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俗话说,人生无常,世事难料。阿旺天天想着如何驱赶偷鱼贼,几乎设想了几十种惩办他们的办法,一直未能得偿所愿。可怎么也没料到,整天与他玩着猫捉老鼠游戏的偷鱼贼居然会救了他一命,成了他的命中贵人。
那年夏天,阿旺不知是吃了自己腌的小蟹还是咋地,又呕又泻,高烧不退,晚上再也无力返回眼睛岛过夜。第一天,他还不当一回事儿,还给自己做了够吃一天的饭菜,喝了碗淡盐水,特意用一枚不知哪朝哪代的铜钱给自己刮痧。脖子上、胸膛前、肋骨间,刮得血痕条条,简直把自己弄得像个大西瓜。第二天早上,他还不肯认输,相信自己的体力一定能扛过去,但到下午高烧开始发力了,全身发烫、发干、大热天盖了被子还嫌冷,迷迷糊糊又在小船上熬了一夜。
第三天他就连拿个碗侧一下身子在鱼塘里舀一点水喝的力气也没有了。一整天他似醒非醒做着稀奇古怪的梦,梦中他见到了早年病死的父母,真切得连声音都听到了。是爹妈要招他回去了,是时候了。想到这儿,他反而不再害怕,面朝天直挺挺地等着自己咽气,感觉灵魂出窍,身体正从船舱中飘出去。俗话说,善恶终有报。也许阿旺寿限未到,命不该绝,遇到了上回女儿被捉的那个偷鱼贼。
这个偷鱼贼姓牛,原本在城里当过老师,是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农村进行劳动改造的,因为是个知识分子,背地里大家都称他牛老九。第一天夜里这小子做贼心虚,以为狗一叫老兵就会追上来,所以他赶紧跑了,实际上他回想一下老兵根本就没有出来。第二天晚上狗仍然叫得很凶,还是不见老兵身影儿,他胆子大了起来,满载而归。第三天,但总感觉哪儿有点不对头儿,怕老兵出事儿,晚上专门带了一根打狗棍,想到船上去看个究竟。这一看吓了他一跳,老兵已经奄奄一息不能回他的话了。
牛老九硬是半夜背着老兵,深一脚浅一脚,走走停停,赶了十多里地,把老兵送进了公社卫生院,插上针管时天已经大亮。
阿旺住院期间,现世报仍旧履行着它的职责,每天在塘岸上追咬着来路不明的人。牛老九怕它饿死,每隔几天就要送点狗食过去,顺便搞点鱼回家。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话在狗狗身上同样适用。从此,现世宝即便看到牛老九在鱼塘里抓鱼,也会放他一马,甚至还会过来蹭几下,摇摇尾巴。
十二
转眼秋去冬来,老兵阿旺与老九已是兄弟相称。牛老九拗不过大哥,到船上喝过几回。哥俩推杯换盏,掏心掏肺,无话不谈。老哥俩黑里来夜里去走动了几个月,阿旺才慢慢知道了对方的底细。家中有三个孩子,在生产队里属于临时管教对象,没有一分自留地。困难时期,即便是正常家庭,吃饭也是个大问题,他们家就更艰难了。孩子们虽然懂事,但个个面有菜色,天天盼着能有一顿饱饭,做父母的心都碎了。公社鱼塘地处一隅,远离公众视线,即便晚上劈面撞上一个同道中人,大家也是心照不宣,井水不犯河水。为此,他隔三差五半夜里摸上来捉点鱼,算是给孩子们补充点营养,对付着过。阿旺心想,这年头就是偷鱼贼也不容易呵。
阿旺非常享受这份夜幕下不能见光的福分,感觉自己多了一份念想,甚至很想去看看那三个孩儿。阿旺认为,每一个走进你生命的人都是上天地安排,一切都是缘分,一切都已注定。
阿旺对这位救命恩人可谓网开一面,甚至还从一堆收缴来的破网中挑出几根来,仔细修补后交给他。看他捉鱼时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恨不得自己上手帮他一把。但阿旺知道,这事不太好办,哪有看鱼人与偷鱼贼合伙一起干的。这不是豆芽拌粉条——内外勾结么?但阿旺心里明白,他必须做点什么才安心。
当阿旺得知老九家里青黄不接时,宁可自己少吃几口,也要从自己嘴里抠出几斤米来,搭上十来个鸭蛋接济一下。平日里钓来鳝鱼、甲鱼等上好的水产,阿旺舍不得吃,把它们囤积在鱼篓里,让老九带回去给孩子们解解馋,补补身体。
