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
看鱼塘的老兵
一
老兵阿旺退伍那年,水产大队正为公社鱼塘找不到合适的看鱼人而发愁。记再高的工分,给再高的待遇,也没有渔民甘愿冒这个险。
据上一辈的人说,清朝长毛作乱那阵,在鱼塘那儿有过一战,长毛遗尸无数,无人收殓,故当地老百姓把鱼塘的前身称之为长毛堰。渐渐的,长毛堰周围成了一块阴气很重的公共坟地。乱坟挖了埋,埋了挖,重重叠叠,尸骨横陈。最要命的是穷人用草席埋下的亲人当晚就会被饿极了的野狗和猪獾给翻出来,白花花的肠子扯了一地。
每当夜幕降临,乱岗地会传来乌鸦、猫头鹰等报丧鸟毛骨悚然的叫声。有人指天发誓,说是大白天亲眼见过成群结伙的红孩儿在坟墩间打情骂趣,追追闹闹。还有人甚至一边说一边抖,声称鱼塘里会突然冒出水鬼,见人就会上岸追上一阵,非咬掉你的鞋跟儿不可……每一个闹鬼的故事都有鼻子有眼儿,人证物证俱全,把胆小的人们听得后背丝丝发凉。因为公社鱼塘常年无人看护,塘岸坍塌,岸草野蛮生长,鱼儿自生自灭,任人偷盗,每年的收成回不够鱼苗的本钱。
眼下,公社把一个名叫阿旺的无家无室的退伍老兵安排进来,水产大队的头头们自然喜出望外。大队长拎着水果篮头特地前来探望。他满脸堆笑,东拉西扯,然后绕着弯子试探老兵。想不到老兵阿旺一口答应。阿旺觉得自己从小当兵,一没文化,二无手艺,除了看鱼塘抓小偷,他实在想象不出还能为公社水产大队做点什么事儿。
除此之外,大辈子东跑西颠的老兵阿旺甘愿前往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乱岗地看护鱼塘,是为了心中那份难以释怀的梦想。梦想今生能有一间无人惊扰的小屋,一洼池塘,一片果林——一座田园牧歌式的精神家园归泊停靠。与世无争,慵懒地度过自己的余生。那里只有阳光、碧水、蓝天和一个老兵孩童般辽阔的梦想。原以为这一切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没想到天遂人愿,梦想成真。到头来命运地安排与他梦中无数次的人生规划简直一模一样。老兵认定,这一定是祖上积德造化的结果。
倦鸟归林的他太需要休息了。
二
公社鱼塘离最近的村子少说有七八里地,有着百来亩水面。鱼塘中央有一座五六间茅屋见方的小岛,整个被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榉树贪婪地覆盖着,甚至部分枝杈还伸展到了水面上;密密麻麻的芦苇又把小岛像围裙一样围了个风雨不透。说是小岛,其实只是历年挖土起坟留下的一个土包。因为实在太小,阿旺把小岛称之为眼睛岛。
鱼塘四周乱岗地里的乱坟层层叠叠,古柏苍翠,就算是白天也阴森森的有点吓人。不少无主的土坟券拱塌陷,露出棺椁,甚至滚出白生生的骷髅来。周边的农民觉得这地儿阴气太重,怕撞鬼中邪,招了霉运,就是大白天砍柴、打野兔之类也要三缄其口,结伴而行,惟恐犯了忌讳。在以粮为纲的年代,这么大一个水塘没被围垦种上粮食实在是一个奇迹,当然这还得仰仗这片乱岗地庇佑。围垦用土的唯一来源只能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坟墩。历朝历代,除犯了株连九族之罪,才掘其祖坟,断其风水龙脉外,民间把掘人祖坟看成是伤阴节的大忌,子子孙孙会遭报应。为此,偌大的鱼塘和连片的乱岗地成了文攻武卫年间稀有的未被惊扰的一方净土。
