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的祈祷.黄河
在我所珍藏的河流中
黄河有着烛火的面容
另一条河上的格杀太遥远
所以她以肥大的臀部
生下了我们
让我们认识世上的河流
哥哥们,你们怎么知道这些
我听见铜钟五千次敲响
瓦罐破碎,凤凰诞生
金黄的黄河之梦
请留下个安慰
留下一顿丰盛的筵席
一杯浊酒,让我陶醉一次
在嬉闹中娶回一个新娘
哥哥们,剥开我
剥出一粒种子
剥出一首深情的歌
民歌
陕北。黎明。从黑暗到黑暗的旷野。寒星。山峰构成的北方。黄河冲出草原所运来的浮冰。落差。忽悠一下的心。我起早赶路。小镇边缘坚硬的面孔。厄运。贴地飞行的第一只乌鸦。厄运。追踪猎物的跛腿狗。待发的长途汽车。睡眼惺忪的司机。一个小贩。两个农民。一个地方政府办事员。两个孩子和三个母亲。少许的炉火。咒骂和寒冷。岁月的语言。被征服的铁。异乡人随遇而安的感受。异乡人见机行事的愚蠢。门外的冬季。无人认领的羊皮。披着羊皮的狼。门外的风。一阵嘈杂的脚步。风中破碎的歌声。从绥德到吕梁。一个普通的日子。140华里的山区公路。第一道晨光。感动。我听到民歌。
我怀疑一切民歌都浸透了凌晨的寒冷;
在鸡啼声里,我怀疑一切民歌都道出了
大地深层的寂寞。
破败的庙宇一团漆黑。
绵羊梦见了早餐和交配。
而生长于大地的民歌
是星光下拒绝收割的田野。
一个嘶哑的嗓子在歌唱,以风声为间歇,
恰好被我听到,
我怀疑那是田野或山梁的嗓子;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地听到了民歌,
因为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凌晨,
没有人的面孔、胸腔和嘴;
因为当旭日东升,
什么歌声都不再飘扬,
只有一只铁犁,像一只高大的乌鸦,
兀立在田野。
祖国的大地
钢铁列车穿行于祖国的大地
祖国的大地
黄色的花、紫色的花,倒在黑狗一只
那略带花香的脚底
毛驴内心纯洁,直到凄凉的晚年
田野中央,铁锹闪亮
几乎看不清那劳动的妇女
长庄稼的地方也长人
大河奔流涌现无尽的回忆
一条小路伸进向日葵的村庄
李子树下没有人站立
山岳比人高
唢呐在天堂吹响
万物的影子相互盘结
野草、碎石维护着血缘之亲
当黑夜降临
废置的草垛被大地认可
雾气填平了浅沟深壑
这时便有星星为溺毙的女婴来命名
当小镇上有了灯光
矿山里有了寂静
在钢铁列车的车厢内,在隆隆声中
一对老年夫妇恰好谈到
他们小儿子的第二次婚礼
西川省纪行
满街的胡琴啊 满街的唱。
满街的小买卖 大喇喇的天。
满街的闺女 都叫翠兰。
满街的大妈 热情的脸。
满街的好人 这不是天堂。
做坏人到头来 必孤单。
信神的头顶着 白帽子。
不信神的也一溜 端着饭碗。
满城的小鸟 想吃羊肉。
三万只绵羊 往城里赶。
看得毛驴大叔们 出冷汗。
一泡泡驴尿 尿街边。
所以随地小便的 是驴下的,
就像缺心眼儿的 全是马养的。
那坑人害人的 如何比?
