客房出去了。他是上小镇的戏院去看电影的。当年的每一场电影都很爆棚。戏院的票窗口总是排着候票的人,即便没座位的票也售个精光。往往电影都开映十几分钟了,还有成群成群的观众入场去。鸭仔佬赶早赶晚也买到了一张后座的电影票⋯⋯
他看完电影就回到了旅店自己的房间。懒得点灯,借着隔离房里透进来的微光用:鸭仔佬先抽完了一支“大锺牌”香烟,接着拿起床头的葵扇朝床里扇了扇,再把蚊帐放下;然后就倒床睡去了。这晚,估摸着住进旅店之后去看电影的也不单是他一个人,穿着很摩登的那对香港男女也去了。他睡下后,又听闻不断有人开门关门,亮灯熄灯,进进出出,洗澡桶响⋯⋯一阵嘈杂声过后,旅店便慢慢儿地静了下来。到了更深人静的时候,鸭仔佬突然闻到了一阵幽兰清香⋯⋯是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体香,幽幽的香从隔壁的房间里时有时无地向着自己的房里飘过来⋯⋯他贪婪地闻着,觉得很受用。间或还有嗲声娇语传出,鸭仔佬瞬间来了精神儿,他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不愿弄出些许的响声来,生怕带走那丝缕缕飘来的女人味。女人的气味使他的荷尔蒙激素即刻奋起活动,此刻间,他的联想要多丰富就有多丰富地拼起了“春宫图”⋯⋯他出门在外做生意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碰女人了。自从闻到了女人气味的那一刻起,他就忘掉了连日奔波的疲劳。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女人味儿唤起了他旺盛的精力,引发了他对隔壁女人极大的渴求。听着传过来的断断续续的各种美妙的声息,明知思梅也不能止渴的幻想仍然让他亢奋得不停地咽着口水⋯⋯
原来隔壁房间里住上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夫妻俩是落广州作旅行结婚返程乡下,当晚住进这旅店的。应是船埋岸后先于鸭仔佬上码头时,人们向她投去羡慕眼光的那一对小夫妻。这小俩口,从一住进来,就从未走出过旅店半步。她们也不去看电影,而是早早洗漱早早恋着这爱巢了。新婚燕尔,爱意正浓,别说是看电影,就算是旁边发生火灾,她们也会舍不得那缠绵的爱穴。容不得任何外来因素在此刻冲淡了她们新婚的蜜甜,眼下的小俩口就已是到了痴迷沉醉得不辨西东的地步了。到了下半夜,旅店更是悄无声息,时不时也有住客夜起,但很快就会归于静寂。突然,鸭仔佬听到隔壁的小俩口又来动静了,他仔细辨听,希望再得到自己所想要的⋯⋯这时,传过来床板“吱丫”的一声响,随即又听到那女人轻轻“咳”了一下,接着是穿拖鞋、开门、关门等连续细微的声音⋯⋯
“小心点喔!"男的显出十分疲惫而又马上就要睡去的含混不清的语调对妻子说。
“嗯!”女人应道。
不一会儿,就听到女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不久便消失在那长长的旅店通道上。"应是上卫生间去了!”鸭仔佬心里在判断着。当听着女子上卫生间去的脚步声从自己的房间门口经过的那一刻,鸭仔佬就断然地、毫不犹豫地做出了一个色胆包天的决定:他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悄悄地将自己的房门打开一点,然后摸回到自己的床,便向内侧着身子装睡了。那女子上完卫生间后,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回去。凭借旅店墙头上的天窗透进来的星光,女子记得自己的房间是虚掩着门的那一间。心想,自己老公上半夜里已经很疲劳了,这下子的功夫也一定睡着了。于是,她极小心地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虛掩着的门一推就开,没错的!继而她又轻轻地倒插上门栓,反锁了!跟住便慢慢地摸回到了床上,就不声不响地睡下去了。这一刻,一阵气香如兰的女人味儿袭来;随即一团温软的肉体真实地依偎在鸭仔佬的背上,他心中一阵狂喜:渴求得到的女人此刻果然来到了自己的床上;他这时又不得不暂时按捺住那血脉贲张的欲火,继续不动声色地装睡,打算装睡一会儿后,再作企图⋯⋯
