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江南多雨,尤其是梅雨时节,雨儿总是下个不停,阿旺的心也被淋得湿嗒嗒的,空气里弥漫着潮乎乎的霉味儿。
阿旺平日里最怕淋雨,一旦受凉,身上的老伤就会复发,苦不堪言。为此,雨季到来后阿旺大部分时间待在船上,时常对着水面星星点点的雨花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过去和现在时常重叠交织在一起,让他傻傻地分不清。有时,夜幕初垂,飞鸟归林,阿旺竟忘了掌灯。
虽然阿旺行伍出身,肝胆过人,但毕竟习惯了闹哄哄的军营生活,独自在渺无人烟的乱岗地过夜,多少有点悲凉和忐忑,尤其是初来乍到的那些日子。
有多少回,阿旺被梦中地惊呼吓醒,下意识的一把抓起身边的木浆,嗖的一声坐了起来。尖利的叫声越过黑魅魅的鱼塘,回荡在夜空之中。当一切归于平静,阿旺发现除了身下剧烈晃动的小船外,没引来外面一丁点儿反应,就连蜷缩在脚边的老狗现世宝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紧事儿,更不用说想象中噼里啪啦的乱枪了。每当这种情形出现,阿旺再也无法入睡,他必须点上船灯并拧到最亮才能使自己那颗急速跳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每年冬天,总有那么十天半月,鱼塘会大面积封冻,风雪如期而至。
夜晚,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沫子从乌篷船两头的垂帘底下吹进来,从船蓬的叠缝里挤进来。整条乌篷船就像一只四面透气的大鱼笼。筷碗冻住了,瓶里的菜油冻成了乳白色的半流质,硬邦邦的毛巾几乎可以像木片一样折断。阿旺与老狗现世宝在乌篷船里冻得瑟瑟发抖,蒙在被窝里不敢露头。
凌晨,整个鱼塘变成了一个白晃晃的大雪池。白雪包裹下的乌篷船整个被固定在了冰面上,与冰天雪地浑然一体,超凡脱俗。在这白雪皑皑,死一般寂静的早晨,任何生命仿佛都已冰封雪藏。倘若你念过几篇古诗,临过几张古画,此情此景一定会激发你诗的灵感,让你附庸充雅抒情一番,但当你回过神来,又会替老兵阿旺还能不能从船内掏出雪洞感到担心。而阿旺觉得与当初部队里相比,这一切根本不算个事儿,充其量只能算是在暖和的工事里蹲守暗哨罢了。
七
塘面儿冰封后,靠着塘脚儿的浅水区温度低冰层厚,鱼儿蛰伏到了眼睛岛周围的深水中,平日里鬼鬼祟祟的偷鱼贼一下没了踪影儿。不过,去了强盗来了贼。阿旺知道,另一伙儿毛贼行将登场。这伙儿毛贼昼伏夜出,像幽灵般来无踪去无影,绿豆似的小眼睛对着鸭棚滴溜儿转,一个劲儿咽着口水。那是冬日里饥肠辘辘的黄鼠狼——黄大仙。让这些毛贼做梦都想扒开的鸭棚有着四五只八仙桌见方,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
阿旺每年入冬前总要在乱岗地砍来细竹把鸭棚的围栏修了又修,补了又补,直到手指头都塞不进一个才放心。俗话说,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不管阿旺费尽心机如何严防死守,鸭棚惨案还是年年发生。可怜的老鸭不是被咬了脖子就是被掏了肠子。
有一年入冬前,阿旺干脆把鸭棚转移到了眼睛岛上,心想这回总该太平了,可塘面儿冰封后老鸭照样被害。七尺男儿,堂堂老兵,居然被几只尖嘴猴腮的黄鼠狼玩儿得乱了方寸,把老脸儿都给丢尽了。