牛老九自然对老兵感恩戴德,他经常把大哥的破衣服、脏被褥捎回家,让老婆缝洗后带回。逢年过节,还会在纸包里捎上一点大哥喜欢的猪头肉、花生米之类熟食儿给大哥下酒。每次半夜过来,他会用手电筒朝着眼睛岛方向亮几下,这是他们约定,表示不是别人。如果手电筒对着眼睛岛画圈,就是请大哥划船过来,有事要当面交代。不管怎样,看鱼人与偷鱼贼之间的友谊毕竟不可见光,倘若半夜撞上其他摸上来的偷鱼贼,牛老九就绕弯儿,生怕被人察觉。这些年,偷鱼贼们早对老兵恨得牙痒痒,巴不得找茬儿去公社参他一本,那样一来,兄弟俩全得倒霉。
尽管小心谨慎,老九还是有一回撞了熟人。黑天摸地,对方没有认出他,而他很是熟悉对方走路的作派和咳嗽的音调。他惊倒了。那不是大队里整天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的老书记,也就是他的那个管教么?老九尾随到了鱼塘,只见管教突然变得左躲右闪,贼头贼脑。老书记手法老练娴熟,连马灯都没上,摸黑就把事儿给做了,而且收获满满,老九自叹不如。这分明是千年老贼投的胎,无论如何与台上的老书记和管教干部搭不上线儿呵。
原来,白天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管教干部晚上也与自己一样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说起来,他就栽在这老贼手里。自从他落难下放到这个大队,他成了人人得而欺之的老运动员。不管来什么运动什么节日,老贼都要揪他这个大队里唯一的右派分子做典型,写检讨、交汇报是常事儿,稍有不从就批斗,坐土飞机、戴高帽子、剃阴阳头,花样百出。他简直成了老贼手里可以随意摆布的木偶。哎,这年头,若是与右派沾上点边儿,就像是鱼塘里捞上来的泥鳅,怎么洗也是黑。
鱼塘奇遇后,有一次,老贼脑袋里哪根筋又出了点问题,把老九逼到了墙角。老九找准机会,故意漏出“鱼塘”的口风来。老贼顿了一下,马上脸色刷白,半晌才咕哝出一句话来:五个孩子啊!打这以后,老贼与老九好像有了一种疙疙瘩瘩的默契。老九得到了些宽大,老贼整他时的落手也没以前重了,但他看得出老贼脸上那股分明要置于他死地的阴劲儿每天都在见长。老九有一次与大哥喝酒,把这事儿透给大哥,还开玩笑说,别以为您老眼睛厉害,人家可是高手,摸黑就能把事儿做了。大哥只是笑。喝到最后大哥才蹦出一句话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初冬的一天早晨,乌篷船还未靠岸,阿旺就远远瞧见栈桥上一个披着霜露的蓝布包裹。登岸打开一看,里边有一根厚厚的土纱围巾,一双簇新的布鞋,一张纸条。上面写道:“老哥好,这是我家里人给您老做的围巾和布鞋,请您一定收下。我们全家感谢您这个大善人,帮我们渡过了难关。上回我给您透露的那个事今日报应终于来了。那老贼肯定去上头参了我一本,今天上头突然来人,要我们一家立刻动身搬到其他地方去。因事出紧急,来不及与您当面道别。以后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陪老哥一起喝酒了。好人有好报,愿您老一生平平安安,我们一家人会永远记着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会永远记着他。阿旺看着看着,双眼模糊起来,两滴老泪跌落在纸条上。
十三