老兵阿旺中等身材,瘦瘦的黑脸上有少许伤疤,耳有点背。用他自己的话儿说,这辈子已经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因此常是酒气熏天,胡子拉碴,一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样子。不过,由于阿旺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经历过无数次血与火地洗礼,胆子之大,出手之狠是出了名的。
刚从部队复员那阵,有一回阿旺看到一只挣脱绳索脖子上淌着血的公猪正把几个壮汉追得没处可逃,不禁大笑。那几刀都没刺中猪的要害,看着都让人着急。他要来刀具,迎着那猪不紧不慢的走过去,乘那猪一愣神儿,扑上去只一刀就结果了那猪的性命。传言更是神乎其神,说是老兵阿旺甚至不用刀,随便拿个竹签儿什么的就能把一头大牲口无声无息地放倒,绝无半点闪失。就凭他这手绝活,方圆几十里内的屠户谁也不敢在他面前逞能。
还有一回更逗,那次阿旺看到一队民兵在操场上有气无力、装模作样地练着刺杀,看着看着就来火了。他夺过一杆三八老步枪,大声叫着要领:侧身、压腰、刀尖齐鼻,眼睛紧盯对方,预备——开始!老兵顿时噼里啪啦把枪使得像少林和尚手中的棍子一般,劈、刺、挡、砸,转身、躲闪,既快又狠,招招透着杀气,直把现场的教官和民兵看得一愣一愣的。
偷鱼贼听说新来看鱼塘的老兵竟是此等人物,个个谈虎色变。
三
看鱼塘必备的搭档有俩:一是船,二是狗。
老兵阿旺栖身的乌篷船很小,主舱差不多只能展开一个单人铺盖儿。老兵进出舱室要恭恭敬敬地猫着腰,缩着头,只能席地而坐。这里既是厨房,又是卧室,还是工作间。主人每挪一下腿儿,或是睡梦中每侧一下身子,它都会回敬似的晃上一阵。倘若不谙船性,一不留神还会落入水中。
这条古旧的乌篷船就连公社水产大队上了年纪的渔民也说不清道不明它的前世今生。大伙儿估摸着多半儿是当初大队成立时入股而来。船型老,品相差,破头断尾,勒印条条,仿佛只要使劲儿跺几下就会散架似的。为此,船儿年复一年浸泡在港湾里,舱内漂浮着各式水草。水产大队一度人多船少,影响抓革命促生产,曾打算对其进行一次大修。于是,几个老船匠把船起上河滩,东敲西打仔细琢磨了一番。从榫卯结构和龙骨铺设的手法来看,这船可说是攒够了年头,至少有百年船龄,手艺早已失传。
那年夏天,要不是阿旺觉得与它有缘,一眼相中了它,恐怕早已大卸八块扔进大炼钢铁的小高炉了。
阿旺把船翻了个龙骨朝天,在火太阳下刷净、刮透、晒裂,硬是自备烟酒,请人打了几根蚂蟥钉,镶了几块木板,嵌过麻丝灰泥,然后自己上手,抹了一遍又一遍上好的桐油。打量着油光锃亮,千补百衲的船儿,阿旺内心好比闰月里打了寿材做了寿衣的老妇人一般虔诚和满足。从此往后,这条劫后余生的乌篷船成了阿旺生死相依的搭档。
与阿旺出入相随的老狗黑白相间,瘦得像一副骨架,冬天特别怕冷,只消水面上一股寒风袭来,就会抖得像筛子一样,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老狗还是阿旺刚来鱼塘时,在芦苇荡里拣来的。起先满身是虱子,疥疮片片,奄奄一息。阿旺把它捧回船上,细心调养了几个月才使它缓过劲儿来。不过这条狗的两只眼睛还是落了点残疾,白天还能凑合,晚上就一半瞎子。作为一种补偿,它的耳朵却特别灵,夜里只要岸上有一点响动就会站在船头尽责地叫上一阵。
阿旺相信,狗能看家护院,狗能通灵辟邪,世界上所有的鬼都怕狗。
老狗小名赖皮,诨名现世宝。不过主人如今多半儿称它现世宝。这称谓多少有点儿寒碜,实际不乏怜爱之意。这二货够贱,只要听到主人骂它是丢人现眼的现世宝时,总会呲着嘴赞同似的向着主人摇头摆尾。如今,这狗垂垂老矣,当初油亮浓密的黑毛变得斑斑驳驳,就像主人花白稀疏的头发一样。体力更是大不如前。有几回小船即将靠岸,它来了兴致,像年轻时那样往岸上纵身一跃,却毫无例外的成了落水狗。洪亮而急促的吠叫原本是它的看家本领,现在好像也变得圆滑世故了,只有当主人拿着食儿骂它饭桶时才马马虎虎地对着鱼塘叫唤几下。