立冬以后,阿旺终于祭出一招儿。他在鸭棚边用干草铺了个小窝儿,连骗带哄把老狗现世宝摁进窝去,留了夜宵,求它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坐镇几个晚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看家护院本是狗辈分内之事,可这二货儿哪受过这等委屈,头天晚上就掉了链子,整宿对着眼睛岛呜呜地叫,惨惨地叫,比哭还难听,像是乱岗地又抬来了什么死人似的,搅得阿旺无法入睡,只得把它放回船上。没想到老鸭当晚就遭了殃,不仅被偷走一只,还活生生咬死一只,气得阿旺胸口一热,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主人装出一副凶相,用手指在老狗脖子上来回抹了抹,说是迟早把这没用的饭桶一锅炖了。可怜的老狗装傻充愣,一脸无辜的样子。
这天早上,阿旺喝过稀粥,仔细察看鸭棚的毁坏情况。这伙儿毛贼成精了,是咬坏了小门的竹片搭链溜进去的。阿旺今天倒想拜会拜会这帮臭不要脸的,多少给它们一点警告。他提着棍子气哼哼地进了乱岗地,犯了错的现世宝一脸晦气,耷拉着尾巴远远跟着。
鱼塘四周密密麻麻的芦苇、灌木、沟壑、坟洞,俨然成了黄鼠狼的天堂。顺着零零星星的鸭毛和血渍不难找到偷鸭贼的藏身地。那是不远处一口坍塌的坟洞。阿旺用棍子捅了捅,洞内立刻乱作一团,一股刺鼻的骚味儿扑面而来。看来这一家老小为了方便吃鸭就近安家来了。说来也巧,阿旺正愁着无计可施,恰巧撞上几个冬日农闲时带着猎狗,扛着围网前来乱岗地专门捕捉黄鼠狼的猎人。黄鼠狼立冬开猎,一张皮板整洁的冬皮差不多可换回一瓶土烧或是一块花布衣料,是冬季老农们的一笔小福利。
猎人们在阿旺的指点下用半人来高的围网把坟洞团团围住。几条猎狗闻到黄鼠狼的膻味儿后变得异常兴奋,狂叫着,争先恐后往坟洞里钻。顿时,洞内外像是炸开了锅——猎狗急促粗野的吼叫声,黄鼠狼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以及猎人幸灾乐祸的吆喝声闹成一片。天那,黄鼠狼哪受得了这等惊吓,一家老小冲出洞口,四处逃窜,结果不是被狗咬住,就是让围网缠住,当即被猎人一脚踩扁小脑袋。阿弥陀佛,黄鼠狼一家真可谓流年不顺,只谋杀了两只老鸭就连本带利赔了一家老小的性命。黄鼠狼在民间被尊为五仙之一,人称黄大仙,仙气所化,本不该为其招来如此杀身之祸,实为新仇旧恨,忍无可忍。
对阿旺来说,这可是一年里少有的热闹场面。
短暂地喧腾过后,鱼塘、小岛、乱岗地又回到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极目远眺,万物凋零,鸟兽全无,似乎大地已在严冬中沉睡,只有乱岗地光脱脱的树丫上冷不丁传来几下寒鸦“哇——哇——”的嘶哑声。阿旺觉得自己好像不是来看守鱼塘的,而是成了这个世界最后的守望者。
八
春分时节,乍暖还寒。转眼之间,乱岗地一年中最有人气的季节——清明节到了。俗话说,清明大如年。提着花花绿绿元宝袋的人们一拨接着一拨穿梭在乱岗地的坟墩之间。
白天,整个乱岗地烟雾缭绕,哭丧歌此起彼伏。阿旺对老家的丧葬习俗还是了解一些的。有言道,男怕做文章,女怕哭两声。女人在丧葬和祭祀仪式上念唱哭丧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从亡人断气、入棺、出殡一直到过七和新清明,都得念唱不同的内容。这些套头,就连阿旺那对龙钟的耳朵也听出了老茧儿。哎,死了公婆或是丈夫,当家的主妇若不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众人面前哀天叫地哭唱几场,被视为不谙妇人之道。这功夫,不仅得现编现唱记性好,还得没头没脸能表现。唱功好的,尽可以指鸡骂狗宣泄一番而不被视为出格。戏路宽的,非得众人劝慰再三,掐了人中,方可平身。做女人的从小得学着点儿。不过对阿旺来说,听多了感觉就像是在欣赏山歌会。不是局中人,也感觉不出其中的蹊跷。