定是骡子群里 长大的。
手抓手的男女 是褪了色的。
喝酒骂人 是祖传的。
奥迪A6 是奔汉朝的。
刚出厂的旧三轮 是电动的。
亮花花的太阳光 急刹刹的雨,
沙葱韭菜 可劲地绿。
一根筋的黄河 它不回头。
你小子开心 就扒开嗓子吼。
你小子不开心 也扒开嗓子吼。
当知有命无心 不忧愁。
忽然满城的麻将 全开打。
满街的下一代 玩不够。
一个发现
你提箱子出门,乘飞机乘火车乘汽车。你抵达你计划要抵达或没计划要抵达的地方,洗把脸或洗个澡,然后走出旅店。你想看一看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城市或者陌生的乡村,你会发现,其实你无法走出很远。你跨越千山,只是为了见识千山之外的一条或几条街道、一张或几张面孔、一座或几座山头。你抵达你计划要抵达或没计划要抵达的地方,然后走出旅店。但其实你真地无法走出很远。这话说出来像一个诅咒,但我不是故意的。
倾听自己
倾听身体里的声音
肠子里的声音、胃里的声音
血管里的声音听不到但好像能听到
心脏跳动的声音认真听总是能听到的
听见身体里一个小孩说话的声音
我也是个赤子吗?
我曾经是个赤子吗?
我身体里一个老头的声音笑出声来
安静时,天空扩大
风的声音在我的身体里继续
庄稼在风中弯腰呼应我的驼背
我走路的声音被另一个走路人夺去
听见大海的声音
但也许这声音来自我体内
我在认识自己的时候发明自己
我在发明自己的时候发明了你
此刻
此刻,一个男人扛一口棺材走在街道上
他衣扣敞开,他浑身冒汗
星光溅落的街道被他踏响
黑魆魆的屋顶和红纱灯是他曾经梦见
我们同居在此有着海洋和沙漠的星球
此刻,大风推进在没有道路的海洋和沙漠
谁搬运着垃圾?谁向天空打开手电筒?
谁一把抓住一只飞来的鸟
并随手抛出一把铁砂?
我们同居在此有着海洋和沙漠的星球
五百个女人在五百个房间里松开发辫
脱下鞋、袜子,只穿着短裤来到窗口
五百个管理员关掉五百座图书馆的电灯
听见肚子里一串串咕咕的叫声
我们同居在此有着海洋和沙漠的星球
五大洲、七大洋、经过赤道的本初子午线
驴和马交配生下骡子
银杏树像人一样分为两性
科学家训练黑猩猩从一数到十
我们同居在此有着海洋和沙漠的星球
此刻,有一个人正在成为毕加索
另一个人正在成为毛泽东
世上的父亲们久病成医,而青年一代
要求他们否定自己一生的奋斗
我们同居在此有着海洋和沙漠的星球
成堆的落叶被焚烧。秋天,又是秋天
那些扑进火焰的人总会留下疑问种种
当大多数人从秋天步入冬天
竟有一位大姐戴上了花朵
我们同居在此有着海洋和沙漠的星球
瘦削的人上路了,坐在硬座车厢
坐在两个推销员之间
无人知道他是谁,只看见他嗑着瓜籽
注视着窗外掠过的市镇
我们同居在此有着海洋和沙漠的星球
此刻,一个男孩把脚伸到被子外面
他充满爱怜的祖母赶忙把被子给他掖好
这样一个小人儿应该飞翔在街道的上空
带着生活的激情和灵性
我们同居在此有着海洋和沙漠的星球
尽量不陈词滥调地说说飞翔
每回思欲飞翔 都感身体沉重
每回奋力起飞 顶多腾空五尺
然后坠地 露出本相
有回我高飞到九尺 瞬间心生苍茫
落地摔疼屁股 屁股大骂心脏
偶夜梦里悬空 由树梢跃升楼顶
由楼顶登脚而起 见半月在我左手
我浴三光即永光 我入黑暗遇无人
怀落寞而归床 上厕所而冲水
次日回味 一声不响
走路 被一男孩叫“爷爷”
问孙子“你叫啥” 回说“我叫飞翔”
片段(节选)
习惯性想象
一想到蛇,必是毒蛇,仿佛除了毒蛇没有蛇;
一想到鲨鱼,必是吃人的鲨鱼,仿佛全世界都是迪斯尼。
对那些无害的蛇和鲨鱼,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我要说一声“对不起”。
传统和鬼
有传统的地方人多鬼多,甚至人少鬼多,甚至无人而有鬼。
听一人讲话我知道他是鬼,但我不愿点破:
害怕吓着鬼自己,同时也吓着听他讲话的其他人。
关于原子弹的对话
同事说:我反对原子弹掉下来炸我一个人!