老兵阿旺眼力一直不错,可两只耳朵在战场上伤得不轻,几乎已经成了摆设,听人说话会不由自主的把一侧耳朵凑向别人的嘴边,并不断的左右轮换,好像那是一对灵敏度低下的话筒一般。这么一来,阿旺与老狗成了一对谁也离不开谁的活宝儿,阿旺认为这一定是上天有意安排。
四
阿旺从小父母双亡,是一位好心的远房姑姑收养了他。这位远房姑姑丈夫早亡,膝下无儿,虽有几亩薄地,只奈一对三寸金莲走路都难,根本下不了地,加上她平日里吃素念经,潜心修佛,不问世事,常遭了佃户的算计,一年下来还不够一老一少糊口活命的。十五岁那年阿旺被充了壮丁。虽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可在那年头儿对于穷苦农民来说应募当兵不失为一条出路。这样一来不仅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还替姑姑挣来可换几石米的买丁钱。
从此,阿旺随部队转战南北,从一个阵营投入另一个阵营,再也没有回过老家。阿旺曾经捎过几封信给姑姑,想寄一些积攒的饷钱修缮一下老屋,每每都是泥牛入海。为此,他专门去街上请算卦先生算了一卦。算卦先生说是这位老总祖上风水不佳,命硬,克伐六亲。不过老了会有福报,不忧吃喝。想想自己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就连六亲之外的远房姑姑也杳无音信,多半儿已经归西,他信了。从此再也没算过第二卦,生怕第二位算卦先生会说的不一样,把今生今世仅存的一点福分给算跑了。
有一年,部队在华北的一个山村里休整,阿旺被老乡家一个大嘴妞迷住了。那妞青涩懵懂,红彤彤脸蛋挂着一对儿小酒窝,真可谓回眸一笑百媚生,他再也走不动路了。他把身上积攒的几块大洋交给了小妞的父母,说是要娶小妞为妻。哪知两个傻孩子刚擦出点火花,还来不及挑上好日子,部队就连夜开拔了。当时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让阿旺措手不及。阿旺至今无从知晓那个山村的名字,就连那个小妞也不知道姓啥叫啥。从此以后,阿旺算是多了点牵挂,整日盼着这没完没了的仗能早点打完。每到一处营地,他都要去集市上转转,挑一些小姑娘们喜欢的胭脂盒、小手绢儿、红头绳之类的小物件带在身边。想象着小妞惊喜羞涩的模样,心里美滋滋,甜丝丝的。为了多攒点钱,有一次老人甚至参加了主要由下级军官和老兵组成的敢死队。那可是白花花十个大洋的赏钱呵,即便冒点风险也值。
几个月后,阿旺在华北战场上第一次做了解放军的俘虏。阿旺当时喜不自禁,心想终于可以不做逃兵脱离部队过小日子去了。阿旺对即将到手的幸福心驰神往,满怀憧憬,拿着解放军发给的路费,系着积攒的盘缠,风餐露宿,徒步四五百里,凭着当兵多年对道路和地形地貌记忆的特殊技能,半个月后找到了那座小山村。
令阿旺万分沮丧的是,由于遭了蝗灾,再加连年兵祸,小山村里的人大多拖儿带口外出逃难去了,小姑娘家也是铁将军把门。阿旺捶足顿胸,后悔不迭,死的心都有了。早知道这样的结果,当初还不如做了逃兵。这回,阿旺还是把账记在自己的八败命上。走投无路之下,阿旺只好投回了国军。老天有眼儿,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分明是不让他这条烂命害了人家姑娘。打这以后,阿旺放弃了在异乡客地娶妻生子延续香火的念头,只想打完仗能够叶落归根,在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上终老。
五