这天一大早,乘乱岗地还没人,阿旺唤上现世宝,提着布袋上岸,打算去捡一些隔夜的供品回来打打牙祭。年份好的时候供品自然要丰盛些,坟前白米整碗地供着,等他沙沙地倒进米袋;香烟也是整包地竖着,不是飞马牌他还瞧不上眼儿。阔气一点的人家还会摆上一些肉和水果抑或半瓶土烧,可眼下很少有这等好事儿了,活人都饿得脸色发青,还管得了死人么。但无论怎样,在阿旺的盘算中,即便清明乱岗地里的那些供品再寒碜,他和现世宝吃喝十天半月是没有问题的。
奇怪的是,今天阿旺几乎走遍了所有烧过纸钱的坟墩,硬是没见到一粒米、一包烟、一块肉。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儿,真是邪了门了。他蹲下身子在当天暖过坟的墓碑前仔细打量,终于瞧出了点名堂。坟前的石板上留有清理过的痕迹,而且非常细心,把洒落的米粒都给捡了。深更半夜还有哪路神仙胆敢夜闯乱岗地?难道真有赤佬不成?
一连数天都是这个情形,老兵阿旺打算会一会这个出没在乱岗地里的小赤佬。这小赤佬明显是半夜摸进来的,一点都不懂规矩,当天就把供品搜刮得一干二净。即便是阿旺自己,这么多年来出于对丧家的尊重,要过了一两天才去取。
阿旺决定当晚就蹲守。出来前,他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现世宝拴在船上,免得关键时刻帮了倒忙,还神差鬼使带了个大麻袋。月亮慢慢升起,乱岗地朦胧若醉,即便是一只老鼠在坟头上爬过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夜间活动的小动物开始四处觅食。猫头鹰在树枝上咕咕地叫着,寻找着地上的猎物;成群的麻雀在竹枝上低头耷脑摇晃着,时不时被突如其来的响动惊起,叽叽喳喳的……。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阿旺正感觉到眼皮儿有点沉,隐约听到草地上有摩擦拖动的声音,时断时续……他竖起耳朵探出头来观察。沙沙——沙沙——声音越来越近了。看清了,是一个草团在移动,并在坟墩前停了下来。阿旺心里一阵发紧,这还真不像是人,这么小一团!难道……。
老兵阿旺这辈子走南闯北也没碰上过这种事儿,但他今天是横了一条心,不管是祸是福,也要让那小赤佬现了原形。阿旺估摸着草团的大小,悄悄接近,猛然跃起,草团儿被套进了大麻袋。这小赤佬也不吭声,只是在麻袋里乱扭乱踢,阿旺连拖带扛把麻袋扔回船上,点了船灯,松开袋口往下一抖,不禁大惊失色!一个蓬头垢面,身上捆着乱草作伪装的小姑娘“哇”的一声滚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个小口袋。现世宝见状躲到主人身后嗷嗷直叫。
原来,小姑娘家里已经揭不开锅,父女俩夜里划着看鸭船来鱼塘这边碰碰运气。父亲猫在鱼塘的芦苇中偷偷撒网,姑娘则在乱岗地寻找白天留下的供品。
“哎,看来外边真的闹了粮荒了。”阿旺自言自语道。
阿旺自己从小受尽磨难,他见不得孩子受苦。他给小姑娘吃了点白天的剩饭剩菜,把这个月余下的口粮全部倒进了小姑娘的口袋。他没考虑自己明天吃什么,他想自己一个人总好对付些。
阿旺背着米袋,提着船灯,在小姑娘的引导下找到藏在芦苇中的看鸭船。船舱里有几条还在跳动的小鱼和一团乱糟糟的丝网。阿旺知道小姑娘的父亲借着月光在不远处偷偷看着他们,大声叫道:“出来吧——带着女儿早点回家——”