拂晓时分,旅店静寂黑暗。那女子自下半夜不声不响地睡下后不久,又再一次接受了“老公”一番不声不响的抚摸⋯⋯后就睡了。直到破晓才醒!当发觉“老公”不在床上时,以为是上卫生间去了,翻转一下身子又睡去了⋯⋯
鸭仔佬享受完那份实实在在的艳遇之后,马上就想快速离开旅店。可半夜三更叫人开门退房,人家会怎想呢?弄不好那女子醒来纠缠,那脱得了身?好在天快亮了!鸭仔佬下决心找了个理由,叫醒了当班的女服务员,并顺利地办理完了退房手续后,就开门走了。出了旅店大门,他心头一阵轻松愉快!于是敞开衣襟,让风儿轻轻地吹着。鸭仔佬就这样顶着头上的星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南江旅店。
再说那小俩口。如果不是那女子醒来负隅而泣,而是来个“哑巴食黄连”,让委屈的苦水往肚里吞了,南江鸭仔佬的名声就根本张扬不起来,更不会流传久远。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小镇那短短窄窄的街上,巷谈街议的都是鸭仔佬那离奇的艳遇。
鸭仔佬是属于南江流域的人。他的艳遇又是发生在南江饭店,所以远远近近的人都叫他做“南江鸭仔佬”。鸭仔佬自这一次顶着头上的星星一走,就有二十多年再没有在这小镇上出现过了。

六
二十多年以后。旧农机厂门口的斜坡码头,还是照样的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车来人往。南江口港的码头更显其少有的繁华:由南江人从俄罗斯买来的“飞翼船”,日日在西江的河面上往来穿梭,以每小时111海里的高速往返于广州大沙头与梧州之间,人称“水上摩托”。那年代的人们都知道:在西江航道创设走飞翼船的老板是小镇上的第一个“万元户”,而且还是从承包公社农机厂催生出来的“万元户”。每当飞翼船冲破晨雾、披着霞光出现在三元塔下的江面上时,小镇码头上的人们就会骚动起来,一江两岸的人也会停下手作驻足观看。看“飞龙”冲开江面的勇猛;看“飞龙”掀起大浪的新奇;看江中无数赶忙调转船头应付浪击的窘态。有人说:“在西江古水道上走飞翼船,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创举”,也是小镇改革开放浪潮中一朵耀眼的浪花!
一天清晨,当朝阳刚照到江北古塔塔尖的时候,从广州返航的飞翼船又在古塔下的江面上出现了。一眨眼工夫,飞翼船就停靠到了小镇码头趸排的舷边,弦边上挂着几个废弃了的汽车轮胎,即使大“花尾渡”泊靠趸排也能稳稳当当的,不必说装载七八十人的飞翼船了。飞翼船在离码头几百米远的江面上就减了速,慢慢地靠在趸排上。飞翼船高速航行掀起的大浪还未到达岸边,船上的乘客就全都下来了。不一会儿,船就又往上游的梧州开去了。在这十几个乘客中间,其中有一个就是当年的鸭仔佬。一位当年在趸排的老船工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他也认出了老船工。鸭仔佬连忙迎上前去,握住老船工的手。一边大方爽朗地寒喧着,一边连忙拿出来一包“555”牌香烟,老于世故地往老船工及其周围的工友们分派着香烟。老船工从鸭仔佬的手上一下子接过了三根香烟,把两根分别夹在左右的耳廊上,一根就点燃吸着⋯⋯
“你装鸭仔的竹笼担呢?”老船工问。
“已经不卖鸭仔好多年了!”
“这二十几年你都到哪儿去发财了?"老船工又问。
“我十多年前就已经改行了。"
"做什么呢?”老船工深深地吸了口烟,好奇地问道。
"去深圳特区开钩机接工程了,听说南江口搞开发,计划将盐仓山头推掉填到六角塘去,有这回事吗?"
老船工笑着答道:“那些事你要问镇府上的人呢!”