另一位同事说:如果原子弹哑了火,真有可能掉下来砸死你!
再一位同事说:什么境界呀你们这是?要是原子弹袭来你们先撤,我顶着!
忠告
一个胡子拉碴的大男人并不一定凶狠
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人并不一定温柔
你不一定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公主
你那慈祥的老父亲或许比花边新闻更庸俗
但刽子手也会深爱他的儿女
就像唯物论者也会有狂想
而你若探求灵魂你就会陷入最大的非理性
而你若对灵魂漠不关心你也就只有点小聪明
蠢话
那蠢话“要成为你自己”我牢记了多年现在才开窍:
你不太可能成为你自己,你有可能成为百千个他人。
没有一只鸟不会飞,没有一只猴子会弹琴。
你的聪明会撞上另一个你的聪明,
在战国的乡野,在唐朝的宫廷。
已经走了那么多人,有多少人是他们自己?
但成为以前曾经有过的一个人或许有点儿可能:
比如,成为雷锋,
如果不行就成为雷锋的同事,
如果不行就成为雷锋的领导,
如果不行就成为雷锋敬重或讨厌的人,
如果不行就成为雷锋帮助过的人,
如果不行就成为雷锋读到过的人,
如果不行就成为欺负过雷锋的人,
如果不行就成为远远看见过雷锋的人,
如果不行就成为与雷锋擦肩而过的人,
如果不行就成为被雷锋事迹感动的人,
如果不行就成为质疑雷锋事迹的人,
如果不行就成为没听说过雷锋的人,
比如那些晚晴的公子哥,
或者志士,或者他们的门徒,
或者他们的亲戚,或者他们的榜样——
那些更古老而你想象不出他们面孔的人。
已经走了那么多人而你想成为你自己。
我喝下你的鸡汤,赞美你的野心,
然后把这首诗读给你听。
围海造田
围海造田之后新土地需要七年的积沉方可使用
围海造田者需要七年光阴才能安然于占领了一小片大海
这新土地上新植的树木尚未获得自然的授权
无自然授权,新树木就不会获得“树林”的感觉
飞鸟、昆虫和青蛙不愿以此为家,无论建设者怎样加班加点
海风吹过,像吹过时光停滞的停车场或者垃圾场
月照垃圾场不会比月照万里河山缺少诗意
但月照七年海滨垃圾场会让月亮的诗意获得更多的内涵
七年之痒或七年喧闹,一些看似幸福的家庭会解体
曾经相爱的人互道拜拜之后,负疚心终会接纳天高云淡
在云天之下另觅新欢的不仅是受伤的情种
做买卖、玩政治的也会从新的合伙人身上发现新的人生观
爱大笑或时常伤感的人会在七年光阴中变得麻木
而附近的街道会一直变脸,只是投机分子不会错过每一天
荀子站在新造的土地上说:“人定胜天!不过,
天,需要七年光阴才会认可你围海造田。”
浮士德站在新造的土地上面对七年的荒芜忽有落寞之感
不禁抱怨起养尊处优的歌德简单理解了沧桑世变
走向悉尼歌剧院
狂走,出汗,谁也不抱怨,一心走向临海的悉尼歌剧院。
走着,我绿了;走着,我红了。
小雨小到没有时,夏日的阳光就认出了我北半球的冰寒。
这刺目的阳光啊偏爱健康的小混蛋;
也照耀英俊的俗人们个顶个的高尚又简单。
这满街的南半球,海鸥的星期天,
满街的姑娘啊都和我无关。不,满街的姑娘都是我的伙伴!