许久,远处传来一个男人怯生生的声音:“我知道您是好人,可打死我也不敢出来露面啊——您老好事做到底,让姑娘等在船上,你回去吧——”
阿旺耳背,听不清楚,小姑娘在他耳边说了大意。他懂了。
这是阿旺开年后第一次碰上父女搭档的偷鱼贼。清明时节,鱼还小,嫩生生的,一般的偷鱼贼还根本看不上眼儿。可见,这对父女不是一般的偷鱼贼。
九
老兵阿旺十几年的船上生活,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显老,精瘦的脸上满是皱纹,即便他闭着嘴,你也能数得出他嘴里还剩几颗牙齿,但阿旺精神一向很好,这主要得益于长期以来规律的起居。
早上醒来伸手撕下一页日历,在鱼塘的滩地上出一遍操,练一套擒拿格斗的拳脚,那是从老爹那里学来的,关键时刻可以用来保命。然后备好一天的饭菜,上岸与老狗遛弯儿。
在鱼塘边踩踏出的小路上,阿旺反剪双手,带着现世宝踱着方步。兴致高的时候还会哼上几段早年从庙会学来的山歌给老哥俩解闷儿。
起头几句还算中规中矩,后边大多由着兴致胡编胡唱。现世宝时不时朝主人白上一眼儿,它听不懂,但它听出了现世宝,反正这老头儿没啥好事儿。唱到最后,阿旺总要给自己圆场,说是记性差了,不像年轻时那样了。实际上后面的词儿他从来就没有唱对过。奇怪的是,阿旺说起话来南腔北调,唯独小时候学的那些家乡小调儿哼得字正腔圆。偷鱼贼只要远远听到熟悉的小调儿就会东躲西藏,胆小的甚至扔下网具。对阿旺来说,只要撵走他们就行。真要发生肢体冲突,毕竟岁数不饶人,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占不到多少便宜。
上午,阿旺要整理塘岸和水里那些防偷的竹帘,除冬天之外,还会在乱岗地里割来一捆捆的嫩草扔进鱼塘,再就是观察鱼群的活动是否正常规律,是否需要撒点药。午饭后在小船上休息一两个小时;下午管理一下菜园儿,捉一点小鱼小蟹犒劳一下几只老鸭;晚上折回眼睛岛,把剩菜剩饭一样样端出来,摆在船舱的地板上,与老狗一起享用“烛光晚餐”。阿旺不太吸烟,但喜欢每晚给自己烫上一两碗黄酒活络活络筋骨,尤其是在天寒地冻的季节里。阿旺相信,每天入睡前喝点酒对他那对老寒腿具有毋庸置疑的功效。这套有点程式化的生活方式多年来一直保持至今,对阿旺来说,破例的事是万万使不得的。
船灯下,老狗趴在阿旺的腿儿边,就等着主人醉眼朦胧,忙着自说自话的时候,冷不丁把几碟小菜舔了个精光,让阿旺每次都搞不清碟子到底是谁给清空的。老狗平时行动迟缓,走起路来歪歪倒倒,惟独这一动作干净利索。不过对阿旺来说谁吃了都一样,他虽把老狗称作现世宝,实际看作老兄弟一般,断无必要分个尊卑先后。喝完老酒,与老狗一起吹灯就寝,在微波细浪中进入梦乡。多少年来,老兄弟俩相安相受,亦步亦趋,日子过得鱼不惊水不跳。
有一年夏天,现世宝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从乱岗地里叼回一只受了伤的野八哥,来来回回在主人面前显摆。阿旺一边骂现世宝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一边救下了野八哥,当即用细竹和旧渔网凑合做了个鸟笼,挑在了船篙上。