打从兄弟牛老九一家被那老贼打击报复,逼赶到更偏远、更艰苦的村子去后,老兵阿旺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他不仅担心兄弟老九被人暗算,更担心那三个孩子。有时他坐在船舱里发愣,突然会喊出声来:“三个孩子——天哪——”把打盹中的现世宝吓了一跳,没头没脑地叫了一通。阿旺平时与附近的村民老死不相往来,人地生疏,两眼一抹黑。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与他们交往的理由和必要,但这回他只得厚着老脸儿去打听,像猎狗一样到处寻找着老九一家的线索。村民们见他胡子拉碴,人不人鬼不鬼的,不知是什么来路,不是爱理不理,就是像躲避瘟疫一样东躲西闪。他们兴许真的不知道,更多的却是不想多嘴多舌。这年头儿,多吃饭少开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兜出点事划不来。可不管怎样,他还是打听到了老贼家的住址。
老兵阿旺决定冒一次险。打从自己退伍看了公社鱼塘后,阿旺心如止水,只想六根清净,太太平平过日子,根本不想理会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任何人,可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就一脚踩进水坑陷了进去。
阿旺心想,有一个人肯定知道老九一家的下落,就是那个一直在背后使坏的老贼。阿旺准备来一次捉贼捉赃。阿旺一连数日早早吃了晚饭,赶往老贼所在的村子,趁黑藏在老贼家对过的竹园里。老兵阿旺毕竟有过几十年当兵的功底,神不知鬼不觉,就连老贼家的看门狗也未能觉察。三四天后的一个傍晚,老贼扛着渔网和竹竿,背着鱼篓出门了,阿旺一路尾随。
一直等到老贼往鱼篓里塞满了鱼,然后收拾渔网,吹着口哨准备折回时,阿旺从藏身处冲了出去,只一个扫堂腿,就把老贼扫了个嘴啃屎。老贼跌跌爬爬连声喊道:“鬼——鬼——”撇下鱼篓、渔网,夺路而逃。老兵哪里肯放,扑上前去凌空又是一个飞腿,老贼“阿吆”一声骨碌碌滚进了鱼塘。老贼那水性与毛猴简直半斤八两,一边呛水一边拼命地让脑袋伸出水面朝岸边扑腾。老兵用手电筒直射着老贼扭曲的脸,让他辨不清方向,然后操起老贼张网的那根长长的竹竿,一连往外顶了三四个来回,眼看老贼精疲力尽,快要闹出人命的时候才放他爬上河滩。
老贼瘫在草地上,呕了个翻肠倒肚,惊恐万状地对着面前的黑影问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阿旺哈哈大笑:“冤有头债有主,今天你落在我手里算你倒霉。别装死,爬起来,背上你的鱼篓,拿上你的渔网,送你去派出所吃几天自在饭,让人也给你免费剃个阴阳头,戴个高帽子,再坐坐土飞机威风威风哈哈——”老贼一听,原来是看鱼塘的那个老家伙在与他过不去。以前老兵只是把他们像赶麻雀一样轰走、吓跑,从不玩真的,今天却是一反常态。老贼一时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得不住地向老兵阿旺磕头求饶:“都说您老人家身手厉害,这回我可是领教了,我服,我服。您老一看就是菩萨转世,大度大量,我家可有五个孩子啊——”只要听到孩子,阿旺就会发了软心,本来阿旺就没打算真把他扭到派出所去,他的本意只想知道老九一家的去向。
老贼一五一十把老九一家新的地址告诉了阿旺,最后他哭丧着脸说:“只要您老人家放了我这一马,我绝不与您老人家作难,也不会再来偷鱼。一旦让人知道老书记也是个贼,我这老脸儿往哪儿搁,一家人也要遭难啊——您老一定得看在孩子们的份上——”老贼脚上的套鞋掉进了鱼塘里,全身上下滴答着水,冻得直打牙颤,一副怂样。阿旺见他全没了白天那副老书记的咋呼相,又气又好笑,帮他捡了洒落在草丛里鱼,让他背上鱼篓赶紧回家。并告诉他,如果家中真有难处,可以过来找他,不必做这种丢人现眼不上台面的事儿。老贼连声道谢,深一脚浅一脚消失在黑暗之中。
从此,老贼再也没有来过鱼塘。
十四
阿旺背了些粮食,走了十几里里小路,找到了老九一家所在的那个村子。那是两间与牛棚连在一起的茅草屋,情况看起来比原来更糟。为了避免人多眼杂所带来的麻烦,阿旺等到天大黑后才敲响了板门。屋子内的油灯吹灭了,说话声也停了下来。阿旺压着嗓门,对着指头宽的门缝把话音吹了进去:“我是阿旺,老九兄弟,开门呐——”见屋内没有动静,继续说:“我就是看鱼塘的阿旺——我来看你们来了——”屋内的油灯重新亮了,门吱吖一声开了。