忽然的念头:该把远方的亲人都带在身边。
让他们畅游在玻璃的反光里、水泥和石头的缝隙间。
让他们吃饱了饭,喧哗着,迎着别人的反感,
让他们忘掉世界公园里的蒜瓣,与我一同走向临海的歌剧院。
我也不想去唱歌,我也不想去跳舞,
我只想在歌剧院门前的台阶上小坐片刻,拍个照片。
日常
说话的人忽然多起来不只在我的窗下
说话的人嗓门忽然大起来仿佛大声说话才不是沉默
脱鞋,想起在飞机上脱鞋的人
吃药,想起梦想永生的人
骂人,为了正义;有时只是为了出口恶气
为了一个美好的明天,有人建议禁止骂人。那怎么行?
打开电脑,网络信息多得像蝗虫
网络的无组织性竟然凑成历史。那谁负责遗忘呢?
而历史,只有被夸张才能被看见
而无法被看见的生活在重复中持续
过分地生活才是生活此外没有生活。有人反驳
过分的美才是美此外没有美。有人反驳
过分的愚蠢被围观,被赞美,被打听
终得以幸免变成一个笑话。反驳者随大溜地笑了
雪球终于滚不动了只好去滚另一个雪球
猪终于肥不动了终于和人类摊牌要求减肥
落日:一个耸听的危言。肃穆的群山变冷。
抒情者呕吐后继续抒情,但自知体力渐渐不行。
一念诗(节选)
1跟着谁?
一条狗跟了我十二年
一只黑色塑料袋跟我跑了十七秒
一片云,一直向南,跟着谁?
5听来的诗
一个小女孩对另一个小女孩说:
“夜里我梦见飞上天了!”
“你到天上去干什么?”
“我在天上放了个屁!”
6过度使用的词汇
忠心,忠诚
曾被过度使用的词汇
现在基本作废
爱国,爱情
曾被过度使用的词汇
现在依然用着
8人生这本书
有人只有一页
一页上字只有一行
甚至半行甚至无字
有人有两页到三页
但不可能更多了
我像个傻逼一样在谈人生了
论读书
——仿英格.克里斯蒂安森
有的人中国书读得太多了,西方书读得太少
有的人中国书读得太少,西方书读得太多了
有的人只读西方书,但一句外语也不懂
有的人只读中国书,自号某某山人,仿佛他真住在山道的尽头
有的人中国书、西方书都读得太多,变得厌倦人世,
有的人中国书、西方书都读得太少,活在世上全靠天才和直觉
有的人没有天才和直觉也能滔滔不绝,但也没有沉默做逗号和句号
懂得使用分号和破折号的人看来不是中国人
有的人中国书、西方书都读得太多,但没读过阿拉伯和非洲的书
有的人读过几本拉丁美洲的书,但分不清那算西方书还是南方书
难道还有南方书吗?南半球的季节与北半球相反
南半球的书却不需要从最后一页读回第一页
有的人以为中国就是东方全不管印度也是东方当然它在东方的南方
而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作家也写书尽管他们不关心孔夫子
有的人读了点书便趾高气昂了,指点江山了。江山听着
有的人读了点书便谨小慎微了,谨言慎行了,安静地喘气
有的人假装读过很多书其实是个文盲
有的人真读过很多书其实也是个文盲
有的人是真正的文盲却对读书人呼来喝去
有的人因为被呼来喝去遂愤恨地打开书本寻求真理
有的人愤恨于被呼来喝去发誓再不读书才发现大象梅花鹿从不读书
有的人一本书不读却被写进了书里而他自己不知道
有的人读书是为了寻找快乐但不是寻欢作乐
有的人寻欢作乐但书读得也不少这说明读书人并非注定清苦
有的人就把自己读瘦了头悬梁锥刺股
有的人就把自己读胖了读到满腹经纶可并不觉得肚胀
所有读书的人只会越读越老当然不读书也免不了衰老
在生死问题上读书与不读书没什么区别就像练拳不练拳没什么区别
有的人书越读越多,仿佛从河流进入大海,孤独地飘荡