从此以后,野八哥成了阿旺与老狗争相献媚的爱宠,为枯燥的生活带来了不少情趣。添丁添口可是件大事儿。阿旺每天与老狗一起捉来蝗虫、蚱蜢、金龟子等供着,教它说话,替它水浴,像祖宗一样伺候着,忙得不亦乐乎。不过这烂货凤头零落,朽木不可雕也。调教了大半年,正经话儿一句不会,却把主人骂它和老狗的那句口头禅——“饭桶”,学得活灵活现,成天卖弄似地挂在嘴边儿,一照面就拿出来招待人,把阿旺气得鼻子都歪了;现世宝倒是傻呵呵的,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一气之下,阿旺把这烂货扫地出门,一直轰到林子的另一头。这倒不全是野八哥拙嘴笨舌不学好的缘故,而是怕徒生枝节。挑在船篙上的鸟笼活脱脱就是一面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的旗帜,一旦传出去够老家伙喝一壶的。野八哥离家后回来骂过两回山门,站在蓬顶上咕咕地叫,一个劲儿嚷着“饭桶,饭桶”,希望两位东家不计前嫌,发点善心,做点善事儿,结果每回都吃了闭门羹。阿旺被这烂货聒噪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揪下它的小脑袋,一次都没搭理它。向着主人的现世宝更是眼皮儿也懒得抬一下。野八哥碰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儿,一扭脖子,“扑哧”一下,再也没有回来。
老兵阿旺暗暗庆幸,来乱岗地看守鱼塘无形之中给自己提供了一个安稳的庇护所,这是他先前万万没有想到的。一个人独处荒野,远离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无须顾忌别人的眼神,也无须讨好任何人。尽可以每天吃自己的小灶,喝自己的小酒,哼自己的小曲儿。没人会打断你的话茬儿,没人会嘲笑你的装扮,更没人会抓你的小辫儿。这也许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了吧。
听说公社里正在轰轰烈烈闹腾大跃进、共产风,砸锅拆灶吃大食堂那档子事儿。阿旺没有一点兴趣,也不想了解,即便每个月去大队补充点粮油或是剃个发刮个胡子什么的也是快去快回,就像躲避马蜂窝一样。
公社鱼塘和乱岗地俨然成了老兵阿旺与现世宝的世外桃源,一方遗世独立的净土。
每天早晨缓缓升起的袅袅炊烟像古时的烽火,给死一般的鱼塘和乱岗地平添了几分生气和韵味儿,同时它还向远方传递着讯息,那意思是:“老兵阿旺还活着,还活着”。
十
公社鱼塘每年春天都要从上到下立体投放鲢鱼、草鱼、青鱼等几万尾鱼苗儿,年底清塘上市,晒塘消毒。如果年成好,一亩水面可产统货四五担。不过开塘后起先几年的收成实在是好说不好听,打从阿旺来到这个鱼塘以后,境况才一年年好了起来。虽然阿旺竭尽心力,但俗话说得好,只有整夜做贼,没有整夜防贼。
夏天是偷鱼贼活动最为频繁的季节,白天风平浪静,黑夜暗流涌动。阿旺与现世宝原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安然生活,变成了昼伏夜出。阿旺中午就上酒,然后敞着膀子在船舱里呼呼大睡。
夜幕下的鱼塘萤火飞舞,蛙鸣一片,简直比白天还热闹。灵异的鬼火会在月朗风清的夜晚从乱岗地里出来溜溜腿脚儿。蓝幽幽、紫莹莹,上窜下跳。阿旺走它走,阿旺停它停,活像是一溜儿专门前来打灯笼的小鬼,使巡夜中的阿旺和老狗常常处于明处。阿旺心里明白,真正的角色要在月黑风高的后半夜才会登场,到那时候小鬼们都回窝歇歇去了。
在一大二公年代,去公社鱼塘里偷鱼,那是在亡命。一旦抓个现行,弄不好还得牵连家人,苦了孩子。为此,偷鱼贼们下手非常谨慎。马灯用黑布蒙去大半,火苗调得只剩绿豆大小,一般人是不容易发现的。但这逃不过老兵阿旺的眼睛,哪怕是百步之外,他也能轻易分辨出哪是萤火虫,哪是叼在偷鱼贼嘴上的纸烟。谁让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呐。一旦发现情况,阿旺会操起一根棍子,拎着船灯快步朝目标赶去。现世宝从主人的脚步中觉察到了紧张气氛,紧随其后使劲地叫唤着。