当天晚上。鸭仔佬,不!应改称他叫甄老板了。甄老板就又再次住进了南江旅店。南江旅店已经萧条冷落,人们都管它叫做“旧南”。“旧南”昔日的繁华已经不见了,被转移到小镇上的其它几间旅业去了。甄老板也知道有间叫“新南”的旅店,这“新南”就在旧农机厂的隔离,隔离是粮所,“新南”是粮所经营的。旧农机厂也不复存在。已经改作“水电招待所”了,其实也是旅店,简称“水招”。甄老板这次偏要再住进“旧南”是另有意图的。
他这一次住进“旧南”,一住就是一年多。原先同镇府洽谈“开发六角塘”的工程进展很顺利,正要准备签约的时候,无奈有人把开发要占农田的事反映到了《南方日报》去,签约不得不暂停。要等报社派出记者到实地作调查:认为“六角塘”虽然是农田,可四周已住满了居民,平日里居民的生活用水及垃圾都往六角塘里排放;“六角塘”早成了臭水塘,水稻只疯长,谷是瘪的;加上旧江口街人拥地窄,如不开发,小城镇建设就再没有发展的余地。调查结果认为开发有利。虽然如此,那年月毕竟处于改革开放之初,事来查去,也要等上几个月,甄老板只好耐心住下等待。后来,甄老板听人说“旧南”打算卖掉,他发现若买下“旧南”会有很大的商机,于是就把“旧南”买了下来。所以,一住就是一年多,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甄老板就把全副精力都集中放在“开发六角塘”的大事上去了。
“六角塘”的开发。小镇的主脑是没有直接付给资金比甄老板的,甄老板也清楚镇里没有钱,需全部由自己垫付。所有垫付都只能在工程的后期收益中逐步收回。这是当地政府一项极具远见卓识的决策:利用开发商资金;推掉“盐仓”山头;填平六角塘;拓展城建面积;促进小城镇建设。甄老板也算过:推掉盐仓山头,填平六角塘,共得近6万多平方米的建设用地;除预留建镇府办公大楼和新修建一条街道的用地外;其余有近4万多平方米的用地可以认购。先由座落在镇上包括国营西江林场、石油站、港务所、渡口所、农行、工行、建行⋯⋯等等上面延伸下来的条条块块的企事业单位带头认购,再由居民认购。这些企事业单位中,有副处级的,有副科级的,这是小镇不同于县内别的乡镇的特点。甄老极虽然能清楚看到了这优势,但令他日夜焦虑不安的始终是认购土地是否顺利。因为认购款要先支付占用农田补偿金,后才可以按同镇府签订的《合同》规定收回工程款(包括盈利)。甄老板就这样把他在深圳承包开发工程的做法,大胆运用到这粤西的边陲小镇。宛如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醒了这沉睡千年的两江之滨,令那在一千七百多年前就已是晋化县署所在地的古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半年之后,这座曾经先用作储存“生盐”而得名的“盐仓”山,后又在山顶辟做“高中”教室,最后也做过“公社”和“区公所”官府所在地的山头被甄老板的钩土机钩平了。钩出的泥土约30多万立方,正好将“六角塘”填满,填平后的“六角塘”得到了近4万多平方米的建设用地。一年之后,由甄老板带资兴建的镇政府办公大楼以及命名为“创新”路的大街都建好了。
这一年,正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恰是南江口“撤区建镇”的元年。有人说,镇政府办公大楼以及“创新”路大街的建成是送给“撤区建镇”的一份历史厚礼!有人认为,“开发六角塘”最成功的:“是无借当地银行一分钱;不占财政半瓣金;无拆居民一片瓦;不欠农民半分钱。”靠的全是改革开放的強劲东风和南江口人改革创新的魄力、智慧。“盐仓”那山虽然消失了,但花果山还在。花果山还会被再搬掉吗?相信谁人也无法预知未来,就像谁也想不到“盐仓”山会被移去填平“六角塘”一样。花果山很难会被搬掉的。也许她还要继续见证小镇的沧海桑田;让后人见花果山而拾缀起那散落小镇的记忆。

七
寒暑易节,岁月又已经过去了三十一年。一天下午,甄老板带着儿孙来到这小镇上,要去拜访一位曾经在趸排上工作过的老朋友。几经周折,打听到老朋友一直住在𨀂排,只有逢年过节才会上岸去与家人食餐饭。甄老板知道老朋友还在管理着趸排,即刻加快了脚步就朝港口码头走去。“爷爷!等等我。”当八九岁的孙儿在后面喊他时,才发觉自己走得太快了。“孙儿!让你爸陪你到新的大街上去逛逛,我一个人往江边走走去!”甄老板是想单独去探访老朋友的,便回过头来吩咐道。