有的人书读到三十岁戛然而止,然后望着大地出神到三十七岁
有的人在三十七岁告别了自己所谓天才的不着调的生活方式
坐下来,打开台灯,写书,以便将自己耗尽并且被世人忘记
有的人为书籍盖一幢房子自己只在白天进入这幽灵的房间
有的人夜间也待在幽灵的房间里但是不在其中睡觉
有的人把书从书房里扔出来腾空书房用于冥想
有的人腾空书房用于储存货物但自己也没能变成成功的商人
有的人以为腾空了书房就腾空了大脑
但大脑里总是有人哭泣有人怒吼这让他心烦意乱
有的人心烦意乱地走进书之山其实是走进了杂志之山
有的人坐在书山里不再出来是因为找不到出山的路经
有的人在书山里点火想到百年后会有人对自己痛加斥责
有的人在焚书的火焰里哈哈大笑纯粹是因为痛恨邪恶
有的人在焚书的火焰里哈哈大笑觉得这是最好的自焚
有的人认为书山当然是烧不尽的所以永生当然是可能的
有的人走出了书山剩下的时间是劝别人走进书山
有的人走出了书山对书山里的事物三缄其口
有的人对书籍说话好像作者是自己的熟人
有的人不同作者说话只是向他们鞠躬就像祭祀先祖
有的人认为尽信书不如无书这得是多牛的人啊他深入当下
有的人只信书上说的蔑视一个活生生的世界这也得自信满满
有的人觉得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
有的人天生丽质害怕书籍会夺走容颜
过去中国人的说法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可现在的金价忽低忽高
而以色列的索罗门王说“积累知识就是积累悲哀”
但大人物的悲哀不是小人物的悲哀其原因不同
但读书人总是把小人物的悲哀解说等同大人物的悲哀
六朝以前的中国人就悲哀过了而且不是因为读书
宋代以后的中国人越来越爱读书但只读孔孟之书直到马列传来
有的人读书是为了最终放弃书本直至放弃自己
有的人读书在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书虫
絮叨(节选)
试过了:半是真诚半是逞能的高音歌唱。
试过了:狮子、老虎的中音还有高压电塔上变压器的低音,
也试过停电时灯泡的沉默。
想起李太白的拔剑四顾心茫然。
试过了:大抒情、小抒情、大叙事、小叙事,
伴随着尖叫、呻吟以及洋洋自得的高潮般的胡言乱语。
不高潮的小孩子们给星星、山峰与河流命名。
中年人一边爱自然,一边在自然中耍横,
一边与人民打成一片,一边不与人民打成一片,忘了自己也是人民。
一家小书店高中毕业的小老板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说:
我认出来了,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一个理想主义者飞翔,潜水,坐在树下发呆,看雨落下,
跟死人说话,屏蔽所有活人的声音,
拉上窗帘,自造一个黑盒子,自造一个宇宙,
然后 想起李太白的拔剑四顾心茫然
孔夫子听不懂柏拉图倒不是因为语言的关系。
孟夫子不屑于子墨子正因为他们说同一种语言。
韩非子灭了所有文化人。灭韩非子的人没什么文化。
棋圣也有下臭棋的时候,书圣也有写错字的时候,
不相信圣人没有拉肚子的时候。文武圣人不拉肚子诗圣也会拉肚子。
修到阿罗汉果位的人还拉屎不拉屎?佛教大分裂是因为智慧不够用?
西方净土究竟盖不盖房子?谁来盖?谁出图纸?