几十年过去了,阿旺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了一个经过火、入过土的中年人。老家的模样大多已经都忘了,只记着自己出生的那个村子的名字。同样,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只知道自己的虚岁。现在退伍证上填写的出生年月是虚岁推算的年份加上一个老兵殉难的日期。想起那个在它面前自称老爹的老兵,阿旺心里就难受,每逢清明节他都要额外烧一些纸钱给他。当初老爹见他年纪小太可怜,像父亲一样护着他,教他如何使枪,如何装死,如何从一个弹坑滚进另一个弹坑,如何在最后的白刃战中与老爹背靠背,佯攻骗刺,一刀结果了对方。纵队冲锋时老爹总是把他挡在身后。可是好景不长,老爹在一次恶战中脑袋被炸得稀烂,部队冲散后阿旺甚至没能找回老兵的尸体。当兵吃粮,拿饷卖命,只分敌我,不分是非,谁赢谁输对他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阿旺好歹读过两年私塾,在老乡中勉强算是个识字人,做人又仗义,被推举为大哥。
每次大战前,弟兄们都要相互交代后事。有一回弟兄们问大哥有什么要交代的,他说请今天能活着回来的弟兄们喝酒吃肉,无论做东的是死还是活,引得弟兄们哄堂大笑。弟兄们一直觊觎大哥背包里积攒下来的几十块光洋,喝酒泡妞从不动用,不知为什么大哥近来松了口风。
命运的捉弄,人生的无奈,令阿旺心如死灰。
阿旺已经记不得到底有多少朝夕相处的弟兄倒在自己的身边,有的被炸得缺胳膊少腿儿,有的脑袋削掉了半边。多少弟兄上去后再也没有下来,草草地埋在废弃的战壕里,脚板都露在覆土外面。在国军里,当官的靠不住,最后关头还得靠老乡。老乡说拼,大伙儿就对着老家磕头跪拜,不会有孬种;老乡说降,大伙儿调转枪口,不会有人背后下黑手;老乡说闪,弟兄们立马逃得比兔子还快。第二次做俘虏是在渡江战役中,魂牵梦萦的老家就在眼前,阿旺已无心恋战。当解放军的冲锋号吹得撕心裂肺,满野冲杀过来的时候,阿旺带了地堡里的几个老乡绑了军官,举了白旗,揭了那枚青天白日帽徽,当下就成了解放战士。
解放后,阿旺作为老兵补充去了抗美援朝前线,等回国退伍时,已是人过四十万事休的中年人了。阿旺几十年来从未回过老家,老家亲戚都已故世,无根无藤。除了组织上,没有人真正知道他的底细,就连老家公社的户籍里也没有登记他的名字。有人给他提了个醒儿,去本家祠堂碰碰运气,族谱里即使没他也会有父辈的名字。可是本家祠堂早已改成了一座小学,族谱作为“四旧”被烧了个精光。
阿旺离乡背井,出生入死几十年,不想到头来认祖归宗都成了问题。他本可以回到出生的那个村子,毕竟血脉所在,公社民政干部也是这样建议老兵,但早先的老屋已是几经易主,加上老兵把七八岁以前的那些事儿说得牛头不对马嘴,证明不了老兵在那里出生。老一辈的人都说,老兵提的这房人家早已断了香火。最后,老兵只好把户籍投往收养过他的那个村子。但由于少小离家,远房姑姑早已老掉多年,无亲无故,跟哪家都靠不上,就连同龄人也一时想不起他姓啥叫啥。加上阿旺说话南腔北调,理所当然被当成是外乡人。阿旺一急,领着乡亲们指认了小时候住过的坍塌已久的老宅地基,然后站在姑姑家水车的夯土上,竟情不自禁哼唱起了早些年本地家喻户晓的踏车山歌。
阿旺用家乡话把踏车山歌唱得悠扬婉转,有板有眼。乡音、乡情、乡愁,让在场的老老少少无不为之动容。乡亲们就此认定,眼前就是早年那个在家落了难后过继过来的本家宗亲。论辈分,同龄人还得管他叫叔。乡亲们拉着这位叔辈的手,亲切地问这问那。贴心的话语,声声入耳,句句暖心。阿旺的心化了,不禁失声大哭。
阿旺万万没想到,儿时踩水车学唱的山歌还为自己退伍落户派上了用场。