他穿过临江的旧街,快到码头顶的那一刻,心里既高兴也有些担忧。马上就可以见到几十年前相识的老朋友了,当然高兴;算来老朋友年纪也大了,七十多岁的老人,常年累月地在江边的趸排上过,能吃得消吗?有些担忧。高兴与担忧的心情揉合在一起,让甄老板顿然怀念起老朋友来,不由得勾起了对那一次重住“旧南”往事的回忆⋯⋯
那一次重住“旧南”不为别的,只为能顺利地淡成“开发六角塘”的这单工程。那天,他从“飞翼船”上一下来,就见到了从前在𨀂排上经常帮助他看管“鸭仔”的“老船工”。甄老板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二十几年前自己担着四个又扁又大又圆的“鸭仔笼”经过趸排,在趸排上上落落、行开行迈的时候,都是全靠老船工照顾打点的。却没有想到方今来这小镇洽谈“开发六角塘”的工程,老船工也能给他指点迷津,从中帮了他很大的忙。那晚上,他反来复去睡不着觉,思虑着明天究竟怎样同镇府方面去谈?心里还没有底。那时既不认识镇上的主脑,也不熟识“六角塘”的情况。想先找个熟人了解了解,后再去向镇府领导提出自己承包“开发六角塘”的方案。此刻,他只能想到老船工,知他熟知当地底细。于是,他就再也睡不下去了,马上就起来去见老船工,来个深夜拜访。虽然如此,老船工也不觉得唐突,还热情地向他介绍了当地情况。末了,老船工扳着指头对他说:“现在你自身具备有两大优势:一是带资承包开发;二是有承包开发的技术和经验。这两条都是当地政府目前所缺少的。”老船工的分析让甄老板心中有了底,增了信心。这一晚,他们一直谈到晨熹微明才结束。老船工临别时拍着甄老板的肩膀道:“这优势互补、互利共赢的买卖一定能成事的!”后来小镇“开发六角塘”取得了预期的成功,证明了老船工的分析是有根据的。
此刻,甄老板独自穿过了“旧街”,来到港口码头。码头上昔日的繁华已了无踪影,代之以一片萧瑟的景象:惟见趸排孤独地泊在江边的码头边;江面浩浩淼淼,却看不到有任何船只,已不再是昔日舟舸弥津的繁况。甄老板沿着码头向趸排走去,脚下已变成了斜坡,没有了码头的级,只见一斜着的泥沙小路伸至趸排的跳板。码头的步级已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泥沙积成斜平,整个码头杂草丛生,有几朵野花夹在草丛中随风摆动着。码头两边的排水渠也给泥沙填满了,一丛丛的黄茅草开始枯黄,枯黄相间的细削的叶子被江风吹得齐刷刷地倒向一边,风静时,茅草就努力地站立起来,在夕阳下发出一片“沙沙沙”的响声。眼下已是“胜地不常,盛筵难再”的荒凉。甄老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趸排,往里找老船工。他清楚记得,那天晚上来拜访老船工,就是在这狭小的房间见面的,现在却不见人;继而他又转到𨀂排的后面,去小厨房找,也不见人。老船工哪里去了呢?人说他回趸排了,难道他还有别的去处?甄老板一边想,一边又走前到𨀂排的甲板上去找。此时,落日在西江河面上又是一番景象:江水被夕阳映成紫色,波浪被余晖射成银花,光华灿烂;物影被斜阳拉得很长,投在江里弯弯曲曲的。就要到趸排甲板的瞬间,突然,发现了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到了甲板上。他吃惊不少,不过他还是相信它是一个人的影子。是斜阳下的人影,他沿影寻去,见有一老翁正挥杆垂钓。钓者不是别人,正是甄老板此刻要找的老船工。甄老板此时按住心中的激动,压低嗓音喊道: “袁师傅!⋯⋯袁师傳!⋯⋯”。 袁师傅就是当年的“老船工”,甄老板那天晩上去作“深夜拜访”时,他就是这样称呼他的。从那以后,袁师傅也改口称他做“甄老板”了。
袁师傅听到有人喊他,便缓缓地转过头来⋯⋯慢慢的摘下草帽⋯⋯循着喊声回望⋯⋯当四目相对的这一刻,他迅速地放下了手中那一本厚厚的书和一柄长长的钓杆⋯⋯急急地向后头掀翻草帽⋯⋯几乎是同时,甄老板快步上前,先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然后两双手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做朋友都如此,由相见到相识,由相识到相知,由相知都相惜。看似萍水相逢,实是有缘分的,袁师傅与甄老板的朋友之交就是这样过来的。