菩萨不在旷野里走路吗?菩萨不在黑暗里行动吗?
狮子在月光下喝水不是为了抒情。
女人在黄昏孤独地跳舞是抒情,但令人难过。
远去的飞鸟,自由地忍受孤独和饥饿。迎着灯红酒绿的死亡飞翔。
地下八千公里,左撇子阎王爷,用左手画勾,用业余的右手写诗。
莎士比亚不是左撇子,但从来不曾梦想过要成为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怎敢端教授的饭碗,尤其中国教授的饭碗!
一哭二闹三上吊,谁不会?但不是人人都敢这么做。
教授们尤其不敢这么做。但端了他的饭碗就没准了。
当一个艺术家追求真理的时候他恬不知耻地变成了哲学家和政治家。
当他厌倦了追求真理而又要活得好的时候他变成了政客或者商人。
失败的艺术家和诗人们改造世界。
干得不错的艺术家和诗人们往往被改造。
大妈从圣经读出狗屁不通的心得然后在汽车站上抓住我要我相信。
大姐从佛经读出狗屁不通的心得然后在饭桌上朝我翻白眼。
大哥和小弟从海德格尔与福柯读出狗屁不通的心得然后写狗屁不通的诗句。
大叔照着《唐诗三百首》写诗照着《芥子园画传》画画没人敢怎么着他。
写楷书的喜欢骂写草书的。写繁体字的喜欢骂写简体字的。
都是可怜人。可怜人的良苦用心救不了世界。
可怜人变成网络喷子和杠精。运交华盖的土鳖能让钱憋死。
历经磨难、大梦醒来、若有所失的有钱人像嬉皮一样跟上仁波切。
天才就是缺乏推理能力的人。
二流画家就是能把画画到完美而没有意义的人。
模棱两可的世界也刮风也下雨。
模棱两可的世界引发一声浩叹。
不光盐是严肃的,酱油也是严肃的。
酱油和石油都是油吗?有人为石油而战,有人为酱油而战。
麦子变成面包的历史不是麦子变成馒头的历史
饥饿的问题解决了,开始解决吃相的问题。
过去时代的吃相成了少数人怀旧的内容。
没有吃相的人像露水一样蒸发了。
自豪于小农经济思维的新时代居委会的缺心眼儿的审美和不害臊。
封建主义宗法社会大农村的安静的害羞和嗷嗷叫的野蛮。
资本主义大城市大公司里理性到反人性的野蛮和人道主义高调的害羞。
罗马帝国的君主们所不理解的帝国主义文明等级论的不讲理和好意思。
把事情弄砸。啊,就这么干。人性好一会儿坏一会儿。就这么干。
阿育王信佛是为了杀掉耆那教徒和邪命教徒。
希特勒吃素当奥斯维辛的天空发臭。
吃人的塞拉西皇帝为民族独立而奋斗,腋下夹着黄金权杖。
军阀吴佩孚,晚年清心,书法有成就。
打嗝放屁背唐诗。啊,就这么干。
我温情脉脉,又滚滚向前。就这么干。
我笨拙的学习一直在持续。让我荒唐一下,让我荒凉一下;
每一朵云我都是第一次看到。
啊,精彩!