老九蓬头垢面,在昏暗的油灯下目瞪口呆,半晌才缓过神来,一把抓住阿旺的手,喜极而泣:“大哥——你是怎么摸过来的?”他转头招呼在房间里躲避的妻子:“阿兰——阿兰——让孩子们都出来——这位大哥就是经常接济我们的那个恩人呐——”灰头土脸的孩子们,像变戏法似的从床底下、土灶后、柴垛里探出头来,母亲牵着他们齐刷刷跪倒在阿旺身下。阿旺见状,鼻子一酸,赶紧把孩子和阿兰拉起身。他把米袋往阿兰手里一塞:“弟媳妇,你们受苦了。我今天带的不多,快去给孩子们煮点粥喝。”
阿旺把如何抓了那老贼,逼他说出地址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老九也把老贼怕穿帮,如何恶人先告状,暗里使坏,最终把他们一家调到更偏远,更艰苦的地方管教的艰难经历讲述了一遍,最后他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兄长您了,想不到您还能找上门,真像是在做梦一样。”
“别忘了,我当过那么多年的兵,这点事儿难不倒我。”阿旺继续说:“路太远,你们白天要出工,出门还有人管,我会经常来看看孩子们的。”
“不过这样对大哥您不太好,怕牵连了老哥。”老九夫妇很是为难。
“我都这把年纪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牵无挂,还有什么可怕的。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
打这以后,老兵阿旺像走亲戚似的,时不时捉几条鱼,捎一些米粮和鸭蛋,赶上十几里地去看看孩子们。有时他还轮换着背一个孩子回来,在眼睛岛上小住几天。阿老九夫妇让孩子们叫长一辈,管老兵叫“阿旺爷爷”。看着孩子们见了他那种欢天喜地的样子,阿旺的心像是泡在了糖水里,觉得自己人过中年,越来越有活头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天午后,老兵阿旺正在乌篷船上打盹,忽听现世宝一阵狂叫,远远听到有人大声喊他上岸。阿旺抬起眼皮儿往岸上瞄了瞄,嗬的一下坐了起来。现世宝见岸上人多势众吓得钻进了船头。乱岗地不知哪里窜出来五六个背着老步枪,土头土脑的民兵。其中一个像是小头目的跨前一步背了一段革命导师的语录,向他宣布,经调查,你是一个当过国民党兵的黑人黑户,历史不清不白,如今又故意躲避文化大革命地洗礼,养养狗,溜溜鸟,像地主老爷一样吃喝享乐,现在又与右派分子吃喝不分,称兄道弟。公社革委会研究决定,要把你这个国民党特务抓去游街示众。
阿旺明白了,肯定是哪伙了解他底细的偷鱼贼去公社参了他一本,使着恶毒的调虎离山之计。阿旺从被子的隔层里翻出一本皱巴巴《革命军人退伍证》和一张负伤证明,然后抓起大衣卷成的枕头跳上岸,哗啦一声展开枕头。那是一件别着十几枚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纪念章和军功章的军大衣。阿旺指着叮叮当当的奖章厉声喝道:“你们想抓保卫过毛主席,保卫过党中央的革命退伍老兵——你们有几个胆儿?!”说完,把大衣往地上一扔,“赫”的一下扎出马步,啪啪左右两记冲拳,然后保持架势,示意走在面前的几个小伙子上去试试劲儿。那几个民兵被老兵的气势给镇住了,瞧了瞧奖章,看了看老兵豁出去的样子,知道这老兵油子不好惹,嘟嘟囔囔四散而去。
十五