黄昏了。江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浅黄、橘黄,又渐渐变成紫色,很深很浓的紫色。此刻的这种紫色使俩位老人深深地感动了!两双紧握着的历经岁月磨砺出老茧的手渐渐松开,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他们一定永远忘不了这样紫色的长天。他们的相见又是那么的动情:是因为几十年前的一次“深夜拜访”而使甄老板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而几十年之后,𨀂排、码头如此这般的萧条、衰败又是袁师傳始料不及的。这个晚上,甄老板祖孙三在小镇上的一家酒楼里宴请了袁师傳。席间,袁师傳几杯“茅台”下去,话匣子就打开了。他一边抽着甄老板孝敬他的“大中华”香烟,一边不无感慨道:
“改革开放的几十年间,小镇的变化可谓是沧海桑田呢!往日旧街的西头已建了西江大桥,小镇与德庆县城之间的往来就畅通无阻隔了。旧街的东头也同样架起了南江大桥,上下咀就自然连成了一片,人们的往来行动不再受制于古朴的“横水渡”。旧江口街也已经不是从前的“独街陋巷”,“二纵二横”的新街道令小镇建设初具规模。”甄老板在很大程度上是亲历的建设者,当然十分赞同袁师傅的讲法,于是频频点头称是!袁师傅微微地又呷了口酒道:
“港口荒凉、码头荒废、趸排搁置、車驳船停摆、客运终了、水道萧条,都是西江两岸陆上交通运输网络贯通的必然现象,是社会的进步。”紧接着他又引用了《凋零之美》中的话说:
“凋零与新生,原是同一个世界,又如涧底的冰雪融化了,与春里枝头的花开,原是同样的美。”甄老板在袁师傅面前竖起大拇指称赞道:“你讲得真好!无论社会或生活都是这样,一面向前走一面就要消逝,旧的凋零消逝然后又有新的。”
饭后,甄老板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老朋友。互道珍重!那一晚,祖孙三就驾小车上了西江大桥,往德庆住宿去了。

尾声
每当小镇像概念一样浮现在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
这小镇在我的心中就像母亲一样,我对她的爱也是深沉的。我不认识“鸭子佬”即后来的甄老板,但我却认识袁师傳,因为他是我少年时的同学。在旧的学校里一起读书,一起爬竹杆,一起到西江河去游泳。后来他中途辍学,就去趸排当船工了。“鸭仔佬”的故事是我读小学时听来的,甄老板“搞开发建设”的故事是听我的同学讲的。不过它不是一个虚拟的故事,而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三十年之后,有一次我回乡下给我的母亲做生日的时候,就曾经去小镇巡历了一番,事实确是如此。
这一次,我也去拜访了我少年时同学,他快七十岁了。差不多倒闭的“港务所”的头儿还是叫他守着那个破旧的趸排,每月比他几十元,他无怨无悔。也许他怀旧,也许他对“趸排”的爱也是深沉的。
这一次,我又去了旧江口街的东头,即南江渡口。这是我二十九前的最后一次搭渡船过下咀去,就是从这渡口过去的。这天的早晨,也是大雾笼罩的早晨。浓雾笼罩下的渡口,什么也看不清,使我的记忆更加深沉。但我相信阳光的到来,云雾就会被驱散的。我想着在清清朗朗的渡口要寻回往日的记忆也容易得多。于是,我就耐心地等待着。不久,晨雾果然慢慢儿地就散去了,原来朝阳早已升起,迷雾挡不住光明,终于散去了! 渡口现出清朗朗的一泒静美。
该过江的时候,怎么还未听到“棹渡少女”招呼渡客上船的声音;江水很清澈,怎么不见你那“绰约苗美”的身影;又是四月的天,怎么也不见了下咀红棉花开的灿灿若焰。下咀的百年红棉树不在了,可江北的古塔仍巍然耸立四百年不倒。只可惜人说的南江口有一景,叫“塔影红棉”的红棉树倒了,此景不全矣!究竟是雷辟或是人患的呢?不得而知。
以上是我写的并不是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青春少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记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它不要那么快就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作者:刘芝荣,网名:山姆外公。系河北省文学艺术研究会会员。云浮市作家协会会员。云浮凤鸣梧桐读书会会长。擅长小说,散文创作,喜爱诗词歌赋,作品散见于省内外纸媒及军魂网,都市头条等网络平台。

南江口镇










美图:女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