那叫声与其说是吓唬偷鱼贼,还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因为它从不愿意打头阵,而总是躲在主人身后瞎咋呼。如果主人与偷鱼贼嗓门高点儿或是动点粗,它非但不尽护主之责,反而掉头就跑,躲在远处象征性地声援几下,把阿旺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有一回,偷鱼贼仗着人多,想试试老兵的劲儿,阿旺只摆个架势,还未交手,就把偷鱼贼们吓得四散而去。毛贼们毕竟只是凡胎浊骨,而非江洋大盗。这样一来,老兵的名声越发响了。对于一般的偷鱼贼们来说,哪怕落了网,落了鱼,甚至落了脚上的套鞋,也不能落了自己。得益于老狗地帮衬,偷鱼贼每每总能全身而退。
夜色给了鱼群以安全感,尤其是午夜过后,鱼群的习性与白天大相径庭。草鱼在靠着岸边的水草间闲逛,鲢鱼在水面上慵懒地吸氧,青鱼则在浅水区成群地洄游,这给偷鱼贼提供了可乘之机。下手狠的用撒网。弄不好一网就能捞上岸几十斤,但动静大,容易被发现。耐心足的用丝网。猫在芦苇里悄无声息地张网,收网,往往会有意外收获,但文火慢炖急不得。胆子小的用鱼叉。利用晚上鱼群反应慢,在手电筒的强光下往往一动不动的习性,用鱼叉抵住鱼的颈部,一插一个准。当然,手电筒最容易暴露目标。
这些都是“跑单帮”的,还好对付。最可恶的要数那些“父子兵”、“兄弟连”、“夫妻档”,常会使一些恶毒的圈套。一人在远处搞出点动静,吸引阿旺和老狗的注意力,另一人则悄悄地张网、收网,让阿旺顾头不顾腚。
发现偷鱼现场总是在早上:一滩整理丝网留下的夹杂着水草、树叶、鱼鳞的细碎垃圾,一堆乱七八糟的脚印儿,一撮烟灰和几枚烟蒂……。整个夏天,阿旺几乎每天晚上都与偷鱼贼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有时还会遭了贼人布下的小机关地暗算,摔个鼻青脸肿,直被折腾得人困狗乏,瘟头瘟闹,死的心都有了。
阿旺心想,总这样下去,自己和现世宝迟早要把老命给搭上。阿旺在乱岗地转悠了大半天,想出一妙招。他从一处坍塌的坟洞中抖落出一身寿衣,又在另一处翻出一顶寿帽,两只寿鞋,然后回来用黄蜡蜡的手纸剪了张大大的盖脸纸,在眼窝两边儿粘上几只大个的萤火虫。准备停当,当晚就出击。
这天午夜后,偷鱼贼隔三岔五会在鱼塘边的乱岗地里“活见鬼”。那鬼忽隐忽现,两眼放光,还不停地喘着粗气儿,总是不紧不慢跟随其后,仿佛在找投胎转世的替死鬼似的。这招儿可把偷鱼贼吓破了胆儿。起先,偷鱼贼们讳莫如深,只在同伙之间口口相传。但随着撞鬼的人也越来越多,各种版本的故事都传了出来。有人被那鬼赶进了乱岗地遇上了鬼打墙,转了一夜也没能出去,吓得拉屎拉尿瘫倒在地。还有人在鱼塘边听到鬼打嗝,当下中了邪儿,口吐白沫,回家大病一场。诸如此类,直把周边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吓得大白天也不敢出门儿,小孩儿晚上钻进被窝儿大气都不敢喘。
又做巫婆又做鬼,就连阿旺自己都起了疑心。只要寿衣上身,就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僵死多年,举手投足一下变得鬼鬼祟祟,没了人味儿。阿旺不敢照镜子,但现世宝看得真切,每次都吓得踪影全无。
鱼塘闹鬼后的头几个月,偷鱼贼几乎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