春暖花开,百鸟争鸣。塘岸上,乱坟中,长满了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嫩草,这是鱼儿从阿旺那里可以获得的唯一食物补充。在人都吃不饱饭的年代,公社水产大队是不可能搞到奢侈的菜籽饼、豆渣饼之类上好的鱼饲料的,只有生产队的养猪场还能配给到一点儿,饿极了的孩子常常偷来吃坏了肚子。现在,阿旺只能对鱼塘中的草鱼尽上一点微薄之力,那就是围着塘岸一茬一茬地割草,一捆一捆地扔入水中,然后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就像一位老农面对着行将成熟的庄稼一样。无数条草鱼在水面上翻滚争食儿,惊得成片的鲢鱼跃出水面,在阳光下闪着细碎而灵动的银光。
草鱼的食量大,早已把鱼塘里翠绿的浮萍和浅水处密密麻麻的水韭菜、水葫芦等水草吞了个精光。天气转暖后岸边湿地上野蛮生长的各式嫩草枝儿也填了草鱼饥肠辘辘的肚子,直把鱼塘水线上下的堤岸整理得干干净净。草鱼的便便是鲢鱼的美食儿。成群的鲢鱼在清晨平静的弥漫着薄雾的水面上一开一合张着小嘴儿,齐刷刷如晨练吐气一般。阿旺知道,鲢鱼对气压的变化最为敏感,夏天总是在雷阵雨来临之前冒险浮上水面,大口大口喘着气儿。青鱼的投苗要少些,一般不用人工喂食,它只吃荤不吃素,整日在水下的淤泥里寻寻觅觅。鱼塘的螺蛳、河蚌、小虾是青鱼的最爱,一年下来个头可达七八斤。每年冬季起塘后清除淤泥、暴晒、撒石灰水消毒,来年鱼塘里的螺蛳、河蚌就会特别多,把青鱼养得又壮又肥。不过阿旺一直都没搞明白,青鱼是如何咬破坚硬的螺蛳,撬开紧闭的河蚌,吃到鲜美的嫩肉的。
平日里,远离公众视线的老兵对周边的村民来说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冰封雪裹的冬季更是无人会想起一个独自呆在乌篷船上看鱼塘的老兵——只有等到春节前起塘的那些天,人们才会想起老兵阿旺来。
于是,一排大马力柴油引擎突突的轰鸣声彻夜不歇,栈桥随着水位地下降,腿儿变得越来越长。阿旺把乌蓬船的缆绳放了又放,他知道紧绷的缆绳有可能会使小船倾斜。这一夜,阿旺躺在乌篷船里没有一丝睡意,想着今年鱼塘的收成一定不坏,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好像自己又立功得了面儿军功章一样。天刚亮,阿旺爬上高高的栈桥。举目远眺,阿旺几乎已经认不得自己的鱼塘了。枯萎的芦苇一下拔高了许多,眼睛岛变成了高高的眼睛山。
偌大的水面只有眼睛岛周边还留着齐腰深的水,整个鱼塘的鱼儿被挤压在了一块儿,惊慌失措的在浑浊的泥浆中跳跃着,冲撞着,水花飞溅,好似世界末日一般。随着太阳的渐渐升起,平时一向冷清的鱼塘一下沸腾起来——有喊着口号拉拖网的渔民,有看热闹的乡亲,也有卷着裤腿儿和挽着衣袖想在清理过的泥浆中浑水摸鱼沾点便宜的,还有一些大男孩儿赤脚提着篮子在捡螺丝和河蚌的。吆喝声、围追堵截大青鱼时地惊呼声、岸上孩子们的嬉闹声闹成一片。“老黑鬼——你还没死啊——”人群里看热闹的人对着老兵阿旺开玩笑。阿旺也不接话茬儿,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有听到,只是背着手,绕着鱼塘堤岸一圈接着一圈地转悠着,看着一框框排列在岸上的活蹦乱跳的鱼儿,心里乐得快撑不住了。今年可算是风调雨顺,起上岸的统货少说有一百多担,足足装了两三百个竹筐。
太阳西沉的时候,折腾了一天的鱼塘才慢慢沉静下来。年度大戏曲终人散。滩涂上层层叠叠的脚印儿要到来年才会被雨水慢慢冲刷掉。鱼塘里的淤泥被犁了一遍又一遍,哪怕是一枚螺蛳也被掳掠得干干净净。喧嚣过后,整个鱼塘一切又归于平静,静得让人有点不习惯,就连一片小鱼儿跃水的声音也没有了。
在清淤晒塘、撒药消毒的半个月里,乌篷船起上了滩涂。阿旺和现世宝晚上只能对着乱岗地的坟墩过夜了。现世宝心中郁闷,整日对着干涸的鱼塘干嚎着。可怜的老兵,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与鬼为伴,守护着公社的鱼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