2020年新冠病毒疫情纪事(节选)
六
睡醒,揉眼,吃早点,喝茶,洗澡,正衣冠,下楼,给车子加油,然后一直往东开,出城,穿过几座一模一样的、没有意义的村庄,不知道去迎接什么。
眼睛,在了,看不清。耳朵,在了,听不清。嗓子,在了,要喝水。舌头,在了,舌苔生。胃,在了,咕噜声。骨头,在了,嘎巴声。腰,在了,需靠垫。屁股,在了,坐得疼。血压,在了,蹲一会儿。血管,在了,小拥堵。湿气,在了,小红疹。膀胱,在了,小便出。年龄,在了,睡一会儿。境界,在了,不骂人。胡子,在了,懒得刮。头发,在了,头渐秃。心,在了,悲天悯人。人,在了,不自如。
有大路,有小路,有河流,有池塘,有房屋,有村庄,有人迹,有鬼影——要什么我?有迎春花、玉兰花、桃花、杏花、牡丹花、芍药花、月季花——要什么玫瑰花?有王维,有李白,有杜甫,有韩愈,有白居易,有杜牧,有李商隐——要什么莎士比亚?有莎士比亚,有弥尔顿,有布莱克,有维雍,有歌德,有席勒——要什么黑格尔?有黑格尔,有康德,有笛卡尔,有斯宾诺莎,有叔本华和尼采——要什么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子?有五岳,有五岳之外的黄山、庐山、峨眉山——要什么喜马拉雅?有启明星——要什么维纳斯?有北斗七星——要什么大熊星座?有蔷薇园——要什么橄榄园?有桃花源——要什么阿卡迪亚?横笛斗竖琴,鸡蛋砸鸭蛋。五弦配三弦,始皇读木心。有瞎子阿炳——要什么海顿、巴赫、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
嘿嘿,疯话,听懂了吗?
我曾经在一群自以为是的人中偶然瞥见过我自己。这群人把他们中间一个略显低调的瘦子拉出来让我揍他。我不敢打人,不习惯打人,不想打人,便向后退缩,瑟瑟发抖,这时一群天上落下来的医生把我抢进临时搭建的医院。我在医院里撞见曾经与我在网络上互喷的狗杂种。我们见面,不说话,我们一起坐下,一起蹲下,一起吃药,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厕所的窗户开着,我伸手抓住过路的小鸟,骑上去,飞过顺义、昌平、丰台、大兴,我们冲进唱歌跳舞的人群像一个事故。定定神,我混在人群里大唱《中华老字号》并且大跳广场舞,好像我喜欢游手好闲、四处闲逛。其实我真的喜欢游手好闲、四处闲逛,但此刻我关门闭户。
钟表滴答。离地三尺有神明。我自得其乐,管窗户叫“大局”,管床叫“退后一步”,管晚饭叫“肚皮也能嗨”,管盐和糖都叫“小白”。我管电脑叫“小镇青年”,管手机叫“六神无主的邻居”,管电视叫“老头乐”,管书架叫“半拉子海”。当我严肃的时候,我管恶叫“拍不死你”。我管善叫“忧心忡忡的免疫力”。我管不善不恶叫“翻山越岭的病毒”。我管病毒叫“焦虑到无所事事”。听见下水管冲水的声音,闻到邻居家的饭菜香,我管爸爸叫“爸”,管妈妈叫“妈”,管老婆叫“头”,管儿子叫“现实与未来”,我管自己叫“屈服”。
有思想但全是别人的。没有听我说疯话的人,没有和我比赛说蠢话的人,没有与我的沉默相搭配的白云,也没有转了基因的蓝色大苍蝇破门而入,也没有从房顶上探下来的安慰的手,也没有令我绝倒的挤兑我的坏话被我听到,也没有金子心的猴子被我迎进家门。闭上眼,感觉四周群山高耸。今天是星期几?现在是几点钟?病毒来到我的城市,病毒比我梦见过的仙女更妖娆。
梦游:把洗过的脸再洗一遍就不是自己的脸,把读过的书再读一遍就觉得精彩处全是我的主意,把赞美过的事物再赞美一遍显得我动机不纯,把骂过的人再骂一遍骂到他姹紫嫣红。病毒之后的世界是谁的世界?
走在曾经走过的街道,迎着陌生的面孔,力图穿旧鞋走出点新气象。在一家新开的点心店前,我弯腰拾起一枚硬币——使用过它的人中或许有人已经离世。但使用过它的人、没用过它的人,无一伸手跟我抢夺。
在去朗诵会的半道上,我提前开始朗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